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為催淚神作眾籌的中國玩家，還沒等來回禮_風聞

撒手離場的遊戲官方，綿延至今的眾籌噩夢。

想象一下，多年以前，你玩到了一款心儀的遊戲。如今正值這部作品的十週年紀念日，官方發起了眾籌活動，承諾將提供一系列未來很有可能絕版的限定周邊。

心動的你當然也參與了眾籌，滿懷期待地等待發貨。可是，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你始終沒有等來自己應得的回報。

你不死心，每年都堅持聯繫官方反饋問題，直到有一天你突然發現，就連十週年眾籌項目本身，也即將迎來屬於它的十週年紀念日。

這並不是虛構的故事，而是1337名玩家親身經歷的真實事件。時至今日，仍有玩家在這場十週年眾籌活動的評論區裏討要説法。有一位玩家毫不留情地回覆説，這是史上最大的騙局之一。

這款遊戲並非默默無聞的冷門之作。它曾打動無數玩家的內心，甚至影響了許多人的生死觀念，在國內外都享有不俗的影響力。

這部作品的名字，叫做《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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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由劇本家片岡智（片岡とも）創建的同人社團Stage☆nana，發佈了他們的成名作《水仙》。

這是一款流程約兩小時的免費Galgame——或者説“視覺小説”更為合適，因為《水仙》並沒有Galgame常見的分支選項與多項劇情，甚至連人物立繪都沒有。

它只講了一個極度剋制的故事：主角在醫院的臨終關懷病房，結識了餘命同樣所剩無幾的女主。在生命的最後關頭，兩人一同駕車逃離病院。他們曾在地圖上尋找大海的方向，也曾在盛開的水仙花前停下腳步。他們説着極少的話，卻在沉默中理解彼此。

沒有複雜的橋段，也沒有煽情的對白，《水仙》用一種非常“淡”的方式講述死亡的意義。人這輩子能為其他人送行很多次，但到了自己即將被別人送行的時候，你又會怎麼做？

這款氣質獨特的遊戲一經發布，便收穫了不凡的反響，也很快被各國玩家翻譯成多語言版本。儘管故事題材和玩法類型都屬冷門，但《水仙》卻很快成為了當時國內Galgame愛好者們有口皆碑的小眾“神作”。

一個直觀的例子，就是《水仙1&2》的Steam版本，有高達95%的好評率和近5000條評價——絕大多數銷量，其實都來自已經玩過的玩家“補票”，但在Galgame領域已經屬於超高熱度。

很多年度熱門的Galgame新品，其實都難以達到這個成績

初代發佈之後，Stage☆nana接連開發了多款《水仙》續作。儘管後續作品都沒能達到初代《水仙》的人氣與高度，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延續了這個IP的價值。

2015年，距離初代《水仙》發佈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同年10月，專注於視覺小説發行工作的美國公司Sekai Project世界工程，宣佈將與Stage☆nana合作，為粉絲們帶來這部經典作品的十週年眾籌項目，包括系列遊戲的完全重製。

而這，也將成為粉絲們在下一個十年裏，揮之不去的噩夢。

根據互聯網留存至今的信息來看，當年的《水仙》十週年眾籌總共有1337名粉絲參與，眾籌目標額度為75000美元，最後籌得了97550美元。

儘管超額完成了任務，但9萬美元確實是個比較尷尬的數字。如果眾籌金額達到20萬美元，即可解鎖一段全新的《水仙》OP影片；如果粉絲們再努努力，衝到50萬美元，甚至還有機會看到30分鐘起步的OVA動畫。

在知名IP動輒籌得數十萬美元的背景下，《水仙》的眾籌成績難免略顯遜色。

這背後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方面是原作屬於免費遊戲，粉絲的付費意願相對較低；另一方面是，《水仙》在國內也擁有大量忠實粉絲，而在2015年那個時間節點，中國玩家就算是有心支持，也很難找到合適的付款渠道。

