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掃黑風暴》大結局?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刚刚
《掃毒風暴》的風格化確實非常突出,也能看到很強的戲劇與視聽方面的野心。但與此同時,它在渡過了前幾集的凌亂之後,逐漸拿穩了節奏,進入上升期,隨即又受到了敍事維度擴展、客觀束縛加大的牽扯,使得後半部進入了全面崩塌的下坡,最後只能勉強收尾。

它的前幾集肯定是不佳的。導演確立了倒敍、插敍閃回為敍事主體的手法,既完成人物前史,也藉此觸及真實內心的塑造,與表面上的“強悍刑警”與“善良順民“形成對比,前者實際上隱藏着對戰友死亡、自身無力的動搖感,後者則逐步滑入犯罪的深淵,在一次次的戰友屍體、侄子被殺的閃回之中,夯實這一層表意。
但是,在這個階段,人物尚在基本的鋪墊之中,販毒事件也沒有完全展開,秦昊的墮落還在初階,沒有形成以他為核心的具體犯罪,而導致初期犯罪與殺人事件的國外販毒集團,尚處於敍事系統的“暗線”,隱藏在背後,需要後半部劇集方才現身。因此,它的碎片化敍事,對正面敍事的淡化,在功能上固然強調了人物對內心的“遮掩”,卻也愈發稀釋了故事性,本就在醖釀階段的劇情變得更加零散,難有吸引力。
同時,它的視聽又已然給足,大量的手持鏡頭、傾斜構圖,結合了詭異晦暗、強光源弱化的布光,看上去是現實主義風格,作為本劇對標劉招華事件的現實感加成,實際上凸顯了人物內心始終存在的動搖,表面上只是在強撐或表演,難以解決愈發黯淡的“光明”,也烘托出了壓抑致鬱的感性氛圍,籠罩着人物。然而,這並未得到敍事內容的支撐,讓觀眾只看到了形式上的多線、閃回、視聽,顯得非常“裝相”,只有一個花架子。
隨着前幾集的鋪墊完畢,作品進入了視聽與戲劇結合不錯的第一部分。導演的種種設計開始發揮了效果。

它用開頭倒敍的方式,給出一段相對完整的劇情,以此補充段奕宏的卧底前史,呈現他在同事死亡的陰影中的困擾,困擾始終糾纏着他,讓他“懸掛在半空的單槓”,維持正義的信念被動搖,只能佯裝着表面的積極樂觀,呈現的則是浮誇。這是警察的兩面性,也讓他必須戰勝毒販,以此掃平自己與國家的陰霾。第二條線則是秦昊,在拯救親友危機的壓力下,逐步走上毒販之路,想要維護鄉,反而一步步離開了鄉里與家庭,從物理到心理,是他的兩面性。
第一階段尚算穩健,特別是秦昊作為絕對主角,與妻子、師父、小兄弟、哥哥的交互,想要幫助他們的困境,卻又只能製毒,又被迫甩掉他們以自保,導致心理的黑化,習慣於此。而一個個有情感表現的人物被拋棄、死亡,也形成了反派對於觀眾的一種打動力。特別是師徒的線索,具備了充分的情感效果,師傅的夫妻之情,秦昊對師傅的感情,都能輕易地調動起觀眾的同情心與同理心,讓他們的製毒決定帶有了一定的可諒解之處,也是秦昊從“保護家庭,保護朋友”這一純粹正面的心理出發,一步步開啓犯罪之路的起點。而在這一階段的結尾,他已經展現出了最終狀態的苗頭,用師傅的死亡換取了自己的脱身,即對出發點的背離,為隨後的”背叛所有人”打下基礎。
