誓掃匈奴不顧身 ——記曹玉海的愛與死_風聞

2002

年底一個彩霞滿天的冬日黃昏，我開車從花蓮富里穿越海岸山脈朝台東東河前進，正準備駛入泰源幽谷時，意外看到路邊有人擺攤賣橘子，心想何不買點水果嚐嚐順便休息一下。

“天氣這麼冷，你怎麼還沒收攤回家? ”對方身材粗壯，約七十來歲人。

“我孤家一個人，韓戰結束後來台灣的，政府安排我們幾個弟兄在這邊開墾種水果。加減賣，賺點零用錢，也好打發時間。”

“喔!那你是一二三自由日的反共義士囉。你是哪裏人? ”

“我東北人，唉!我們是萬般無奈才會背井離鄉。我這條命算是撿回來的，戰場上砲彈一落下來，無處躲藏，死人一大片，很悽慘、很可怕的。我是裝死躲在死人堆裏被俘虜才存活下來。”

“裝死”二字刺激了我敏感的歷史神經。連開國領袖毛澤東二十八歲的長子毛岸英入朝作戰一個月就遭美軍投下的燃燒彈活活燒死，而他只是197653名為抗美援朝保家衞國獻出生命的最可愛的人之一。與裝死苟活對照的是赴難尋死，曾被遺忘多年的曹玉海就是此類我們該永遠銘記的中華好兒男。

1949年暮春的武漢東湖療養院風光旖旎，因宜昌戰鬥負傷的曹玉海在此邂逅一位護士，傷癒轉任武漢監獄典獄長也幹得風風火火，並與女友論及婚嫁，但隔年六月底爆發的朝鮮戰爭影響了他的思緒。因父親命喪地主毒鞭、祖父亡於日寇刺刀加入八路軍屢建戰功的他心想鄰國有事，東北邊境也許需要他這樣的老兵來守衞，恰巧此時自己過去的老部隊三十八軍一一四師北調路過武漢，頓時使他歸心如箭。

聯繫上舊部隊後，這位前營長最終以低調的飾詞爭取師長翟仲禹對他報國信念的支持：“首長，我是一名孤兒，如果犧牲了，牽掛少，批准我入朝參戰吧！”拳拳之心令師政委李偉默默解開曹玉海的上衣鈕釦，映入眼簾的是二十幾塊慘不忍睹的傷疤，幾位師團首長凝視這位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中曾經的戰鬥英雄，不約而同莊重地回了一個軍禮。

基於慎重，首長們也會見了曹玉海的未婚妻，後者要求先結婚再赴朝鮮，但曹玉海以戰爭殘酷而婉拒，稍後還以文字寬慰姑娘失落的心。奔赴疆場前，未婚妻將一個小包裹塞到他手裏，因行色匆忙，直到車抵東北準備入朝時，他才打開一看，是一對繡上了“永不變心”的枕頭套，內藏一封令人柔腸寸斷的信:

玉海，我親愛的:

一想到明天就要離開，我的心像撕裂了一樣！

自從遇到你，我才曉得了一個人應該怎樣生活。但，我畢竟還有些過於注意個人的幸福，你的批評是完全正確的，你説的對：“我不是不需要幸福，我不是天生願打仗。可是為了和平，為了世界勞動人民的幸福，我就要去打仗了。”

親愛的，你説的完全對啊！我只恨美國鬼子剝奪了我們的幸福，再讓我告訴你吧！我更愛你了！

誰知什麼時候能相見，但我要等待，等待，等着你勝利回來。我為你繡了一對枕頭，請帶着它，就像我在你身邊一樣。……我想總會有點空閒時間，親愛的，千萬寫信來，那怕只是一個字也好。

……

你的愛人

1950年10月20日夜半

五天後姑娘的愛人跨過鴨綠江，11月初就傳來捷報，曹玉海帶領四連消滅敵人一個機槍連，所屬三四二團共滅敵一聯隊，俘敵數百名，繳獲大量槍彈，活捉五名美軍顧問，同時解救了五名朝鮮人民軍女戰士。同月在陽站戰鬥中，他指揮一營兩個連全殲土耳其一個營，斃傷敵七百餘人，繳獲汽車一百三十多輛、榴彈炮十七門。隔年1月帶領一營突破美軍苦心經營的北緯三十八度 “鋼鐵防線”陣地，深入對方腹地四十公里，殲敵三百三十多人，繳獲各種火炮四十餘門、輕重機槍二十多挺、汽車三十六輛。

裝備落後的入朝志願軍以大無畏的英雄氣概，二個半月內就把進逼鴨綠江的美軍趕至三十七度線以南，大大打擊麥克阿瑟宣稱美軍準備勝利回家過耶誕節的氣焰，這對剛贏得二戰勝利不久的美方無論如何是難以忍受的，於是1951年2月組織了二十三萬大軍和大批飛機、戰車、火砲，向志願軍發起全線攻擊。此時曹玉海所屬三十八軍在西線戰場負責頂住美騎兵一師、第二十四、二十五師，英軍第二十九旅，韓軍第十九聯隊，和希臘營的攻勢，以為東線志願軍創造誘敵深入聚而殲之的機會。美軍也意圖圍殲背靠即將解凍的漢江又堅守不退的三十八軍，並選擇西翼曹玉海所屬三四二團作為突破口，因其陣地地勢低緩又靠近馬路，利於美軍坦克的衝鋒與砲擊。他們先攻擊公路左側的巖月山，防守的二營打光後， 三營隨即投入，但很快又傷亡殆盡。美軍得手後，把炮口轉向右側曹玉海一營據守的276.8與350.3高地。