中國玩家佔比不小

總而言之，根據發行商世界工程的説法，光是本地化開銷，以及與Stage☆nana的合作費用，他們就已經提前花掉了6萬美元。

再扣除平台手續費、人工費以及物料生產成本等開支，眾籌得來的9萬美元實際能用於後續開發的也不過兩三萬，這點預算要想推進後續一連串的項目，確實是顯得有些捉襟見肘了。

但這並不能成為一再拖延眾籌獎勵的藉口。當年的眾籌頁面顯示，只要為《水仙》十週年眾籌項目支付超過100美元，就能獲得包括實體光盤、角色掛毯、親筆簽名原畫在內的眾多實體禮物。

然而事實卻是，直到2025年，世界工程還是沒能兑現他們當年許下的承諾。

2018年2月，世界工程宣佈，項目正在順利進行，預計將於同年夏天完成收尾工作；

2020年10月，世界工程聲稱遊戲的實體光盤移植遇到了很多麻煩，他們會盡量趕在2021年第一季度之前搞定所有問題，並寄出相應的眾籌獎品；

世界工程的最後一次官方公告，發佈於2022年2月。當時他們表示，實體包裝的印刷工作還沒有徹底完成，但他們也提醒參與了眾籌的用户儘快更新收貨地址，因為他們計劃將於不久後開始陸續發貨。

在這之後，《水仙》十週年眾籌項目再無後續進展。

出於職業習慣，我這時候應該聯繫幾位當事人，問問當年的前因後果，再問問他們現在又有什麼感想。

不過Kickstarter這個眾籌平台，重視保護用户隱私，除了眾籌項目的發起者，其餘任何人都無法查看用户的個人信息。

更別説，十年的時間足以改變太多。曾經參與了眾籌的支持者，如今是否還能想起自己的賬號，甚至是否還記得自己曾經為這部作品付出過金錢與期待，或許都已經無從確認。

最後還有一個辦法，一個最原始、同時也最有可能奏效的方法：

我們把眾籌項目的評論區裏每位用户的ID，拖進搜索引擎裏逐一查證，看看能不能憑藉九分天意和一分努力，找到當年參與過眾籌的玩家。

確實還有人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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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文章開頭，那位痛斥這場眾籌是“史上最大騙局之一”的玩家嗎？

通過逐一檢索近幾年在眾籌頁面留言的用户 ID，我發現這位名為ToAzalea的網友，正是極少數在公開網絡上留下了可追蹤信息的賬號之一。

更關鍵的是，他是為數不多參與了《水仙》十週年眾籌的中國玩家。而且，他自己也在開發遊戲。

抱着試試看的心態，我們在郵件中説明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期待能得到對方的積極回應。

沒想到次日凌晨，這位網友就發來了回覆郵件。這場前後橫跨十年的採訪，推進得格外輕鬆。

ToAzalea告訴我們，十年前的他還是高中生。當時他上的是國際學校，沒有信用卡的他還專門找朋友借來了一張能跨國支付的信用卡。他為這個項目捐贈了125美元，只為拿到他夢寐以求的《水仙》實體OST。

然而這麼多年過後，除了幾款《水仙》遊戲的Steam激活碼之外，他完全沒有收到過任何官方承諾過的眾籌獎勵。

眾籌當然是支持退款的。由於拖了太久，世界工程開放了退款渠道，聲稱“等不了的玩家可以申請退款”。

但ToAzalea並不想退款。很多支持了眾籌的玩家跟他一樣，非常喜歡《水仙》，心中仍然留存着一絲希望，覺得他們説不定什麼時候就發貨了，畢竟世界工程當時還發起了多個Galgame的眾籌項目，看起來也不太像是想要卷錢跑路的樣子。

眾籌平台Kickstarter並不會介入項目本身的創作過程，也不會管理獎勵的發放和派送。也就是説，在用户付費支持的時候，就已經默認了該項目存在失敗的風險。

世界工程也從來沒有正式回覆過《水仙》眾籌項目的進展為何如此之慢，我們只能根據一些公開的細節推導大致原因。

世界工程的官網，把他們負責的所有遊戲以及項目進度全部列舉了出來。我們可以看到，2021年9月，《水仙》實體移植版的文本翻譯、潤色校對已經100%完成，只剩QA和引擎相關工作。

而世界工程CEO也曾在公開場合透露，引擎相關工作很可能是這家公司的瓶頸。

所以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世界工程是因為程序員實在太菜了，遊戲的實體版移植做不完乾脆擺爛了，連帶着其他的眾籌禮物也發不出去了。

