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民 | 評陳佩斯的《戲台》_風聞
郭松民-昆仑策研究院高级研究员-昆仑策研究院高级研究员32分钟前
01
用醋和餃子,分別作比電影的隱喻與故事本身,非常形象,並且有效,這是姜文的一大發明。
什麼意思呢?
有些人不愛吃醋,怎麼才能讓他吃醋呢?就包餃子給他吃,因為他吃餃子要蘸醋,所以就吃了醋。
真是妙喻。
但這一次,姜文似乎沒有處理好醋和餃子的關係。有人説,他端上來的《你行!你上!》全是醋,沒有餃子。【點擊閲讀】
姜文不去説了,重點説陳佩斯。
迄今為止,還沒有人用醋和餃子來分析陳佩斯的《戲台》,似乎陳佩斯端上來的,全是餃子。
不過在我看來,餃子是有的,醋也不少。
比如,洪(紅)大帥的命名,洪大帥紅底黑色的版畫風格肖像,反覆強調的“開國大戲”,徐處長朗誦的那首詩,以及洪大帥看戲時的投入,觸景生情並且落淚……
你説這些不是醋,我不信。
02
《戲台》最明顯的一個BUG,是六姨太的人物設計。
六姨太思玥是影片中唯一的女性角色。
在民國,軍閥姨太太愛上戲子,是一個常見的社會現象。
這是因為,姨太太多是女學生、女演員、青樓女子等出身,由於美貌等原因被軍閥霸佔,但她們有文化,見識廣,比普通人家的女兒更大膽,情感也更豐富。
她們被軍閥禁錮,生活圈子有限,捧戲子是她們為數不多的與外界異性接觸的機會。
1943年的電影《秋海棠》,講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陳佩斯的《戲台》搬用了這個舊梗,讓洪大帥的六姨太愛上京劇名角金嘯天,這屬於正常操作。
但陳佩斯處理得不好,非常不尊重女性。
姨太太,總體上是受壓迫的人,她們渴望愛情,渴望自由,這是值得同情的。
然而,陳佩斯卻毫無同情心,把她設置成色情狂,以大腿為唯一武器,這就過於戲謔,甚至冷酷了。
其實,把六姨太的橋段整個刪掉,一點也不影響劇情發展和主題表達,這個角色完全是工具性的,功能很單一——提供涉性的喜劇笑料。
黃段子叫春搖牀梗連來兩次,看得人尬到腳趾扣地。
這也是瞧不起觀眾,覺得觀眾就是喜歡聽叫牀。
由於六姨太的功能過於單一,所以整個人物就白痴化,“憨豆”化了。
勾上臉譜,她就認不出哪個是金嘯天?哪個是包子鋪夥計大嗓兒?
“睡錯人”這樣的梗,真的很刻意、很冷漠、也不好笑。
一個被軍閥當成玩物的弱女子,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逃出大帥府,追求自由,結果卻“睡錯人”,委身於一個陌生的摳腳大漢,這是對她“不守婦道”的懲罰嗎?
六姨太的故事,是《戲台》中真正的悲劇,比什麼被逼改戲要悲慘多了。
然而,真正的悲劇卻成了整部電影最大的笑點,觀眾被誤導,只覺得“哈哈哈大帥姨太太給大帥戴綠帽子睡錯了人讓一賣包子的爽了”,可有誰在乎她是在奮力追求有尊嚴的生活?有誰介意她一旦發現自己“睡錯人”,心中會多麼屈辱痛苦?有誰會擔憂大帥將會用怎樣殘酷的手段迫害她?
拍電影,不要求有多麼強烈的正義感,至少要有一點悲憫情懷吧?
03《戲台》的價值觀,似乎是不媚強權。
有些橋段,比如當藍大帥攻城,炮彈襲來,洪大帥與台下觀眾逃散之時,金嘯天和鳳小桐仍然淡定地繼續表演“霸王別姬”,就令人有蕩氣迴腸之感。
不媚強權是值得推崇的,但細細想來,卻發現侯班主(陳佩斯 飾)領銜的五慶班一干人等,不是不媚強權,只是反感“不懂戲”。
試想,如果洪大帥懂戲,是資深票友,則五慶班又該如何?恐怕會歡天喜地的為大帥演出“開國大戲”了吧?
既然如此,還談什麼“不媚強權”呢?