2月11日迎來了真正考驗英雄的血腥戰鬥。先是二連於276.8高地與敵拚殺一日後死傷慘重，不得不退回350.3高地。彝族戰士潘學仕雙腿炸斷拒絕後撤：“你們走，我留下掩護。”在機槍怒吼聲中，指導員方新透過望遠鏡，看到潘學仕扔掉機槍，拿起手榴彈，轟的一聲，再也沒有他的身影。

此時一營只剩二個連的兵力，卻要面對美騎兵第五團及第八團的兩面夾擊。美軍清楚知道只要拿下350.3高地，就有機會走向圍殲三十八軍的勝利之路。12日拂曉騎兵五團一個營在二坦克連的支援下發起猛攻，戰至9時，鎮守前沿的一連就全部打光了。

接着美軍先以二十四架飛機、五十二輛坦克和五十餘門火炮猛烈轟擊350.3高地，隨後在坦克支援下發起三面圍攻。曹玉海指揮若定，全員抱持犧牲決心，以頑強的拼殺意志，成功打退敵人的六次衝鋒。

關鍵時刻即將來臨，我們就藉曾在三十八軍服役十一年的胡中樂所作《漢江血》來還原可歌可泣的歷史場景:

“曹玉海見已到最後時刻，帶頭與二十多名戰士一起，將身上綁上手榴彈，一旦敵人上來，就與陣地共存亡。

當敵人距離不足三十米時，他率領戰士們從壕溝中一躍而出，端着刺刀衝向敵人。

激戰中，突然飛來兩塊敵人的彈片，鑽進了他的大腿，鮮血直流，他強忍痛楚拔出一個彈片。

曹玉海：同志們，千萬要守住陣地！

三班班長塗金拿着電話機：什麼?孫團長嗎。曹營長還在，但負重傷了。好，讓曹營長接電話。

曹玉海：團長，我沒事兒。陣地還在…..

孫洪道：玉海，我的好兄弟。求求你，還是讓別人把你背下來吧。什麼，堅決與高地共存亡！嗯嗯。你還有什麼交代，有什麼要求?

曹玉海：請你關照我的未婚妻，我和她的戀愛關係一定要保密，讓她沒有糾葛，讓周圍的同志們不知道，另外讓她找愛人成婚……

這時，兩顆子彈穿透曹玉海的胸部和頭部，只見二十八歲高瘦的身軀搖晃幾下，倒了下去，胸前口袋內的白色枕套浸染一片鮮紅。”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玉海雖犧牲，餘部復仇心更熾。常叨唸“不作英雄生，便作英雄死”的指導員方新也陷入敵圍，但他臨危不懼，左拼右殺，子彈打完了，毅然抱起一顆已經拔掉引信的迫擊炮彈，瘸着腿撲向敵羣，為二十六歲的英雄歲月畫上完美句點。

最後陣地上僅剩三連連長趙連山、一班副班長劉佔清兩人，趙的槍裏只餘四發子彈，劉只剩三發。四名美軍衝上來，想抓活的，趙連山三槍撂倒三名美軍，剩下一個撲到面前也被砸倒。劉佔清子彈打光，便抄起背後插着的鋼鍬猛地撲向敵人，當即砍翻二名美兵。恰巧這時，一枚“啞火”的手雷遭敵兵踩中，猛烈爆炸致多名美軍死傷，驚恐的敵人就此潰退散去。

先前遭敵機攔住的三連指導員孫永昌帶領二排剩餘人員也適時趕到。入夜，一一四師三四零團七連和師警衞連接替350.3陣地。三四二團一營完成了阻擊任務，撤下時有二百多名勇士永遠長眠在高地上。

2月16日，東線戰場取得重大勝利。三十八軍將士們悄悄撤向漢江北岸，人馬剛過，原本冰封的江面霎時響起解凍爆裂聲。團長孫洪道同戰友們立於岸邊，隔着冰濤洶湧望向南岸，心潮澎湃，大家脱帽，淚禁不止。難掩激動的孫洪道拿起一挺重機槍，朝天怒射不已！

不久，團組織股長陳茂雙代表部隊據曹玉海所遺未婚妻信封上地址寫了一封信，告訴她：“曹玉海同志是祖國優秀的兒子，是抗美援朝的一級英雄、特等功臣，直到他為祖國流盡最後一滴血的時候，還珍惜地保存着你給他的信和愛情的紀念。”

姑娘回信説：

“……這對我該是多麼不可彌補的損失啊！但，我因有了這樣的愛人而自豪，我要永遠不愧為他的愛人。告訴您——他親密的戰友，我堅決要求到朝鮮前線去……。”

後記

志願軍入朝作戰即將屆滿七十五年，義和團對蹂躪中華者的反擊也有一百二十五年了，沒有他們的血性與犧牲，會有今天的中國嗎?正如人民英雄紀念碑所銘記: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從那時起，為了反對內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歷次鬥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吾生也晚，謹以此文向永垂不朽的志願軍英雄們致上心嚮往之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