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檔第一!這次所有人都罵對了_風聞
肉叔电影-肉叔电影官方账号-1小时前
今天聊幾句《南京照相館》。
電影很火——
豆瓣評分8.6,貓眼預測32億,可以説是《哪吒2》以來唯一一部可以用“大爆”來形容的國產片了。
我在南京的朋友説,他家附近的電影院,幾乎每場都滿座。

電影拍的還行。
雖然能看到許多過往電影的影子——
比如《屠城血證》(洗照片),比如《黑太陽南京大屠殺》(河邊槍決),比如《無恥混蛋》(地下室戲),比如《鋼琴家》(街巷戲),比如《美麗人生》(通行證),甚至於《葉問》(林家棟:“我不是漢奸,我是個翻譯”)。

但導演申奧將這些過往的鏡頭很好地融合在了一起。
也拍出了近年來最好的主旋律電影。
可是今天,我卻並不打算重複去讚美這部電影的技術有多好,你到底有多麼應該去看,以及那些高光時代究竟有多麼動人之類的。
我反而想淺聊幾句片中的日軍反派。
在我看來。
這個叫伊藤的隨軍攝影師,才是《南京照相館》處理最好的地方。

01
伊藤是什麼樣的人?
在開場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以為這是和陸川那部《南京!南京!》一樣,是一個在戰爭中良心未泯的人,導演試圖通過敵方的“正常視角”,看待戰爭中的人性之泯滅。
他畢竟太單純了。
電影一開始,就通過幾個剪短的片段交代了伊藤(原島大地 飾)的身份——
有一定的家庭背景,受過良好的教育。
他熱愛中國文化。
比如他看到一幅國畫,會以很欣賞的口吻講述伯牙子期的故事。
他極其孝順。
比如他來到南京後,會拍攝大量的風景照,以作為禮物送給自己的祖父。
他還懂得禮儀廉恥。
在大街上,當他看到日本軍人當街強姦中國女性時,他也會下意識地搖搖頭。
總之,這是一個有着正常人心態的普通人。

這樣的人是不適合戰爭的。
就像有一天,他在大街上遇到了一個東躲西藏的中國人,也就是劉昊然飾演的蘇柳昌,作為一個軍人,他知道不該殺平民,但作為一個日本軍人,他如果不殺人就會被嘲笑沒資格當兵。
怎麼辦?
不得已,他只好把槍舉了起來,對準了阿昌。

可就在這時,他見到身邊散落的照片。
於是心生一念——
他問阿昌,你是這家照相館的嗎?
阿昌點了點頭。
隨即,他立刻便對同行的上司説,是這樣的,這個人會洗照片,而我現在正缺這樣一個技術人才,所以這個人咱就不殺了吧。
這便解救了阿昌一命。
而之後呢?
他給阿昌送吃的,還幫他辦了兩張通行證,保護了阿昌的安全。
顯得極為“仁慈”。
老實説,如果就此按照《南京!南京!》式的人物塑造寫下去也不是不可以,畢竟任何一個羣體裏都有各式各樣的人,正義的一方里也有壞人,反派的羣體中也有好人,這才是人類的多樣性和複雜性。
不過《南京照相館》顯然並不想步《南京!南京!》爭議的後塵。
一個細節——
當他來到阿昌的照相館,讓他幫忙洗照片時,他學着中文説,“我們是朋友”,表達出了極大的友好。

但在給阿昌寫“不能殺此人”的字條用作證明時。
卻在前面補充了“兩日內”的期限。
也就是説,這個叫伊藤的人,看起來和藹可親,心存善良,但實際上是個表裏不一的人。
果不其然——
電影的最後,當他自己學會了沖印,不再需要阿昌時,守信地給了他兩張通行證。
可回頭就讓守衞的士兵將其殺死。
惡魔面貌暴露。

可問題是,為什麼他會表現得如此虛偽?
我的理解是,身份使然。
正如前面所説,這是一個良好家庭成長起來的年輕日本人,他受着文明的教育,就像現在大多數人一樣,他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知道在“仁義禮智信”的法則內行事,才對得起自己的身份。
可他的內心,卻並不這麼想。
就像一開始,他在處決俘虜的現場,對日軍這樣的行為並不認可。
同時也不排斥。
當槍聲響起,一排戰俘倒地,他也只是因為聲音而回頭看了一眼,隨即就繼續着之前的話題,彷彿一切殘忍都沒有發生過。
而後來,只是他不“裝”了而已。

