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人有資格推翻印度的昏君嗎?_風聞
陆大鹏Hans-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英德译者、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28分钟前
近期有三次,奧德國王納西爾·丁酩酊大醉,在大街上發酒瘋,丟棄大筆金錢,在集市商店停下,“用極其幼稚的方式與三教九流的人對話”。與他的叔叔們聚會時,他爛醉如泥;與兵站的英國軍官聚會時,他醉得忘乎所以;與他那些雞鳴狗盜的寵臣一起用晚宴時,他沉醉不醒。“有一個德魯塞特先生受寵相當長時間,此人的職務是理髮師。”在莫扎特和羅西尼[1]的歌劇之後,再沒有人像約翰·洛那樣帶着電閃雷鳴般的鄙夷吐出“理髮師”這個詞了。即便發生了奇蹟,德魯塞特先生碰巧是個正派人,他也狂妄自大到令人髮指。
僅僅幾年前,這個卑賤的傢伙還“為了一個盧比願意給任何人理髮”。1830—1831年冬季,他在勒克瑙遊蕩,尋找餬口的營生。他為當時的常駐代表馬多克先生做鬈髮的效果不錯。國王自己的頭髮是筆直的,渴望擁有鬈髮,於是僱用了德魯塞特。很快德魯塞特就成為國王尋歡作樂的主持人,還為他提供更多其他服務。【36】他負責僱用和解僱國王的教師、舞女和樂師。在德魯塞特先生指引下,國王的雙桅小艇“奧德蘇丹”號配上了絲綢旗幟和鍍金的船首雕像,儘管它頂多也就是在戈默蒂河航行幾百碼而已。德魯塞特試飲國王的葡萄酒,以防有人下毒。他把一大羣兄弟、妻子、情婦和冒險家帶來享福,最後於1836年席捲估計價值9萬英鎊的鉅款,逃之夭夭。

(奧德國王納西爾·丁)
冷靜地看,喬治·德魯塞特或許與侍奉奧德國王(乃至英國攝政王[2])的其他許多寵臣差不多,不比他們強,也不比他們差。納西爾·丁的愚行的確經常讓人想起英國攝政王:喜怒無常、爛醉如泥、容易被漂亮和富有異國情調的東西吸引,對身邊最親近的人卻睚眥必報。【37】但還有更糟的:
不僅國王的近侍,還有國王的英國樂隊的18或20名英國印度混血兒,都多次目睹國王陛下與德魯塞特先生一起跳鄉村舞!德魯塞特打扮得稀奇古怪,而國王陛下穿着歐洲女子的服裝。
晚宴一般於日落時分開始,持續到次日凌晨3點或4點,國王陛下往往酩酊大醉地被人牽去睡覺,下午3點才醒。然後他穿着歐洲的女士晚禮服在城裏閒逛,在商店購買不值錢的玩意兒。前不久有一次,他把象夫從大象背上趕下來,然後自己騎着大象去參加鄉村集市,“並下令集合了一羣娼妓和屬於勒克瑙的一夥醜惡的跳舞閹人”。
城裏人盡皆知,國王陛下已經娶了10或20個出身卑賤的女性。他的皮條客到各地搜尋,一直跑到坎普爾,去尋找老實巴交人家的漂亮姑娘。國王若是看上了有夫之婦,就強行將其分離,把女人送入後宮,要麼作為妃嬪,要麼是姬妾。【38】
和大多數被寵壞的君主一樣,納西爾·丁經常心不在焉,很少能集中注意力。即便最美麗的舞女為他表演時,他也很快開始打哈欠。“哎呀呀天吶,她真讓我厭煩。今晚就沒有別的娛樂嗎?要不來鬥鵪鶉吧?”【39】
他對國事就更沒耐心了,不過他自稱喜愛英國人,所以要學英語。“哎呀呀天吶,這真無聊,”英語教師讓他朗讀《旁觀者》[3]的段落時他會這麼説,“咱們喝杯酒吧。”就連勒克瑙最有名的鬥獸(發情的大象用腦袋互相猛撞,老虎撕咬水牛,鵪鶉或山鶉打鬥到其中一方成為血淋淋的一團羽毛)都讓他厭倦。
出於對英國人的愛慕,他自稱運動家,邀請常駐代表與他一起去迪爾庫沙園林之外的湖泊獵鴨子。國王的英國圖書館員克羅普利先生描述了那場面:
