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式“文化輸出”:硅谷也開始996了?_風聞
酷玩实验室-酷玩实验室官方账号-1小时前
“硅谷已經徹底迷失了方向。在這個曾以顛覆過時商業模式為傲的行業中,科技界最聰明的頭腦們竟決定扮演19世紀的工廠主。”
這句話不是我在黑硅谷,而是來自美國商業媒體Winsome Marketing於2025年7月24日發表的評論:“硅谷的996妄想:當拼搏文化反噬自身”。
作者觀察到了一個令他十分不安的事實:來自遙遠東方大國的996,正在硅谷攻城略地。

Winsome Marketing、Wired等媒體關於硅谷擁抱中國996的報道
是的,曾經被美國媒體諷刺為“現代奴隸制”的996,俘獲了硅谷科技新貴的芳心。
01.狂飆突進
一切在幾年前就已經有跡可循。
美式996的最佳代言人,當屬工作狂馬斯克,這個習慣於在工作室通宵的科技狂人,總是在嚴於律己的同時嚴於律人。
馬斯克對加班的信念由來已久且毫不掩飾。早在2018年,馬斯克便在那個當時還叫twitter的平台上發文吐槽,“靠每週工作40小時,改變不了世界”。

當被問到人類一週應工作多長時間時,馬斯克給出的回答是,周工時可以穩定維持在80小時,個別情況下突破到100小時。80小時是一個分水嶺,因為“人的痛苦指數在80小時後會指數級增長”。
2022年,在接手Twitter後,馬斯克旋即向所有員工發送了極其強硬的郵件,要求他們以更高的強度投入到工作中,不能接受的人可以立刻選擇拿賠償走人。
最近一年來,馬斯克更是彷彿成仙了,直接突破80小時的痛苦閾值,他宣稱,自己領導的政府效率部團隊成員平均每週工作120小時,日工作時長達到令人咂舌的17.1小時,可以説“兩眼一睜,就是幹”!

996像病毒一般在硅谷擴散,越來越多的公司將996作為員工入職的前提條件。
例如,人工智能領域的初創公司Rilla便在招聘啓事中直言不諱,要求員工每週必須工作70個小時以上,無法接受這一條款的候選人請知難而退。當然,Rilla貼心地表示,他們將為員工準備免費的早餐、午餐和晚餐,週六也不例外。
另一家初創公司Sotira的首席執行官則表示,在初創公司成立的頭兩年,除了實行996工作制,幾乎沒有任何選項。

在Reddit等社交平台,面對996來襲,美國用户用各種方式表達憤怒與不解:
“我寧願去政府拿低薪,也絕不接受996。
“科學研究已經證明,每週工作超過50小時,相當於進入垃圾時間。”
“中國最高法院已經裁定996違法。”
“大多數人工智能研究人員來自中國,他們只是做自己習慣的事情。”
……
更有態度激烈者,將矛頭直指馬斯克——這位996精神的“美國代言人”。一位名為Inquisitive_Azorean的網友表示:“我們那些像埃隆·馬斯克一樣的商業寡頭,一方面在鼓吹要在美國實行這些事情,另一方面又在抱怨美國人生育率下降”。

既要員工燃盡生命拼搏,又要求他們多生孩子,這不是精神分裂是什麼?
02.以歐為師?以中為師?
以硅谷為代表的科技創新企業,曾經承載着技術解放人類勞動力的樂觀預言。

早在1930年,國家干預經濟學的締造者,經濟學巨擘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便大膽預測,到20世紀末,高水準的機器自動化大生產可以取代絕大多數工作,人們每週只需要工作15個小時,富餘的光陰儘可用來追尋生活的藝術。

凱恩斯
儘管凱恩斯憧憬的“15小時工作周”至今尚未成為普遍現實,但一個不爭的事實是,20世紀的確稱得上勞動時間總體下降、休閒時間逐漸上升的“田園詩時代”。
回溯1900年,美國的製造業工人仍習慣於“天明開工,夜晚收工”(first light to dark)的工作節奏,每週平均工作時間超過60個小時。