所以説,相比於《南京!南京!》,這樣的日本人形象更能讓我們認同。
畢竟他們曾經無惡不作。
在情感上,我們沒辦法同情他們的所謂“掙扎”。
02
但這樣的形象塑造只是順應民意嗎?
當然不。
我甚至覺得,正是有這樣的人物形象,我們才可以更清晰地看到日軍何以會變得如此殘暴,何以犯下如此惡行。
這幾乎就是一面鏡子,照的是日本軍國主義思潮。

比如説,我其實始終覺得,每個人的心底都有陰暗的一面,我們之所以沒有把這些惡的一面展示出來,是因為我們學過知識,受過教育,知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就像《羅小黑戰記2》裏羅小黑的信條——
只要殺人的就是壞人。
但一個普通的年輕人,怎樣心安理得地破除“殺人的就是壞人”這樣的規則,而把殺人當成一件光榮的事呢?
這裏有多方面力量的作用。
比如意識形態的洗腦——
這裏不得不提一下日本的天皇神話。
他們將入侵中國稱為聖戰,目的是建立大東亞共榮圈,是為中國人好。
並鼓舞人民為天皇獻身,以此為榮光。
影片中,也有因為拍攝暴行的照片上了報紙,一羣日本人歡呼,以為是一件榮耀之事的場景。

這樣的洗腦,會讓人忽略罪惡感。
比如對被殺對象的貶低——
日本人貶低中國人為劣等民族,甚至將其寫進教科書裏。
這也是伊藤餵狗的那個場景中,為什麼明明那隻狗身邊有許多的屍體,但伊藤都視而不見,卻專心對一條野狗表達善意的原因。

他們骨子裏認為,中華民族低人一等,甚至低狗一等。
於是殺起人來,就沒有什麼負擔。
這裏還有環境的影響——
其實是和我們看恐怖片是一個道理,如果你偶爾看一部恐怖片,那麼很容易被嚇到,如果你天天都看恐怖片,時間越久,被嚇到的概率就越低。
因為你已經習慣了。
伊藤的心理機制也是如此,當他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日日目睹自己的同胞殘忍殺人、強暴的場景,時間久了,他的道德閾值也就降低了。

從最早讓他槍決阿昌時還心存猶豫。
到了後來,一槍爆掉王傳君飾演的那個翻譯的腦袋,也沒有一點負罪感。

環境可以讓人變成惡魔。
而更重要的,伊藤之所以變成這樣,則是祛除自己的負罪心理,找到最合理的“文化”解釋——
也就是前面提到的“仁義禮智信”。
其實這裏不止是電影裏解釋的那些,曲解這個詞本身。
更多的是曲解犯罪本身。

當年的日本媒體實行嚴格的新聞封鎖,他們美化侵略者的行為,明明是燒殺劫掠,卻被描述成幫助中國人重建家園,明明是四處施暴,卻被曲解為是中國人不聽話。
他們深信這些。
就像影片結尾,伊藤明明欺騙了阿昌,試圖把他殺死,但因為阿昌將通行證交予其他人使用,死的是其他人,伊藤也並不認為欺騙阿昌這事有什麼不對,反過來還怒氣衝衝地找上門來。
他指責阿昌欺騙了他——
“我把你當朋友,你卻騙我”。

好像真的很委屈。
所以回頭來看,你覺得伊藤是個天生的惡魔嗎?
不是。
他其實就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文藝青年。
他熱愛文藝,想當導演。
對於他來説,其實就是把“隨軍攝影”當成一個職業,來趟中國“鍍一層金”,回去後簡歷上就多了一份“榮耀”而已。

可在那樣的政治思潮下。
那種環境裏。
一個再正常不過的人,也會變成十惡不赦的魔鬼。
人性,完全經不起考驗。
03
説到這裏,你可能會有少許疑惑——
我們看《南京照相館》是為了不忘國恥,是為了“吾輩自強”,和日本人的形象塑造有啥關係?
可我覺得,關係很大。
這裏需要提出的一個概念,叫做“黑白瑪麗”。
這不是遊戲。
而是説,假設一個叫瑪麗的科學家,從小生活在黑白的房間裏,她學會了所謂關於顏色的知識,卻從未有過關於顏色的知覺,試問,如果她走出房間,看到五彩繽紛的世界,有沒有學到新知識?