在我們眼前,湖面在赤色晚霞映襯下燦爛如火。在我們走的那一邊,小湖灣周圍碧草叢生的湖岸緩緩升起,我們就站在湖岸的最頂端。營地就在這個小湖灣周圍,國王的營帳在中央。那是一座裝飾華美的大帳篷,上面的深紅色線條和綠色三角旗非常顯眼。大帳篷背後是國王內廷女眷和侍從的帳篷,包括他的妻妾及其奴婢、女印度兵、轎伕、舞女、歌姬以及僕人。常駐代表是此次出獵的貴賓,國王營帳右側的漂亮帳篷就是給他預備的。【40】
目力所及範圍之內到處是大象、駱駝和駿馬,隨處可見轎子、象轎和四輪四座大馬車。為了供應這麼多人,周圍村莊的食物和草料被搜刮一空。
人們在湖面撒了穀物和大米,誘來了成千上萬野鳥。國王身穿歐洲風格的獵裝,坐在一扇屏風後,透過屏風上的孔向吃食的鴨羣射擊。野鴨飛起來之後,僕人收集了一大堆死鴨子,以證明國王的威武強大。其實其中有一半鴨子是事先宰好拿來充數的。國王陛下盡情享受這遊戲三四天時間,儘管他的槍法很一般。隨後常駐代表及其一行人抵達了,他們當然都是在蘇格蘭荒原上長大的專業神槍手,他們的射擊成績比國王強太多了。國王的心情一下子不好了。他要求舉行其他娛樂,鷹與鷺搏鬥、獵豹追逐鹿等等。但這些把戲也很快讓他膩煩了。暴風雨把帳篷都浸透了。國王一聲招呼不打就去勒克瑙了,帶走了衞兵和他最寵愛的一些妃嬪,而把一些失寵的妃嬪、舞女和笨手笨腳的隨從丟下,任憑他們的帳篷被當地村民撕碎和洗劫一空。村民受夠了王室狩獵隊伍給他們生活造成的困苦。其中十幾名搶劫的村民後來被帶到王宮,當天被斬首。【41】
國王厭倦了一切,唯獨對自己的繼母,即太后還咬牙切齒。她把他撫養長大,把他寵壞,並盡其所能地唆使他仇恨自己的父親加齊•丁。約翰·洛報告稱,一天夜裏,“國王在首相府狂歡結束,跌跌撞撞地回宮,情緒顯然很好,但走到太后宮門的時候,他對這位女士的全部憤恨與敵意突然爆發。他命令開門,並向她的奴婢呼喊,如果她不離開宮殿,他就把她硬拖出去。他的部下頗費了一番周折,強行打開了大門。太后的眾多親隨與宮女不斷苦苦哀求和哭泣,聲音很大,我在常駐代表府都被驚醒了”。【42】
我們忍不住想象麥克諾頓讀到這封信時,想到常駐代表和洛太太無辜地被吵醒,不禁發出嘖嘖聲。國王和他那些醉醺醺的夥伴企圖闖入內門,但門太堅固了。狂怒之下,納西爾·丁開始扇部下的耳光,隨後於凌晨2點被抬上轎子送走。他發誓賭咒,除非他的繼母離開宮殿,他絕不回去。
國王展開了一場短暫但惡毒的行動,要把太后驅逐出宮。他命令建築工人爬到她的屋頂和她窗户對面,玷污她的“清白”。然後他命令僕人向太后宮裏投擲裝滿尿和動物內臟的陶罐,後來還向她為紀念十二伊瑪目[4]而建造的衣冠冢扔這些髒東西。太后趴在地上,親自洗淨了衣冠冢。隨後國王派遣士兵攀爬五座梯子,開始拆毀太后的宮殿。太后和她的阿比西尼亞女奴被困在宮內,沒吃沒喝。她們去大門口找水喝的時候,印度兵向她們投擲磚塊。太后的女奴用磚塊還擊,於是“這些鐵石心腸、缺乏男子氣概的印度兵集合到一起,向她們開槍”。【43】太后告訴約翰·洛:“我看到這些可憐的嗓子冒煙的女人飲盡了死亡的冰凍果子露,絕望之下命令我的三四名印度兵開槍還擊。”

她的印度兵其實都是女人,但她們把頭髮捲起來藏在軍帽裏面。歐洲客人有時誤以為她們是穿着有襯墊上衣的小個子男人。她們和男兵一樣穿着白色的帆布褲子,身上束着交叉皮帶和子彈盒,配備滑膛槍和刺刀。她們顯然訓練有素,開槍之後也讓很多男人品嚐了死亡的冰凍果子露。國王的圖書館員克羅普利先生聽見了槍聲,估計一共有15或16人死亡。【44】幾天後,太后終於被趕出了王宮,沒有年金維持生計,也沒有地方住。隨後十八個月內,國王就這樣坐視不管,一個盧比也不給她。【45】
