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 陳金英:為什麼説莫迪和印右翼勢力正給印國家發展“埋大坑”?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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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自2014年莫迪領導的印度人民黨上台以來,印度教民族主義經過11年的“狂飆式”發展已成為印度政治的主導力量,並滲透到普通印度人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這種建立在宗教信仰基礎上的民族主義,從根本上主張將印度建設成一個印度教國家。2017年,莫迪提出“新印度”願景,此後經不斷完善,提出到2047年將印度建成發達國家的目標。然而,印度教民族主義者主張的悖論之處在於,他們理想中的國家狀態是其宣稱歷史上存在的“羅摩之治”,而非21世紀現實秩序。那麼,印人黨和印度教民族主義究竟將給印度帶來什麼?南亞研究通訊特轉載此文,供各位讀者參考。

印度首都新德里街景。圖源:“世界知識”微信公眾號
自2014年莫迪領導的印度人民黨(印人黨)上台以來,印度教民族主義已迅速發展為印度政治中的主導力量,不僅改變了國家正式權力結構,還滲透到普通印度人日常生活的各個領域。這種建立在宗教信仰基礎上的民族主義,認為印度教應該成為印度文化和政治認同的基礎,並主張將印度建設成一個“印度教優先”的國家。支持者認為,印度教民族主義促進了印度的民族意識覺醒,帶來了經濟增長、國家團結和文明自豪感;而批評人士則認為,印度教民族主義加劇了印度的宗教分裂,破壞了世俗民主,給印度的未來發展帶來了巨大風險。狂飆11年後,印度教民族主義究竟為印度國家發展帶來了什麼?
一、印人黨和印度教民族主義帶來了什麼
2014年大選後,曾為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長的莫迪打着“發展與治理”的旗幟上台,印度人希望他將其以經濟增長為核心的“古吉拉特模式”複製到全國。據世界銀行統計,2014年印度國內生產總值(GDP,以下均按以2015年為基準的不變價美元計算)為1.95萬億美元,2024年增長至3.48萬億美元,增長78.5%;人均GDP也從2014年的約1484美元升至2022年的2098美元,增長約41%。此外,就在今年5月,莫迪政府引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4月發佈的《世界經濟展望》報告數據,宣佈印度2025~2026財年名義GDP將達4.187萬億美元,超過日本,將成為世界第四大經濟體。印人黨將其歸功於莫迪政府的領導,莫迪本人也曾稱2004~2014年印度國民大會黨(國大黨)政府執政的十年為“失去的十年”。然而實際上,在國大黨執政的這十年,印度GDP年均增長率約為7.56%,GDP總量從1.01萬億美元增長至1.95萬億美元,增幅達93%。相比之下,印人黨執政的2014~2024年,印度年均GDP增長率為6.81%。從這個意義上説,莫迪政府領導下的印度,並沒有在經濟發展方面創造奇蹟。更重要的是,莫迪執政的這十一年始終將發展製造業作為其經濟改革的重心。但從實際效果來看,儘管印度國內外輿論一直鼓吹“印度製造”替代“中國製造”的潛力,但其經濟增長的主要驅動力仍主要來自服務業,製造業佔GDP比重不僅離原本設定的“到2025年達到25%”的目標差距顯著,甚至相比國大黨執政期間還出現小幅下降。到目前為止,“印度製造”的奇蹟還未出現,印度經濟“無就業增長”的困境依然存在。