答案是:學到了新東西。
什麼意思?
其實就是感受和概念的區別,就拿日本人來説,我相信絕大多數中國人實際上都知道日本人有好有壞,日本軍人有野獸的一面也有人性的一面,他們並不是沒有自己的意識,可實際上,很多人即便有這樣的概念,在談到日本人時,依然會拋棄這些概念,而進行極端化的思考,甚至於產生極端化的行為。
原因就在於,他們只是瞭解概念裏的敵人。
而不是真實的敵人。
這也並不怪他們不願真的去了解,比如“南京大屠殺”這件事,以往我們對侵略者的塑造是什麼樣的?
基本上是跟着“當下思潮”而塑造的。
比如《屠城血證》,裏面的日本人基本上就是我們印象中的殘暴侵略者形象。

陳道明飾演的笠原是個例外。
可影片也是花了很大的篇幅解釋為,“因為愛情”。

這樣的形象與社會氛圍有關——
那是因為影片上映的前一年,也就是1986年 7月,日本發生了篡改教科書事件,送審的《新編日本史》把日本發動的太平洋戰爭,説成是從歐美列強統治下“解放”亞洲的戰爭,再加上1985年那本《“南京大屠殺”之虛構》一書的出版,全盤否定南京大屠殺的真實性,引起了中國人民的強烈憤慨,於是《屠城血證》的日本侵略者極為臉譜化。

可即便如此,據説當年的觀眾還是不滿意,覺得把侵略行為拍輕了。
於是幾年後,《黑太陽南京大屠殺》問世,極盡視覺刺激之能事,單論殘忍尺度,得是《南京照相館》的好幾倍。

而後來呢?
中國加入了世貿,開始與國際接軌,中國舉辦了奧運,開始讓世界讚歎。
這也就出現了《南京!南京!》和《金陵十三釵》裏的“他者視角”。
日本人也開始有“人性”。

但問題在於,廣大觀眾同樣不滿意,覺得你是侵略者,我為何要看你所謂的“人性”?
陸川那年,被罵的不比《749局》少多少。
殘暴不行,人性也不行。
恰好的是,那幾年因為《亮劍》的大火,使得我們對日軍的描述很自然地滑向一條“抗日神劇”的路——
降智。
於是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在電影或者電視裏看到了日本人,都幾同喜劇形象。
就連三歲孩童,都能把鬼子打個屁滾尿流。

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如果你現在去問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如何看待日本侵略者,他的回答有可能是和年邁的老人是一樣的,那就是“鬼子都不是個東西”,不同的是,老人或許只是罵罵,他們知道當年的戰爭打了那麼多年是有原因的,而有些孩子們,可能單純地把日本人當做一個符號,怎麼處理都無所謂吧。
原因也很簡單——
老人們經歷過戰爭,對日軍有具體的認識,而有些孩子,只認識概念裏的日本人。
人啊,知道的越少,越容易走向極端。

這也是我覺得《南京照相館》裏關於伊藤這個角色的塑造,之所以重要的最根本原因。
我們學習歷史當然是為了記住。
畢竟,遺忘在某種程度上是對受害者的“二次屠殺”。
而民族創傷則是建構民族精神的一部分。
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忘卻。
但同時,在這個建構的過程中,我們也不能對着概念、對着臉譜化的形象,憑空開炮。
它掩蓋了其真實的過程。
也並不能“以史為鏡”。
就像我相信大多數人,都會對那時的日本侵略者深惡痛絕,並警惕這個世界,希望地球上不會再次產生那樣的惡魔。
但如果我們對“何以至此”都不清楚。
又怎麼能保證,自己或者別人,不會滑入同樣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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