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與羣山——漫談思想中的“陰陽調和”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58分钟前
“蒙古草原已經枯衰了,燕山餘脈還是層層翠色。”
這是1948年秋天,隨東野南下參加遼瀋戰役的新華社記者華山同志在戰地通訊《英雄的十月》中寫到的行軍途中所見的景色。
那篇通訊還描寫了沿途“斑駁的棗從,茂密的梨園,攀繞牆頭的葛叢,沿着村道拾糞的老漢”。這些都讓幾次南下冀熱遼的東野指戰員們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但令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開頭那一句。
讀到這篇文章時,我上大三,正在培訓比我低兩屆的辯論隊員。此文立即成了我訓練隊員陳詞的材料。每個隊員都要在我面前朗讀其中幾個指定的段落。當時圈出來讓她們朗讀的,除了開頭那一句及所在段落,還有:
“在炮火犁遍了的錦州城郊,每晚都可以看到,塔山上空閃耀着虹彩繽紛的照明彈和信號彈,聽到那裏清晰的炮聲。攻城部隊還是毫無顧慮地日夜進行着一個空前規模的攻堅準備工作:奪取外圍要點,改造四郊地形,在火網下完成一系列的環城通訊網和地下交通幹線,把總攻擊的衝鋒出發地一直襬到城牆緊跟前。”
(評:這是錦州攻堅和塔山打援的全景,是從指揮員視角出發,有戰略家的氣魄。)
“日日夜夜,勇士們抗擊着敵人六個師的輪迴猛攻。心中只有一個信念:‘不讓敵人前進一步,保證主力順利攻入錦州!’地堡被轟塌了,轉到壕溝裏打;壕溝被轟平了,跳進彈坑打;子彈打光了,用手榴彈打;手榴彈打光了,用石頭打;正面擋不住,就插到敵人中間去打。”
(評:這是一線戰士的視角,彷彿有一個移動鏡頭隨着英雄們在陣地的每一個角落穿插,一鏡到底。)
“藐視一切的英雄氣概,渾身沸騰的勝利信心,在這席捲北寧線的英雄的十月,還有什麼命令比‘抓住敵人’更鼓舞人呢?前總命令説:‘不讓敵人西進!’黑山部隊就在陣地上擋住了七倍敵人連續兩天兩夜的猛攻,打得廖兵團連夜南逃;前總命令説:‘不讓敵人南逃!’饒陽河部隊就在一夜間從北線插到饒陽河畔,攔頭截住了四倍敵人兩天一夜的猛攻,打得廖兵團連夜向北‘轉進’,終於掉進了人民解放軍的天羅地網裏。”
(評:這是指揮層與執行層的畫面交替:雷厲風行,如臂使指。)
“‘以亂對亂!窮追猛截!’圍殲廖兵團的各路解放大軍佈滿了遼西戰場。野戰司令部也弄不清哪一部分打到哪裏了。總清算的暴風雨已經來臨。無線電指揮台只好這樣發佈命令:
‘所有 xx 一帶的部隊,立即沿公路向瀋陽前進!’
‘所有 xx 附近的部隊,立即沿鐵路向瀋陽前進!’
……
於是,道旁馬上出現了各色各樣的路標:‘向瀋陽前進!’在牆上,門上,樹幹上,電線杆上,橋頭堡壘上,一串串的部隊代號底下寫着:‘向瀋陽前進!’在十輪大卡車拉着的美式榴彈炮上,也用粉筆寫着:‘向瀋陽挺進!’……直通瀋陽的大道上,十月的英雄們展開了奔向勝利的賽跑。而跑在頭裏的‘鋼鐵’部隊,正是在十月一日首先登上義縣城頭的英雄。他們緊接着突破錦州西北角的激戰之後,又以七晝夜的急行軍縱橫遼西戰場,在廖兵團全軍覆沒的當天,揮戈東向,終於在十月的最後一天,以四小時七十里的速度,直搗瀋陽西線。為東北人民的‘十一月二日’打開了勝利的大門。”
(評:全景—近景—全景—特寫,如一柄大刀舞得如入無人之境,虎虎生風,燦若雪花,而鏡頭最終落到它勇往直前的刀鋒上。)
但不管怎麼説,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開頭那一句。
這些師妹剛剛經過高考不久,而無論是寫辯詞還是念辯詞,都不能令人滿意。我想讓她們明白:好的文字並不是或者並不只是中學生式的華麗。那一句,寫的是塞上風光的全景,真有毛澤東同志“長城內外,惟餘莽莽”的筆力。尤其厲害的是,這一句並沒有一個字寫到我們的軍隊,可你在心裏把鏡頭向下一拉,就能看到從蒙古草原的地平線上迤邐到這羣山之間的數百里長的鋼鐵巨流,再往前一推,一定,就能看到全副戎裝的作者正在這威武雄壯的行列裏勒馬遠眺。
