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與袁紹:星光殷殷,其燦如言_風聞
张佳玮-作家-昨天 22:24
老《三國演義》最好的一幕加戲——我覺得——是曹操哭祭袁紹。
原著裏,陳琳為袁紹寫檄文罵曹操,曹操嚇得頭風頓愈。到攻下冀州後,捉住陳琳喝問。陳琳説自己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曹操於是放過了他。
電視劇裏,曹操給陳琳多一個任務:帶上那浩浩蕩蕩罵他的檄文,隨他一起去給袁紹上墳。
為什麼要上墳?
曹操自己解釋了一段——這也是《三國演義》裏沒有,而正史有的:
昔日我與本初共同起兵時,本初曾問我:若事不濟,方面何所可據?我問之曰:足下意欲如何?本初曰:我南據河,北阻燕、代,兼沙漠之眾,南向以爭天下,庶可以濟乎?我答曰:我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無所不可。此言如昨,而今本初已亡,我不能不為流涕也!
官渡之戰的對手,曾是“共同起兵”、縱論天下的隊友。
只是把亂世鏟差不多了,就開始內鬥,鬥到袁紹死了,曹操再把袁紹兒子們除了,吞下北方。
一山難容二虎。天下分合,不過如此。
早年袁紹曹操都愛任俠,一起去搶過新娘。
成年了,倆人都不太喜歡宦官——曹操去衝過張讓的宅子,打過蹇碩的叔父——都當過西園八校尉。
論用心深遠,袁紹可能更厲害些:何進和宦官們劍拔弩張時,袁紹就攛掇何進搞陰謀召眾將對付太后。
因復博徵智謀之士逄紀、何顒、荀攸等,與同腹心……紹等又為畫策,多召四方猛將及諸豪傑,使並引兵向京城,以脅太后。進然之。 ——《後漢書·何進傳》
事後董卓入京,袁紹出奔。
從結果上來看,袁紹將東漢朝亂的方向推了一把。
袁紹:不止你是亂世奸雄哦……

袁紹曹操一起討董,曹操(和孫堅)奮不顧身朝洛陽去,袁紹作壁上觀。按他和曹操以前的説法,他一早就想鎮河北以謀天下:頗有光武劉秀之色。
此後袁紹河北,曹操河南,兩邊以黃河為界,背靠背隊友。對抗北邊的公孫瓚、南邊的袁術劉表、東邊的陶謙(與後來的劉備、呂布)。
匡亭之戰,袁紹跟曹操一起打跑了袁術。後來又掃蕩黑山軍——也就是這一戰出了“人中呂布馬中赤兔”的話。
袁紹又打東郡克臧洪,之後和公孫瓚一路打沒停過。最後滅掉公孫瓚拿下幽州,太行山大戰公孫續和張燕。
曹操不止一次危殆,是袁紹救了他:袁紹需要曹操替他扛南邊。
“曹操當死數矣,我輒救存之,今乃背恩!”——袁紹。
那幾年,曹操之於袁紹,頗像孫策之於袁術。到袁術、公孫瓚、呂布都沒了,袁紹曹操自己的矛盾也尖鋭了。
早先袁紹討董時,對天子有兩個法子。一是另立一君,宣佈漢獻帝是董卓立的,不合法:但袁紹立劉虞,沒立起來。
二就是“奉天子以令不臣”≈“挾天子以令諸侯”,曹操(和荀彧)去立了漢獻帝。
袁紹當然不爽,讓曹操把漢獻帝運給自己,曹操不肯。好,知道了,開幹。
袁紹曹操官渡之戰天下皆知,那場的關鍵:袁紹渡黃河來打曹操,袁攻曹守。曹操自己承認過,袁紹當時強盛,自己實在不敵。贏了官渡後,袁紹還有餘力再來一次倉亭之戰,依然是袁攻曹守。然後袁紹病死:直到袁紹死前,曹操都沒佔優勢。
“及至袁紹據河北,兵勢強盛,孤自度勢,實不敵之。”——曹操。
袁紹一死,三個兒子互相撕。兄弟間才是赤裸裸的仇恨,甚至為了撕兄弟,袁譚向曹操求援。曹操:好吧我不客氣了!