得益於技術革新浪潮的推動和風起雲湧的勞工權益運動,這一數字緩慢回落,1938年,羅斯福簽署《公平勞動標準法案》(Fair Labor Standards Act),正式確立每週工作時間不得超過40個小時的法律標準。

在戰後黃金時代(1945-1973),一種典型的美國中產階級家庭模式是,只要成年男性每週工作40小時左右,即可獲得一份足以養家的穩定收入,妻子可留在家裏操持家事,照顧子女。

黃金時代結束後,儘管美國薪資水平趨於停滯,雙職工家庭成為主流,零工經濟逐漸興起,但美國人的周均工作時長仍然穩中有降,根據Statistia數據,截至2024年,美國人的周平均工時已經降至34.3小時,相當於年工時1799小時。
不過,在西方主要發達經濟體中,美國人仍然是勤奮努力的代表,1799小時的年均工時顯著高於意大利的1734小時、日本的1611小時、英國的1524小時、法國的1500小時和德國的1343小時。

可以説,相較於歐洲大陸相對鬆弛的工作節奏,當面對來自東方的“996”高強度工作文化衝擊時,美國,這個西方世界的經濟引擎,卻成為了西方世界最為薄弱的突破口。
事實上,美國國內對於“過長工時”的抱怨由來已久。民調顯示,49%的美國人認為自己在工作中感到壓力和倦怠。

就在去年3月份,在一眾加州議員的鼎力支持下,左派政治家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向兩院提交《32小時工作周法案》,呼籲在不削減薪資的前提下,在3-4年內漸進推行四天工作制,從而將法定的每週40小時工作制縮減到32小時。

桑德斯認為,相比於制定40小時工作制的1938年,美國工人的勞動生產力已經提高了400%,但發展成果更多得被公司高層和華爾街投資者收入囊中,勞動者的法定工時和實際收入卻停滯不前。在人工智能和機器人掀起新一輪科技革命的當下,是時候改變這一不公的局面,讓美國的勞工階層“利益均沾”。
桑德斯的提案贏得了青年人的歡呼,美國,似乎正走在向西歐看齊的路上。
然而,讓桑德斯們大跌眼鏡的是,縮減工時的提案還尚未在議會通過,一股來自東方的強大潮流卻從半路殺出,直插加州的心臟腹地硅谷,點起了熊熊大火。

更為戲謔的點在於,最先把桌子掀了的,恰恰是被桑德斯們寄予厚望的,能夠縮短人類工作時間的科技產業。
但細想來,這也並不矛盾,桑德斯憧憬的是科技產業的解放性力量,而大力推行996的,是科技產業的所有者和高管,是從科技爆炸中攫取鉅額利潤的人,對他們來説,加速的需求遠遠大於閒暇。

這事兒的確説明,只談生產力,不談生產關係,一切都是耍流氓。
03.自有大儒辯經
中國互聯網入關學曾有名言:“入關之後,自有大儒為我辯經”。
996殺進加州,雖則水土不服,但面對洶湧的民意,仍需有大儒來舌戰羣雄。
“大儒”們分為兩個流派,第一個流派是“延遲享受派”,第二個流派則是“為國犧牲派”。
“延遲享受派”的核心教義簡潔而充滿誘惑:創新要求犧牲,而犧牲終將帶來鉅額回報。它的代表人物,正是馬斯克。

馬斯克們相信,為了實現追求技術突破與資本回報,科技公司的從業者必須在短期內投入超常的工作強度。然而,這種犧牲能夠獲得豐厚的回報。獻身於此的員工不僅改變了世界,只要公司成功上市或被高價收購,他們還能以“早期股東”的身份獲得巨大收益,贏得後半生的財富自由。
換言之,996是一個充滿誘惑的魔法交易,“延遲享受派”向年輕的工程師們兜售了一個充滿誘惑的“浮士德交易”:用當下寶貴的生命時光(健康、家庭、個人生活)作為抵押,去兑換一個由鉅額財富保障的、自由的未來。