段奕宏與秦昊,共同組成了複合的表裏狀態,擁有共通的複雜人心,出發點都是好的,又都受到了負面”死亡與毀滅”的動搖,一個難以徹底積極、堅信正義必勝,一個則滑落到“背棄家庭守護之信念”的反向深淵。在風格化的視聽與強化人物內心真相的閃回與碎片化敍事---用碎片的分散形式來表現人物內心真容的“遮掩中稍露”---的加成之下,這一點得到了較好的表現。同時,它也帶來了世界觀的逐步擴展,引出了外地與外國的更多販毒者。這是環境層面的“表裏”,掩蓋在平和生活表象之下的犯罪真相,開始隨着人物內心的揭露,段奕宏的正義勝念弱化、秦昊的從善到惡,抑制愈發鬆動,逐漸躍上表面。
相對來説,段奕宏的兩面性表現相對簡單,沒有卧底沉淪犯罪的黑化程度。原因大概是,考慮到主旋律題材,困境弱化還是要來自於戰友死亡的陰影,立足於“戰友情”的角度。這部分的敍事節奏有些亂,沒能完全掌握好倒敍,但邏輯還是清晰的。段奕宏的人物弱於秦昊,也是客觀因素影響,可以理解。
導演雖然採取了碎片化的敍事,但對戲劇性的要求其實很高,複雜的戲劇結構即是證明,更有着嚴謹的節點設計、階段性呼應。劇集的開頭實際上是對《教父》婚禮開場的模仿,也對應了秦昊“保護家庭,逐步失去家庭,淪為單純犯罪“的發展過程。而在第一階段的結尾,秦昊利用、製造了師傅的死亡,以此脱身,完成了首次的明確”失去家庭“。這延伸到了第二階段的結尾,他脱身後與周建華合作,建立販毒集團,隨後用假死脱身,發生在自己的第二次婚禮之上。
劇集開頭的婚禮中,他失去了哥哥與侄子,最終發展到師傅與妻兒,更多源於被動,自己並未販毒,只是被捲入其中,被迫應對。而到了第二階段的自己婚禮,他主動地利用了妻子對自己的愛情,讓本應美好的婚禮變成了脱身的殺戮之地,在墮落程度上更進一步。同時,這種對比也意味着他的徹底黑化,以假造的”死亡“象徵了朝向深度黑暗者的”重生“。他明牌地走上了“家庭美滿之婚禮”的反面,會背叛、利用一切親情對象,由此定義了第三階段:他明確地背棄了所有人,甚至到了後半部中最具有迷惑性、最體現他“殘存親情“的啞巴妻子,一個善良的符號,對犯罪毫不知情的光明純潔象徵。

但是,也正是從第二階段開始,作品的完成度開始下滑。世界觀逐漸擴展到了外國,形成製毒系統的各個局部,導演的拿捏就完全失控了。它想仿造《毒品網絡》,用不同的顏色代表不同的環節與世界,但敍事沒有後者的條理。同時,毒販人物大量出現,要契合主題,去表現他們的兩面性,但呈現力度必然很有限,只是“惡人之間的家庭情誼”,每個人稍微涉及一點,戲份與深度都不夠,且只是在夫妻、親子的部分上略作暖化塑造,隨即就要切換到其反面的整體定位之中。為了強化整體定位,不得不讓毒販們處於一種過度的癲狂之中,沒有非常具體確切的內心支點與事件推動,顯得有些”花架子“。
事實上,第二階段的各個毒販才是真正的反面主角,是世界觀升級後的“黑暗明示化“,理應再歸攏到秦昊的身上,讓他成為內在的“蜘蛛”,對應着片中的“蜘蛛捕獵”鏡頭,在劇情的結尾引導所有人的黑吃黑,自己勝利,成為升級後黑暗世界的王者。所有毒販都有殘存的人性,只有秦昊不同,構成了勝利的理由。
但是,他們的兩面性塑造很有限,秦昊在其中的佯裝人性部分,對毒販與觀眾的迷惑,如像模像樣的“愛情線”,也都要契合人物在客觀要求上的“明確反派”而刪減,反而被毒販們稀釋了戲份,施加陰謀的基本情節都少了。於是,第二階段就變成了缺乏合理性的毒販“瘋批”與互殺。
