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想告訴下一代人:歷史,是不能被忘記的”_風聞
囧虎-张维为大佬的小迷妹43分钟前
95歲的潘孝臣爺爺,腰板依然挺直,精神頭十足。作為常聽他講故事的小輩,我深感榮幸,能親自走近這位老英雄的那些烽火歲月。
潘爺爺1932年1月出生在河南寧陵縣。1936年,才4歲的他,就跟着爹孃踏上了逃荒的路。年紀雖小,但路上餓死的人一個挨一個,自己餓得前心貼後背、感覺下一秒就要倒下的瀕死感,他刻骨銘心。
1938年秋天,一家人流落到安徽滁州,給一户地主燒窯。為了活命,哥哥潘孝忠常帶着他去火車站撿日本人吃剩的東西。就在那年夏天,6歲的他第一次撞見了日本兵。“日本兵覺得小孩不説假話,專找小孩問‘毛腿子地有沒有?’——他們管新四軍叫‘毛腿子’。我説不上來,他們就扇我耳刮子,臉上火辣辣地疼。”潘爺爺説,在日本人佔領的地方,是他“這輩子最憋屈的日子”。
在日佔區,為了活命,他學會了幾句日常用的日本話,也看清了日本鬼子的真面目:“鬼子根本不拿中國人當人。”他曾眼睜睜看着三個日本兵在光天化日下糟蹋河邊洗衣服的婦女;也見過年輕小夥走在街上,被日本兵無緣無故一槍打死。他的親哥哥潘孝忠,更是被鬼子抓走過三回,回回都是死裏逃生。“鬼子把我哥抓去,麻袋套住上半身,下身光着丟進狗圈裏讓狼狗咬。”“還有一次,他們把哥哥綁在柱子上,怪笑着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説‘小孩,請你抽煙’,拿點着的煙頭燙哥哥的嘴唇……”
1939年,14歲的哥哥潘孝忠已經長成了大個子。“哥哥被偽軍看上了,硬要他去做警衞。我爹知道了,想盡法子帶着我們全家連夜逃了。”一家人逃到了安徽靈璧。在那裏,潘孝臣第一次遇到了新四軍。這支隊伍紀律嚴明,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有一次,一個新四軍戰士不小心打碎了他家一個瓦罐,部隊沒錢賠,指導員就認認真真寫了張欠條,讓他們找後面來的部隊“索賠”。
“1940年的一天,我和哥哥碰上了一位新四軍的指導員。他看哥哥個子高大,就問‘小夥子,願不願意當兵?’因為之前爹死活不同意哥哥去當兵的,我們就説‘得回家問問爹孃’。”沒想到,這次父親一口就答應了,還對他們兄弟倆説:“以前不讓你去,那是去當偽軍,是漢奸。新四軍是中國的隊伍,咋能不去呢?”
潘爺爺回憶,那天晚上,兄弟倆到村頭河裏抬水,那位指導員看見了,就問:“小兄弟,你爹孃同意了嗎?”聽到肯定的回答,指導員二話不説,樂呵呵地幫他們提着水一塊兒回了家。到家後,指導員又仔細地給家裏人講新四軍是幹什麼的,動員大家支持抗日。
“部隊給咱家送了7小袋高粱面,加起來二十多斤呢。”當時剛滿10歲的潘孝臣,記住了指導員叫龔山雲,更記住了指導員對他爹孃説的話:“新四軍就是過去的紅軍,是咱老百姓自己的隊伍。”説起這個,老人仍感慨萬千。他説,那時候他特別羨慕哥哥,巴不得自己快點長大,也能像哥哥一樣加入新四軍。