我特別提醒隊員們注意此句中“已經……還是……”這樣的句式:“這是最平常不過的詞了,問題是你們會用嗎?能用這四個字搭建起這樣宏偉開闊的時空構架嗎?能用這四個字還原出百萬雄師縱橫千里的氣勢和行止有度的節奏感嗎?什麼叫文筆呀?這才叫文筆。”
然後我教她們寫“西部大開發”的結辯詞可以這麼來:
“大明宮前已經煙柳飄拂了,祁連山還是冰封千里的冬天。
渭城朝雨已經停歇了,古道上還是奔馳着和春風一起出關的少年。”
葡萄美酒的盛宴已經不再了,馬上琵琶還是歌唱着衞國戍邊征戰沙場的詩篇。
……”
這些矯情的句子並沒有引來我預期中的喝采,不過有位W師妹倒是聽得很認真。後來她還打過一個電話給我,説雖然辯論沒有打好,但我講的這些,以及讓她讀的這些,對她寫文章有很大啓發。
這位W師妹畢業時進了東部某城市的一家報社當了記者——這麼回想起來,説不定我還對她有點兒影響呢。
附帶説一下,這一句讓我一直神往着北方斑斕的秋色,認為比南方只是綠意稍淡的秋天層次豐富得多。我在北京的八達嶺長城領略了燕山餘脈的秋色還不過癮,又曾問過來自南太行的兩位女生:“你們太行山的秋天一定很美吧?”她們有些漫不經心地説:“老師好像跟你們嶽麓山也差不多。”我知道她們講的是《沁園春·長沙》寫的“萬山紅遍,層林盡染”,可還是不甘心地用手機搜到一張我當年欣賞過的國畫《太行秋色》問她們:“是不是這樣的?你們看多美啊。”她們還是説:“這個有誇張。沒這麼好看。”
多年前讀的一篇文章中的一句話,十九個字,竟可以令人執念至此。這就是文學的魅力。所以説,寫得一手好文章,真是可以如同魯迅説的“直攖人心”。
當年讓師妹們學習這樣壯麗多姿、金戈鐵馬的文字,是因為我當時有一種樸素乃至略帶神秘的“陰陽調和”觀,認為女孩子尤其是當年我帶的辯論隊這種女孩子扎堆的地方需要一點男兒氣,否則陰陽失調,不利於決勝。別人也許覺得可笑,但我至今仍然主張一支辯論隊但凡還有一點辦法,都不應該只派單一性別的隊員上場。
當然,男兒也可以有一些女兒氣。
這些天讀的幾篇對《南京照相館》的影評,都説這部片子終於不像之前的某些同題材影片那樣一定要到日本鬼子裏找一個“良知未泯”的“反戰”軍官來體現自己的“思想深度”了。但其實,很早之前我就讀過美國女記者史沫特萊在中國抗日戰爭前線寫的採訪記。 當時不少國民黨將領在戰場繳獲的日軍家信與日記中發現很多日軍官兵都有厭戰思鄉的情緒,因而認為日軍的士氣與戰鬥力都會迅速地瓦解。史沫特萊卻認為決不可存在這種僥倖心理:日軍私下裏的這種情緒並不會影響他們在戰場上的表現。事實上,有一篇日軍的日記就指出:所有新兵都抱怨殺死平民太殘酷,但不久他們就會做同樣的事。她還批評國民黨編的一個話劇裏塑造了一個“受過良好教育而同情中國人”的日本參謀形象,並尖鋭指出:若果真如此,他就不該呆在日軍裏。事實上,史沫特萊曾問一名被俘的日軍中尉:“你如何看待這場戰爭?”回答是:“我沒有看法。我服從命令。”這正是漢娜·阿倫特指出的艾希曼式“平庸之惡”的典型回答,而史沫特萊早於阿倫特20多年就已發現了它。
史沫特萊的洞見,很可能與阿倫特一樣來自一種女性特有的敏感。現代資本主義社會有“公領域”與“私領域”的明確區分,因而每個出來工作的男性都會振振有詞地説:1.“私德”問題只是“小節”,並不導致我在公共場合違法或失職;2.我工作中身不由己要做壞事,但我其實是個好人,只不過我不能因為私人感情而影響工作。也許只有史沫特萊這樣的女性才能洞察並敢於指出:這些日本兵在給家人寫信的時候並不比在戰場殺人的時候更“真誠”一些——他們只不過戴上了另一副面具而已。換言之,當一個人在“公”“私”領域有兩副面孔時,並不能説他在公領域的表現一定是假的而在私領域的表現才是真的。
女性的這種洞察力,非常值得我們學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