然後三袁俱滅,曹操定河北,事實上也成了中原之主。
曹操去祭袁紹,當然未必全純粹。
論真心,則曹操袁紹少年知交,西園八校尉同事,後來作為盟友,隔着黃河背靠背,對抗袁術公孫瓚們;平了袁術公孫瓚呂布們,北方再無強敵,這才開打。
仇敵,但之前是有真感情的。終於亦敵亦友的最大對手滅了,不得去哭一下?
説目的,很明白了:拉攏河北人。
此前曹操攻鄴,手段極酷烈:那年夏天,曹操決漳水灌鄴,城中餓死者過半——鄴還剩幾個活人?活下來的人,多恨曹操?
自五月至八月,城中餓死者過半。
所以曹操攻下鄴後,一整套流程:
袁紹墓要去祭拜的,痛哭流涕。
袁紹的老婆要慰勞的,掠奪的財物都還回去,給吃給穿——雖然他兒子曹丕搶了甄夫人,這就不提了。
公臨祀紹墓,哭之流涕;慰勞紹妻,還其家人寶物,賜雜繒絮,廩食之。
對所有袁家人一律安撫,尤其是審配的安排。
辛毗是河北最早積極投靠曹操的人,當時守鄴的審配殺了辛毗一家。攻下鄴後,辛毗拿馬鞭去抽審配,説你今天死定了!
曹操之後跟審配鬥嘴,沒贏,但依然找藉口,覺得審配忠於袁氏父子,不得不如此,想留審配一條命,但審配不肯降,辛毗又嗷嗷哭,曹操才殺了審配。
——曹操冒着讓辛毗失望的風險,也想留審配一命。
——至於其他寫檄文罵曹操的陳琳之類,曹操都放了。
更典型的兩個案例:王修和田疇。
王修本是袁譚麾下,得知袁譚死了,號哭説自己沒君主了,跑去求曹操讓自己收葬袁譚屍首。曹操答應了。
遼東公孫斬了袁尚首級送來,曹操説誰敢哭就斬,然而田疇去問袁尚弔喪,曹操也沒問。
然後曹操下令,説河北遭了袁氏之難,免一年租税;又解決了豪強兼併問題,百姓喜悦。
如此曹操收了人心:
袁紹麾下,能饒就饒,能收就收。
袁紹家人,給吃給穿,只搶走一個甄夫人。
袁紹的百姓,免租税除兼併,百姓喜悦。
當然,曹操想要的,不只是河北人的感激。他剛免了河北租税,立刻當了冀州牧:從此他的根據地從許變了鄴。
所以將曹操哭拜袁紹墓,當做“曹操從此以鄴為根據地,開始與漢獻帝及荀彧漸行漸遠”,也可以。
但,還是説回曹操祭袁紹。當陳琳唸誦罵曹操的檄文時,諸將忍不了了,請曹操別再念。
於是曹操説了全劇巔峯台詞:
“念!為何不念?當年此文傳至許都,我方患頭風,卧病在牀。此文讀過,毛骨悚然,一身冷汗,不覺頭風頓愈,才能自引大軍二十萬,進黎陽、拒袁紹,與其決一死戰。真乃檄文如箭!此箭一發,卻又引得多少壯士屍陳沙場,魂歸西天。我曹操不受此箭,壯士安能招魂入土,夜枕青山!星光殷殷,其燦如言,不念此文,操安能以血補天哉!”
這段,原著與《三國志》,全然沒有。但寫得如此貼合,全像曹操口吻。
“星光殷殷,其燦如言”,我曾以為就是曹操自己的詩——“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的味道。

這段加戲,是曹操對袁紹,以及那段時光的真情流露:
曾經的隊友,後來的對手。曾經的宏圖大志,後來的你死我活。
當年搶新娘的遊戲,如今搶天下的遊戲。袁紹的兒媳婦成了曹操的兒媳婦甄皇后;袁紹曾經的核心鄴,成了曹操魏王國奠基之處,還立起了銅雀台。
袁紹輸了,曹操贏了。為之流涕,送別過去的自己。
這很曹操。
畢竟陳壽也寫,曹操是,哪怕對人流淚感嘆,但該殺伐決斷時依然不會手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