相比較而言,莫迪政府對印度政治生態的改造遠超過其在經濟增長方面取得的成就。從推廣印地語、禁止食用牛肉、修改帶穆斯林特徵的地名,到廢除印控克什米爾地區特殊憲政地位、修改《公民身份法》(CAA)、修建羅摩神廟等,印度教民族主義不僅滲透到語言、飲食、媒體輿論等普通印度人的日常社會生活,而且經由正式的憲政制度、法律在政治國家的權力結構中確立下來。而且,由於政治生態的改變,印度的其他主流政黨也在不同程度上迎合印度教民族主義的部分主張,推行柔性“印度教特性”(Hindutva)。印度憲法規定的國家性質的“世俗主義”已被印人黨政府污名化為一種反印度教、反印度教徒、為謀求選票對國內穆斯林羣體實行“綏靖政策”的意識形態,並逐漸在公共政治話語中消失。如今,即使像國大黨這樣自詡為“世俗主義守護者”的政黨,也小心翼翼地避免使用“世俗主義”這樣的字眼,轉而用“包容”和“多元”這樣的詞來形容印度的政教關係。不僅如此,在莫迪統治下,印人黨政府還以國家安全和反腐敗的名義,利用聯邦執法機構來削弱並威脅反對黨以及民間社會力量,媒體和公共輿論遭到壓制。西方學者將印度視作“全球民主衰退”的典型,並認為印度已成為融合了“競爭性選舉”和“專制統治”的混合政體。
在社會發展層面,印人黨政府執政的十一年,印度社會分裂結構不斷加劇。這種分裂首先表現在族羣之間。自2014年以來,印度社會反穆情緒急劇上升,穆斯林羣體面臨更加普遍和更加嚴重的歧視和暴力。在正式和非正式的權力結構中,穆斯林羣體的地位被進一步邊緣化,淪為印度政治上的“二等公民”。而在印度教社會內部,要求普查種姓、確認印度人種姓身份、明確種姓社會結構的呼聲正愈演愈烈。今年4月,莫迪政府宣佈將種姓普查納入未來的人口普查統計中,但這也意味着印度教民族主義者所期望的以宗教團結和統一印度教社會沒有成功。其次,這種分裂還表現在地域之間。印度教民族主義向印度南部地區的滲透,伴隨着對地方語言文化多樣性的壓制、中央權力的擴張和對聯邦制的破壞,再加上南北地區在政治經濟權力中的不對稱關係,使印度南北部之間關係日益緊張。
2017年8月15日,在印度獨立70週年紀念日的演講上,莫迪提出“新印度”願景,呼籲印度人在獨立75週年即2022年之際,將印度打造成一個清潔並免於貧困、腐敗、恐怖主義、教派主義、種姓等級制度的“新印度”。但目前看來,“新印度”的藏紅花成色有餘,底色不足。

2024年3月12日,印度加爾各答民眾抗議莫迪政府實施《公民身份法(修正案)》。圖源:“世界知識”微信公眾號
二、追求“羅摩之治”帶來的悖論
從國家的發展目標來看,印度教民族主義者從根本上主張建立一個印度教國家,推崇一個民族(印度教徒)、一種文化(印度教文化)、一種語言(印地語)的統治。但是,印度在1947年獨立後長期的世俗、多元主義實踐,也制約着印度教民族主義的發展限度——印度不太可能成為類似於伊朗伊斯蘭共和國的“神權—民選並行”體制國家。一些印度教民族主義者或許希望通過強制方式,將非印度教徒尤其是穆斯林融入印度教主流,但印度的社會結構和民主制度框架將制約其走極端強硬路線的空間。未來印度仍將保持“民主國家”框架,但其性質有可能持續在印度教特性和多元主義之間搖擺。前者意味着國家賦予印度教徒以特殊地位,非印度教徒將被迫以尊重印度教文化習俗的方式融入印度教社會;後者意味着宗教少數派的公民權利得到尊重和保護。兩者都是對世俗主義政教分離原則的拋棄,區別僅在於印度教民族主義將以一種更加強硬還是温和的方式生存和擴張。
當前,印度教民族主義者已不滿足於意識形態層面的爭論,而是企圖尋求在憲政框架內改寫“世俗主義”。印人黨盟黨、極右翼政黨濕婆軍早就提出要重新討論憲法中的世俗原則。今年6月,印人黨意識形態母體組織國民志願服務團(RSS)秘書長霍薩巴勒重提是否應保留憲法序言中的“社會主義”和“世俗”字眼。這些觀點在印人黨內獲得不少支持。由於世俗主義勢力的脆弱,反對黨陣營的分散,在全印有着強大社會基礎的RSS的支持下,印人黨在未來相當長的時間裏恐怕仍將是印度的主導政黨,而印度教民族主義也將是決定未來印度國家發展的主導性意識形態。印人黨最終是否能修改憲法,將印度變成一個由憲法所保障的“印度教國家”存在不確定性。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個由民主選舉產生、同時建立在宗教政治基礎上的國家正在形成。
然而,印度教民族主義者主張的悖論之處在於,他們理想中的國家狀態是其宣稱歷史上存在的“羅摩之治”,而非21世紀的現實秩序。在他們看來,“吠陀黃金時代”的文明藴含了一切現代科學的發明和創造;與歧視和壓迫相聯繫的種姓制度只是各司其職的職業分工;宗教是寬容和平等的;婦女的地位也得到了尊重。他們認為,印度若要重現“羅摩盛世”,最好的方式不是開拓未來,而是徹底擺脱包括伊斯蘭教勢力和西方國家在內的外來統治的影響,回到歷史上的“黃金時代”。這使他們本能地消極對待所有外來文化和意識形態,包括全球化時代的文明交流。而這顯然與印度現代化的目標背道而馳。