ToAzalea向我透露，花1000美元解鎖在Anime Expo漫展上與《水仙》的作者片岡智共進晚餐的獎勵，其實已經正常發放了。這似乎也從側面印證了，不是世界工程故意拖欠眾籌獎勵，大概是因為他們真的碰到了技術難題。

既然聊到了《水仙》的原作者片岡智，那就不得不面臨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

《水仙》十週年眾籌項目搞得如此失敗，Stage☆nana和片岡智，又在幹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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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岡智的創作生涯，大致可以分成幾個關鍵節點。

30年前的1995年，片岡智創建了Stage☆nana這個同人社團。這是他的原點，同時也是第一個關鍵節點。

第二個關鍵節點，是十年後的2005年，初代《水仙》正式發佈，從此改變了他的人生。

下一個關鍵節點，恐怕要快進到2018年。這一年，片岡智來到四川成都，創建了成都貓之日網絡科技有限公司，開始在異國他鄉製作自己的遊戲。

次年，“中日合拍”的《泡沫冬景》正式發售，截止至目前銷量已經突破50萬份，算是一次難得的空前成功。

《泡沫冬景》續作《世紀末之詩》已經公開了Steam頁面

經此一役，片岡智開始專注於更有前途的中日合拍。只可惜近年來的項目接連折戟，口碑銷量都大不如前。

很多玩家覺得，脱離同人、投身商業化的片岡智，已經失去了昔日作品裏的那股“才氣”。但現實往往就是這樣，接受了我們採訪的ToAzalea説，只有真正開始親自做遊戲時，才會明白：在個人表達與市場訴求之間尋求平衡，從來都是一道難解的命題。

ToAzalea製作了一款獨立遊戲《咒語回聲》，表現並不盡人意

至於片岡智的同人社團Stage☆nana，也早已停止運營，其衣缽被商業公司貓貓社（ねこねこソフト）所繼承。

而《水仙》這個IP，也正在時間的流逝中，慢慢地被所有人遺忘。接受了我們採訪的ToAzalea，在收到郵件時的第一反應不是驚喜，而是驚訝，因為這個項目已經停擺多年，他沒想到居然還有人能記得這件事。

在過去的整整十年裏，你甚至都找不出幾條與《水仙》相關的新聞。為數不多值得報道的新聞，大概是2021年，《水仙》宣佈即將在中國拍攝真人電影。

片岡智當然也發表了電影化的感想。但根據他的説法，身為原作者的片岡智，此次電影化其實是拿不到一分錢的。這或許也是在暗示，《水仙》這個IP，從版權層面來説已經跟他沒有多少關係了。

值得一提的是，按照片岡智公佈的信息，《水仙》真人版電影的導演，是一位純粹的原作粉絲。

但這位導演，直到今天也沒能完成電影的拍攝工作。《水仙》的真人版電影就像十週年眾籌一樣，時至今日仍然生死未卜。

《水仙》的多個項目接連遇冷其實並不奇怪。在商業價值有限的前提下，隨着同人熱情的逐漸消退，現實的商業考量終將壓倒一切。

日本的淡路島灘黑巖水仙鄉，是遊戲取材的場所。過去那裏曾有一片一望無際的水仙花海，是無數原作粉絲都想來一場聖地巡禮的地方。

多年以前，ToAzalea的夢想就是30歲之前去淡路島看看水仙花

只可惜，隨着近年來當地政府的開發建設，那片美不勝收的水仙花叢已經失去了往日的模樣。而這份遺憾，恐怕也只能交給時間去彌補了。

今年8月2日，是《水仙》的20週年紀念日。20週年不再像10週年那般聲勢浩大，什麼新企劃都沒有公佈，貓貓社也只用了一條回覆，就把這麼重要的日子隨便糊弄了過去。

哪怕官方早已撒手離場，哪怕商業項目幾乎陷入停滯，也還是有一批粉絲，在20週年的時間節點專程趕赴淡路島，去親眼看看他們夢開始的地方。

人這輩子又能有幾個十年。經常有人説，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幸好，20年前那個主動走向大海的女孩，還沒有被這個世界徹底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