其實,統治中國十六年的北洋軍閥,在文化上相當保守,這一點倒是與陳佩斯“老祖宗留下的東西一個字都不能改”的理念高度吻合。
一些著名軍閥,如直係軍閥首領,賄選總統曹錕就痴迷京劇,不僅能欣賞,還能登台演唱,尤其擅長老生。他對京劇的唱腔、身段都有研究,經常邀請京劇名角到府中切磋,是當時梨園界公認的“大帥票友”。
著名的“狗肉將軍”張宗昌,雖以粗獷聞名,但也熱衷於京劇,尤其喜歡武戲。常邀請京劇班社到軍中演出,還慷慨解囊,資助過一些京劇演員,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當時京劇在北方的傳播。
此外,像段祺瑞、張作霖等軍閥也都很喜歡京劇。
遇到如此懂戲的軍閥,陳佩斯和五慶班的金嘯天、鳳小桐等等,恐怕會覺得三生有幸,如旱逢霖吧?
至於在北洋軍閥的黑暗統治下,人民啼飢號寒,輾轉死於溝壑,就不是他們所考慮的了。
以所謂“戲比天大”的名義,把懂戲不懂戲,做為至高乃至唯一的價值標準,其實是舊時代藝人們逃避現實的遮羞布。
當然,也是今天的一些“名角”把持話語權與既得利益的不二法門。
把這一標準絕對化,則會導致荒謬的、不能接受的結果。
在陳凱歌的《霸王別姬》(1993)中,程蝶衣(張國榮 飾)就因為日本軍官青木“懂戲”而引為知己,不介意去為侵華日軍唱堂會。
甚至到了日本投降後,在民國審判漢奸的法庭上,程蝶衣還強辯到,“青木是懂戲的,要是他活着,京劇就傳到日本了……”【點擊閲讀】
在現實生活中,梅蘭芳在日本佔領期間,蓄鬚明志,絕不演出。
這就意味着,在這位京劇大師看來,“戲”並不比天大,在“戲”之上,還有更大,更重要的東西。
看來,陳佩斯連這樣一個基本道理也沒有弄懂,這才是悲劇吧?
04在洪大帥槍口威逼下,陳佩斯和五慶班原本是準備改戲的。
但是,當因為吸毒過量而不省人事的金嘯天忽然清醒過來,並在舞台上原汁原味地唱“霸王別姬”時,影片的調子一下子就變得慷慨悲壯。
陳佩斯毅然決定以身殉“古”,哪怕“明年今日,就是大家週年”,但“老祖宗留下的東西一個字也不能改”。
這是影片的高潮,一切戲眼都收束在這裏。
彷彿在説王朝更迭、軍閥混戰,一切都在變的亂世中,保守“老祖宗留下的精華”才是最重要的。
真是令人難以想象,一個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連名字都帶着“布達佩斯”先鋒氣的文藝工作者【注】,思想竟陳舊得像落滿灰塵的戲服。
首先,所謂“老祖宗留下的東西”,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
據《中國京劇藝術百科全書》介紹,楊小樓於1918年排演了一至四本《楚漢爭》,自飾項羽,尚小云飾虞姬,從項羽起兵起到烏江自刎止。
1922年2月,齊如山、吳震修對劇本進行改編,濃縮為一本,並且協助梅蘭芳重新設計舞蹈場面,刪除了許多霸王項羽的戲份,強化了虞姬的戲,改名《霸王別姬》。
2月15日,楊小樓與梅蘭芳在北京第一舞台首演《霸王別姬》,楊小樓飾項羽,梅蘭芳飾虞姬。
所以,《霸王別姬》在1922年才首演,在此之前從劇本到服化道一直在改,此時大清已經亡了11年,五慶班演出的是相當時髦的“新編歷史劇”,談什麼“老祖宗的東西”?哪來“寫戲的人早死了”?
其次,就連李鴻章都知道,現在面臨的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靠“祖宗之法不可變”能應付得了嗎?
陳佩斯這種陳腐保守的理念,由來已久。
1998年,陳佩斯與朱時茂在春晚舞台表演謝幕之作,小品《王爺與郵差》。
陳佩斯最後有一句畫龍點睛的台詞:“我就不信沒有英雄再世,早晚有一天,關公關雲長揮起青龍偃月刀,嘿!到那時候我看他們誰還敢隨便欺負咱們中國人!”
靠什麼打敗列強?關公?青龍偃月刀?你是認真的?
今天,的確已經沒有人敢隨便欺負中國人了,但不是靠關公和青龍偃月刀,更不是靠“老祖宗留下的東西”,而是靠人民革命推翻三座大山,靠抗美援朝打出國威軍威,靠社會主義工業化,靠兩彈一星……
只是所有這一切,文藝工作者(姑且這樣稱呼他們)不願意面對,更不願意表現罷了。
【注】五十年代,陳強隨中國青年藝術代表團到同屬社會主義陣營的東歐演出,在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得到大兒子出生的消息,於是取名“陳布達”,後來二兒子則順理成章地起名“陳佩斯”,他們的名字本身就帶有社會主義文藝的青春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