印人黨“新印度”願景提出後,莫迪政府多次對其進行了完善,最終提出了到獨立一百週年即2047年之際將印度建設成為發達國家的目標。印度儲備銀行(即央行)前行長、知名經濟學家拉古拉姆·拉詹明確表示,印度必須在未來連續維持年均8%~8.5%的GDP增長率才有可能實現這一目標。但這對於像印度這樣製造業發展嚴重不足、人口數量龐大的大型經濟體而言,無疑是一個巨大挑戰。拉詹認為,若印度仍維持現有經濟發展模式,不進行實質性改革,在2047年成為發達國家將只是一個夢想。然而,印度教民族主義者或許對建設發達國家的政治安排有自己的一套理念,即“在印度建立一個印度教國家,以印度教作為立國之基”,但在如何發展經濟以實現增長、提升就業上,印度教民族主義從來就沒有發展出一套成熟和行之有效的意識形態。印度教民族主義的理論奠基人薩瓦卡爾在其著作中從未提供清晰的經濟願景或發展模式。在同盟家族內部,只有RSS附屬經濟組織“民族覺醒論壇”(SJM)在大多數經濟問題上持鮮明的“民族主義”立場。但這主要體現了一種經濟保護主義方針,缺乏與產業戰略相結合的系統性經濟理念,因此無法使印度經濟真正實現系統性結構變革。而且,印度教民族主義的一些文化與社會議程,如“護牛運動”、排斥穆斯林等,更是對經濟發展有負面影響。
印人黨在歷史上曾推崇甘地式的社會主義,儘管從未將其付諸實踐。在瓦傑帕伊政府執政時期,印人黨延續了國大黨執政時的經濟自由化改革。在2014~2024年莫迪執政的十年中,印人黨推行了一套融合新自由主義和經濟民族主義的經濟發展模式,前者親資本、私有化並放鬆市場管制,後者主張保護主義和本土經濟,其結果是政府扶植和補貼少數大型企業,經濟權力高度集中於少數財團。同時,印人黨政府建立了一套龐大的福利體系,為其推行印度教民族主義政治議程提供基礎。用曾任印度政府首席經濟顧問的知名經濟學家阿爾温德·蘇布拉馬尼安的話來説,這種“新福利主義”不是聚焦於醫療衞生和初等教育等有利於國家長遠發展的公共產品,而是由政府補貼提供通常由私營部門提供的如銀行賬户、烹飪用煤氣、廁所、電力、住房、飲用水、甚至現金等商品和服務。因為這些福利給選民提供了即時好處,能為執政黨帶來直接選舉紅利。
三、“國族再造”仍是未來印度政治的主題
在印人黨理想的印度教國家,一個印度人之所以成為印度人,不僅僅是因為他們的公民身份,更是基於他們對印度教文化的認同。印度教民族主義的實質是一項建立在印度教基礎上的“國族再造”工程,即以印度教文化認同將佔印度人口絕大多數的印度教徒團結起來,增強印度教社會內部凝聚力,打造一個新的國族,實現國家整合。過去11年,莫迪領導下的印人黨正用一種新的行動策略並輔之以相應的制度改革,來實踐這一理念。2024年大選後,由於印人黨並未像2014年與2019年大選那樣以顯著優勢贏得選舉並實現單獨組閣,一些人認為,印度教民族主義的影響力正在下降。但事實上,印度教民族主義並未因印人黨選舉失利而退潮。伴隨着莫迪個人魅力下降的是印人黨與其母體組織RSS之間關係的再平衡,印度教民族主義的“國族再造”工程在印度仍具有巨大發展潛力。
在莫迪執政期間,印度教民族主義組織得到蓬勃發展。以RSS為例,該組織已成為印度最龐大的機構,擁有73117個支部,覆蓋4.56萬個地區,成員約600萬人,其附屬組織涵蓋了婦女、學生、青年、工人、公民、部落民乃至穆斯林等各社會羣體,在律師、文官、退役軍人等新社會階層中也廣泛存在。RSS廣泛滲透至印度社會的各個方面,正在發展成為其創始人海德格瓦所設想的“印度教國家的縮影”。RSS在諸多議題上的立場曾有所變化,但其核心意識形態宗旨始終未變,即“將印度打造成一個印度教國家,印度的本質和文化是印度教”。該組織改造印度社會的規劃不是以一年、五年或十年計,而是着眼於未來25年,這使其政策及行動具有較強的一致性、韌性和適應性。
而在經歷了2024年大選挫敗後,印人黨也進行了策略性調整,不再依賴莫迪的個人魅力,而是重新回到依靠組織特別是RSS的傳統模式。到目前為止,印人黨仍是印度最有實力的政黨和選舉機器。在RSS的支持下,印人黨仍將在未來的印度政壇維持其一黨獨大的地位,在這個意義上説,印度教民族主義通過其不斷拓展的組織網絡和動員能力推進“國族再造”工程,仍是未來印度政治的主題。
**作者簡介:**陳金英,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關係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