這位太后名叫塔裏赫·巴德沙,是向勒克瑙貴族兜售曆書的商販馬巴西赫爾·汗的寶貝閨女。納瓦布薩阿達特·阿里·汗想把她送給自己的兒子和繼承人加齊•丁,並舉行一種叫做“朵拉”的非正式儀式。但雄心勃勃的歷書商販堅持要求舉行正規的上流社會的婚禮。加齊•丁和塔裏赫·巴德沙只有一個女兒,加齊•丁沒過多久愛上了妻子的女僕。這個女僕懷孕了,生了個兒子,就是納西爾·丁。孩子出生後,太后立刻命人將他母親處死,還想把男嬰也殺掉,但喜歡上了他,就把他視如己出、撫養長大。納西爾·丁人生的開端就是這樣不幸。
太后脾氣火爆,霸氣十足,並且喜歡宗教革新。她根據印度一項傳統習俗(孩子出生六天後與母親一起沐浴)設計了第六種紀念伊瑪目的儀式。她還把十一名漂亮的處女帶進宮,把她們當作象徵性的歷代伊瑪目(除了阿里)的新娘,並用這十一位伊瑪目妻子的名字給她們命名。宮中的這些處女被稱為“阿赫胡蒂”,意思是“極為純潔,不可觸碰”。太后堅持要求,自己每天早上一覺醒來第一個看見的必須是她們之一的面孔。
這些虔誠的儀式可以説相當荒唐,令約翰·洛厭惡。但國王也開始效仿自己的繼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這讓約翰·洛更受不了了。國王和理髮師一起搞的放縱嬉戲就已經很糟糕了,更醜惡的是,國王在穆哈蘭姆月“發明了一種新的荒謬儀式,叫做阿胡塔斯。在阿胡塔斯期間,他不飲酒,並致力於一些迷信的崇拜儀式……最後總要舉行盛大的遊行,國王陛下身穿女裝參加,坐在一台飾有精美刺繡的轎子上,懷裏抱個玩偶,據説象徵新出生的先知或伊瑪目。每個月為了國王的這個新變態把戲,朝廷都要花費巨資,城裏所有正統的穆斯林都對該儀式深感震驚,因為它與他們的宗教格格不入”。【46】
但最震驚的要數常駐代表。很難有比這位國王的行為更能讓約翰·洛震驚和厭惡的了,因為它融合了迷信、異端、偶像崇拜和男扮女裝。遊行還不是國王新把戲的最後階段。在伊瑪目誕生日,國王會假裝自己是個正在分娩的女人,懷裏抱着鑲嵌珠寶的玩偶,假裝自己在忍受陣痛的折磨。【47】所謂的分娩六天之後,他和玩偶一起執行母子共同沐浴的淨化儀式。【48】宮廷的一些年輕男子開始效仿國王,假扮女性,自稱阿胡塔斯。一連幾周,整個宮廷都是異裝癖的狂歡。直到國王駕崩之後,這些狂熱分子才放棄了變態的模仿,重返家庭生活。國王和他的繼母都喜歡富有異國情調的宗教儀式,所以有些人或許會覺得,隨着他長大並繼承王位,他和繼母的關係會越來越好。然而並非如此。他開始仇恨她,並懷念自己的真正母親。他在江卡花園的鄉村墓地內母親墓穴之上建造了一座陵墓。【49】即便他不知道母親死亡的所有細節,但一定產生了疑心。詭計多端的醫生哈基姆·邁赫迪顯然同樣憎恨太后,所以第一個向國王竊竊私語,説是太后害死了他的生身母親。
[1]焦阿基諾·安東尼奧·羅西尼(Gioachino Rossini,1792—1868)為意大利作曲家和歌劇創作者。他最有名的作品是歌劇《塞維利亞的理髮師》。
[2]即後來的英王喬治四世(1762—1830)。他的父親喬治三世晚年患有精神病,1811—1820年間由他攝政。他生活奢靡放蕩,大興土木,引領了當時的很多新時尚與品位,所以該時期被稱為“攝政時期”。他的風采和品味為他贏得“英格蘭第一紳士”的讚譽,也招致廣泛的批評。
[3]《旁觀者》為1828年開始發行的英國週刊雜誌,至今仍然很有影響,政治傾向保守,亦涵蓋廣泛的題材,書籍、音樂、歌劇評論亦佔相當比例。
[4]十二伊瑪目是伊斯蘭教什葉派的一個分支“十二伊瑪目宗”信仰的十二位精神與政治領袖,從先知穆罕默德的女婿阿里開始,下面都是他的男性後裔。第十二名伊瑪目已經遁世隱沒,但將復臨人世,帶來和平、正義和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