潘老回憶,這是哥哥參軍後某次回家探親,為父母拍下的一張照片
1942年秋天,父親帶着潘孝臣,找到了正在打游擊的哥哥所在的部隊。潘爺爺記得特別清楚:“連隊日子苦得很,部隊自己都吃高粱面,可特意給我爹做了一碗肉片湯。”“爹給戰士們講了一路逃難和在鬼子佔領區受的罪,戰士們聽得拳頭攥得緊緊的,眼淚直往下掉。”
和哥哥告別後,父親要帶潘孝臣回家。“我死活不肯走,説我也要當新四軍。爹説‘你還太小,部隊不要你!’”回憶到這裏,潘爺爺特意頓了一下強調,“我那會兒才10歲不假,可個子躥得快,比槍都高了!”拗不過他的“死纏爛打”,連長特批,10歲的潘孝臣成了新四軍四師11旅32團1營1連的一名小戰士。
“我給指導員當通訊員。記得沒多久,鬼子對淮北搞大‘掃蕩’,彭雪楓師長帶着我們反‘掃蕩’。”當時,鬼子在蚌埠淮河鐵路橋有個據點。為了拔掉它,部隊得先偵察清楚。潘孝臣年紀小,人又機靈,偵察班長周班長就把他帶上了。到了據點附近,班長藏好,潘孝臣就大搖大擺地走到據點門口,用學會的幾句日本話跟站崗的鬼子打招呼:“您休息休息!”那時要飯的孩子常去據點周圍撿剩飯,鬼子看這個會説日本話、穿着老百姓衣服的小孩沒啥戒心,就任他在據點裏轉悠。
潘孝臣一邊假裝玩,一邊唱着連自己也聽不懂的日本歌。他給鬼子點煙,給他們唱日本歌,暗地裏卻把碉堡在哪兒、有幾個鬼子、槍炮怎麼放的,都牢牢記在心裏。回去後,部隊就根據他摸回來的情況,制定了攻打計劃。“説是擺沙盤,其實就是拿幾個土坷垃和水碗比劃,班長以上的幹部參加佈置任務。”那天晚上,戰鬥打響,才十幾分鍾,就把鬼子據點端掉了。潘孝臣也立下了人生第一個戰功。
“那時候條件太艱苦,大刀比槍還可靠。”潘爺爺回憶,新四軍戰士們每人背上都揹着一把大刀。“因為槍是有的,可子彈少得可憐。子彈夾看着塞得滿滿當當,裏頭塞的都是高粱稈子。有的戰士編順口溜笑話説:‘看起來滿滿堂堂,背起來輕輕爽爽,打起仗來慌里慌張。’”
不打游擊的空閒時間,潘孝臣和戰友們就在老鄉院子裏學認字,或者自己搓麻繩打草鞋。“我認的那些字,都是後來在部隊裏學的。”
潘爺爺至今忘不了老百姓對部隊的全力支持。“沒有老百姓,我們根本不可能打勝仗。特別是鬼子‘掃蕩’的時候,老百姓真是豁出命來幫我們。”在潘爺爺看來,能得到老百姓這樣的心,就是因為“咱是人民的隊伍”。他記得特別清楚,部隊專門成立了羣眾紀律檢查組。每離開一個地方,檢查組就挨家挨户去問:家裏東西少沒少?戰士們借的東西還了沒?院子掃乾淨了沒?水缸挑滿了沒?還要聽聽老百姓對部隊有啥意見。“説白了,想讓老百姓跟你走,你首先得真心實意對老百姓好。”
潘孝臣在革命隊伍裏鍛鍊成長。抗日戰爭時期,他先後在11旅32團1連、旅供給部、榮譽連、衞生部當過通訊員、警衞員、照護班長,參加了艱苦的33天反“掃蕩”、打小蚌埠和山子頭戰鬥。1945年,他還被評為七分區衞生部的工作模範。解放戰爭時期,他隨部隊轉戰南北,在華野9縱通訊連、2縱5師留守處、衞生部擔任通訊員、警衞員、照護班長,參加了益林、鹽南、淮海、渡江等戰役,立下了5次戰功。1946年9月,在保衞淮陰、淮安的戰鬥中,他負了傷。

淮海戰役後,潘老在上海拍了下人生中第一張照片
每次我稱呼潘爺爺是“老英雄”,或者想請他多講講自己如何立下戰功時,他總是連連擺手:“我算什麼英雄?”“好多戰友,十幾歲就犧牲了,連個名字都沒留下……我能活到今天,比起他們,太幸運了,擔不起‘英雄’兩個字啊。”
潘爺爺這份對戰友的深情和謙遜,讓人動容。1992年離休後,擔任四川省新四軍研究會常務副會長的他,常年奔波在愛國主義宣傳的講台上。“我覺得現在不少年輕人,對過去那段歷史知道得太少了。”潘爺爺説,“好些電視劇拍得太假,我看着心裏煩得很。”不管參加什麼活動,在有限的時間裏,他講給年輕人和孩子們聽的,從來不是自己的功勞,而是那些犧牲的戰友——比如在新馬橋阻擊戰中,身負四十多處傷,憑一把大刀砍死十幾個鬼子的葉春景;以及“人民的軍隊”這個根本——“咱們部隊的紀律,那是一代代傳下來的”。

在潘老家中看到的其中一張立功獎狀
如果時間允許,潘爺爺一定會細細地講起“周玉良”。歷經童年苦難和戰火淬鍊的潘爺爺,回憶起在日佔區的屈辱,説起渡江戰役、淮南戰役的兇險,語氣都很平靜。唯獨講起一位“倒在黎明前”的戰友時,他落淚了。
“我參加抗美援朝時是21軍62師186團1連的一個排長。有個戰友叫周玉良,原來我們一個排,後來分開了,他是21軍62師184團7連的指導員。”
“1953年7月27日晚上8點來鍾,大家都知道停戰協議簽了,晚上10點正式生效。周玉良説‘今晚停戰了,咱們到外面睡吧,好久沒呼吸新鮮空氣了。’他們就出了坑道去睡覺,大概去了一個連的人。哪想到被南朝鮮特務發現了位置,報告給美軍,就在停戰當天晚上……遭到了轟炸……犧牲了……”
潘老拿出筆,在紙上用力寫下“周玉良”三個字。“是這個‘周’,這個‘玉’,這個‘良’。網上查不到他的資料,這樣犧牲了、又沒後人記得的戰士,太多太多了……”他頓了頓,“我就想告訴下一代人:歷史,是不能被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