向魔鬼交換靈魂的浮士德
“延遲享受派” 根植於美國商業傳統,充斥着美式個人主義和資本主義野蠻原始積累的氣息。
相比之下, “為國犧牲”則更具宏大敍事的厚重感,它將加班放置於地緣政治與歷史演進維度,建構出新的敍事策略:加班,是為了捍衞美國的科技霸權,是一場輸不起的地緣政治競賽。

風險投資家哈里·斯特賓斯(Harry Stebbings)是這一流派的典型代表,他堅信,當中國科技公司已在踐行更為嚴苛的“007”工作模式之際,慵懶的歐美同行若不奮起直追,將在中美科技戰爭的白熱競爭中失去先機。要想在這場競賽中勝出,西方的科技企業亟需投入前所未有的勞動強度,孵化出更多科技企業。
斯特賓斯甚至認為,996遠遠不夠,歐美員工應該學習007的東方先進經驗,他言之鑿鑿地説,“如果你想打造一家價值1億美元的公司,你可以每週工作5天,但如果你想打造一家價值100億美元的公司,你必須每週工作7天”。

斯特賓斯的身後站着一眾美國投資界巨鱷,早在996剛在西方世界聲名鵲起之時,他們便對這股神秘力量投去了羨慕的目光。
紅杉資本的風險投資家莫里茨(Mike Moritz)聲稱,硅谷已經因討論“生活的不平等”而變得精神錯亂,而在中國,員工每週工作6-7天,每天工作14個小時,這使得在中國做生意比在加州更容易。
Uber、Thumbtack、Wealthfront 等公司的天使投資人傑森(Jason Calacanis)則説,我們必須和中國的996工作制展開正面交鋒,你可以在社交媒體上攻擊他們(這毫無意義),也可以制定自己的獲勝計劃。

為了在科技戰爭中擊敗中國,美國的金融巨鱷決定“師夷長技以制夷”,用996戰勝996,可惜的是,這些投資人沒有一個會參與實際研發過程。
各國老登在PUA自己國家年輕人加班這件事上,果真做到了“山川異域,風月同天”。
04.因地制宜
大儒的雄辯固然能吸引一些雄心勃勃的青年人,但更多人的反應還是冷漠。
為了推行996,一些美國公司開始琢磨因地制宜的方法。
這種方法的核心是:給予員工選擇的機會,在激勵與自願的前提下讓員工自由決定是否接受高強度的工作安排。

總部位於舊金山的遠程醫療公司Fella & Delilah創始人裏奇·卡特賴特(Ritchie Cartwright)近期在領英上發佈了一則帖子,文中稱,他決定採取激勵式的方法,吸引一部分員工接受996工作制。
具體舉措是,允許員工自行報名996,願意加入的人可以獲得25%的薪資漲幅和100%的股權增幅,其他人則可以保持原有的工作節奏。據悉,已經有不到10%的員工報名加入。
不到10%,不得不説還是頗為慘淡的。
也就是説,到目前為止996對硅谷的文化輸出,是美國企業所有者和天使投資人用各種宏大敍事威逼利誘青年員工接受長時間加班的故事,而在眼下,加州的政界和員工羣體並不買賬,反而更青睞桑德斯的32小時工作制。

桑德斯
或許,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內,美國打工人都需要面對“以歐為師”還是“以中為師”的歷史性難題。
這種選擇隱含的問題是:科技,究竟有沒有讓生活更加美好?

硅谷曾是技術進步的先鋒代表,寄予着讓勞動力更加自由的期望,然而,科技似乎並不一定直接導向勞動者的福祉。
當自動化設備和AI大模型,替代掉越來越多的人類勞動,打工人對於剩下職位的競爭只會越發激烈。“你不幹,有的是人幹!”的高強度勞動文化可能替代了創新的本質,使它異化為企業利潤增長的犧牲品。技術沒能解放勞動力,反而變成了加速勞工消耗的工具。
人、技術、資本的共存,或許是硅谷面臨的最大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