在2-3階段,整個劇集變成了在各個局部的不停頻繁切換,勉強推進着基本劇情,而真正有塑造基礎的秦昊則被稀釋了。到了最後,完全來到了外國,罪惡勢力的極端化呈現受制於尺度,沒有相應的升級,秦昊各種娶妻(對應開頭的弟弟結婚)的一步步墮落,其中混入的真情時刻,可能也因為對人物的反面定性而被刪減,導致外國部分非常空洞。
同時,段奕宏的塑造也就此停滯,他的打擊始終只是對死亡戰友的陰影,到後半部依然閃回,顯得囉嗦而重複,理應具有的是追查秦昊之中、對他人性的瞭解、隨之產生動搖,但警察不能被如此塑造。此時,段奕宏的表演就失去了支撐點,其實表現勉強裝相的生硬就變成了單純的尬演。到最後,強行歸於劉招華,以及緝毒警察的“犧牲精神”,潦草地打包收拾了所有的反派,結束凌亂的線索,再潦草地讓段奕宏犧牲,整個崩潰。
當然,導演並非全無思路。他試圖從秦昊整體的“惡人”定位之中,挖掘出相對的兩面性。秦昊的親情人性在第一階段的結尾已經喪失,此後需要配合世界觀的“黑度”升級、自身戲份減少導致的塑造力下降,變成一個更純粹的“惡人”,以扶正作品的世界觀,強調大奸大惡之人的不可諒解。但是,從“惡”的具體層面之上,導演試圖呈現他的某種高貴追求之感,而非庸俗化的“為了錢”。
在最後的階段,他反覆地説着“我們的錢幾輩子都花不完了“。而在自己被嚴防死堵,已經失去機會的時候,他背叛、利用了王林小兄弟在內的所有人,展現出了黑化的真容,目標卻不是出逃,而是對警察的壓制,試圖證明自己對一切的掌控權:我想什麼時候被抓,才會在什麼時候被抓。這是他作為惡人的兩面性,也是心靈的困境,因為警察的勝利已經是確定無疑的,而他的“戰勝”只是在具體時間上的聊以自慰,對應着前期的“勉強維持善意表面”,強行塑造出一個強大無敵、戰勝警察的犯罪者形象。
這也聯繫到了他在劇集中的幾次“變身”,先是從善人變成惡人的第一階段,隨後是用骨頭假死、變換造型的第二階段“重生”,最後則是第三階段結尾的“理髮”,但他在心理上的迷信卻是不變的,定義了其人的固有本質,讓段奕宏始終能夠追查到他。
同時,這也反過來加成了段奕宏的兩面性。在劇集的每個階段,他不停閃回着與秦昊在侄子現場的初次見面。這是他提早解決一切、避免大量死亡的機會,卻被自己錯過,其產生的懊悔正是戰友死亡之動搖的當下版本,悔恨自己沒能及時扭轉,沒有作為正義執行者的能力。這影響了他的全部追捕過程,每次被秦昊脱身,都會加劇這種動搖。即使在抓捕基本成功的情況下,他步入秦昊藏身過的洞穴,看到了秦昊坐在海邊、一片光明籠罩的幻象,依然説明了其對於自身敗北的感知。
因此,秦昊的”生存“是他自己”戰勝警察“的崇高信念,也是對段奕宏信念的衝擊,讓二者的兩面性擁有了內在的深度衝突對立。最終,他們都需要一條開解之路,卻只有一個人能夠取得,或是秦昊的徹底脱身,證明警察無能、自己無敵,或是段奕宏抓捕成功、推翻秦昊的勝利,從而消除基於秦昊脱身造成大量死亡的陰影,構成了人物兩面性與人性複雜度的層面之上的“正邪對立”。

事實上,導演並不太想將落點歸於純粹的正義必勝,而是想強調兩面性漩渦的不可消除,卻又無法明牌給出這一點,因為緝毒題材的必要性。他只能曖昧地處理結局。秦昊一邊説着“再晚兩天我就離開了”,證明着警察勝利的必然性,一邊又在審訊中保持着淡定的微笑與高姿態。這固然如上所述,是他“勉強維持勝利幻想”的心靈漩渦的表現,卻沒有給出任何一個動搖的細節。特別是在面對自身出發點、最初親情對象與背叛對象的哥哥、看到其被自己坑害的慘狀、卻又感受到對方仍存的親情之時,他依然沒有任何的弱勢表現細節,作為作品的表達是不合理的,更應該如《解救吾先生》一樣,給出悍匪的瞬間動搖時刻,強化立意。
導演沒有給出這一點,而是想要以此表現秦昊“兩面性”的徹底升級:從主觀出發,他似乎真的“重生”,徹底相信了自己對警察正義的勝利,也由此完全變成了一個惡的符號,以戰勝警察為己任,沉醉在自以為勝利的幻覺之中,而事實上的敗北則來自於客觀層面,強調着正義必勝。
但是,即使虛幻的勝利,作品也不方便如此定性一個犯罪者,而是必須讓他意識到自己的無力,因此才有了“我差點就離開了”這樣的現實化説法,讓他並非只想”拖延時間,自己掌控被抓捕“,而是想要逃離卻失敗,又回到了更初級的”強撐強大“的兩面性狀態,也從一個更”高貴“的反派回到了一個平庸俗套的犯罪者。
這也影響了段奕宏在結尾的落點。在抓捕完成的時候,導演給出了最為徹底的手持勁頭,直接對準了段奕宏的臉。這是對全劇手持鏡頭的升級,也將手持鏡頭具有的”人物動搖內心“表現力做了放大,直接呈現了段奕宏的表情。他感受着秦昊的被捕,也由此得到了”手持鏡頭”的終結,不再動搖,消除了死亡與懊悔的陰霾。這處設計有些刻意,卻也算是準確。
但是,作品又突兀地給出了段奕宏在隨後行動中的殉職。如果讓他犧牲在秦昊案件中,敍事方面更為順暢,也能表現主旋律部分的“警察犧牲精神”,呈現販毒行動造成的社會損失。段奕宏取得了秦昊行動的勝利,而後的行動根本沒有鋪墊,顯得非常生硬。導演試圖以此平衡作者表達與主旋律需要,對秦昊的全面勝利是對“正義必勝,毫無弱勢”的強化,而後的犧牲則具有兩層含義,既是“人民警察犧牲精神”的表現,也是對段奕宏“深陷人心漩渦,並未得到完美開解,反而自己陷入死亡”的負面暗示。此外,它也符合了卧底題材的某種客觀要求:只要是卧底,在劇情裏都要“犧牲”。

可以看到,本片找到了班宇作為文學顧問,對應《漫長的季節》裏“往昔記憶糾纏”主題的意圖十分明顯。但它是緝毒題材,其立場的正確性是不容商量的。本作裏,警察的兩面性始終圍繞着“警察正義”本身,真正倒向“惡”的只有一個路人角色。到了結尾,它更是失去了拿捏的能力。
有人説,本片沒必要強貼劉招華案件原型,導致結尾處的情節很尷尬,繼承了此前的獨立發展方向,又要勉強地歸攏到劉招華的情節之上。事實上,劉招華具有的那種深度兩面性,自我完全勝利、戰勝警察、邪惡壓制一切的“高貴罪犯藝術家“之感,以及其與客觀現實的對立性,反而正是導演試圖從秦昊身上挖掘出來的東西,甚至也是他創作本劇的核心驅動力。
問題在於,出於多方面的考慮,在構建具體情節、警方人物的時候,他既要貼合劉招華衍生的作者主題,也要向主旋律平衡,因此與劉招華事件出現了偏離,更與自己想要的、在結尾處微笑被捕的“劉招華”產生了錯位,因此只能強行歸攏、收束一切。
出於各種考慮,他都沒法拋開劉招華原型。這既是秦昊其人、作品整體的創作內核,作品主題,同時可能也是它能夠獲批拍攝的原因,執行弘揚現實正義的文藝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