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醫生事件,一位產科醫生有話要説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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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久期
來源 | 她刊

作者 - 久期
監製 - 她姐
8月1日,邵醫生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是周口市第六人民醫院婦產科主任,被當地人親切稱為“送子觀音”。但3起醫療糾紛,長達7個多月的網絡暴力,最終將她逼到了絕望邊緣。
那天,她在抖音發佈了一條簡短的告別視頻,又與孫子孫女進行了視頻通話,給丈夫留下了一封遺書,隨後從高樓一躍而下。
邵醫生的離世,再次將醫生羣體的處境,推到了公眾面前。
醫生這個職業,常常被賦予一種近乎苛刻的“完美期待”。不能出錯,不能情緒化,更不能計較回報。
媛滾滾(化名),是一位有16年從醫經歷的資深婦產科醫生。
從2001年走進醫學院,到2022年離開醫療行業,她曾在湖北某三甲醫院做了10年產科醫生,又在深圳一家腫瘤醫院做了6年婦科腫瘤大夫。
她迎接過新生,送別過病痛,也經歷了這份職業中的疲憊與無力。
我們聊了聊邵醫生的離開,也聊了聊病房裏上演的人性考驗,以及醫生職業背後被外界忽視的困境。
以下,是她的講述。

婦產科裏的人性考驗
作為一名曾經的婦產科醫生,看到邵醫生的事情,我感到很無力。
這件事令人唏噓。邵醫生已經57歲了,熬過了人生最難的階段。孩子大了,職稱也有了,正該是享受一點人生的時候,卻因為這件事被逼到走投無路。
傷醫、殺醫的新聞,在我們這個行業裏,其實屢見不鮮。
比如,北京朝陽醫院的眼科大夫陶勇,被患者持刀襲擊,重傷。
以前大多數是直接的身體傷害,而像這一次這樣,通過持續的網暴、指責,最終將一位醫生逼上絕路的,還不算常見。
但説實話,身在其中的人,已經有些麻木了。
和同行聊起這件事時,大家反應都很平淡,好像憤怒已經被耗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悲哀。
就像魯迅先生那句——“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在我們看來,邵醫生在產婦羊水栓塞的時候,能把這個人救回來,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羊水栓塞一旦發生,能救回來的是極少數中的極少數了。病人還能活着從手術枱上下來,這本身就是個奇蹟。還要求什麼呢?
不切子宮,還要能生兒子?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但在醫院產科,類似的場景其實很常見。我經歷過一位子癇抽搐孕婦的急救。
那是一位從縣裏轉上來的孕婦,大概懷孕26到27周左右。
那天,家屬喊了救護車,把她從縣醫院一路送到我們這邊來。她進來時臉色慘白,全身腫得像個大面包,幾乎失去了意識。
在來之前,她已經抽搐過幾次了,還口吐白沫。但家屬還在堅持説:“不要用藥,對孩子不好。”

紀錄片《生門》
事實上,那個孕婦因為妊娠期高血壓嚴重,醫生早就建議她吃降壓藥。
但家屬不同意,説吃藥影響胎兒。硬是在家裏拖着,最後拖到二十六七週,子癇發作,抽搐嚴重。
被送來時,其實已經太晚了。我們盡力搶救,孩子剖腹產取出,但還是沒保住。大人成了植物人。最後,家屬選擇了放棄治療。
一個家庭到底在不在意這個女性,在生產這件事上體現得最明顯。
在產科,如果大人和孩子都出現危險,有些家屬會強調,保孩子重要。
另外,想要看看實際的女性地位,請走進婦科腫瘤病區。女性得了癌症,被老公扔下的,不在少數。
人性,經不起考驗的。
邵醫生最終卻因此而離開,她的死,真的挺不值得的。

這個行業最缺的,是被尊重。
如果遇到像邵醫生一樣的醫患關係情況,醫生該怎麼處理?
我自己沒遇到過特別極端的情況,但確實也碰到過無理取鬧的患者。
有一次上週末門診班,一個年輕姑娘掛了我的號,進來就直接説:“開藥。”
我看了一眼她想開的藥,覺得不太對勁,就多問了兩句:“你為什麼要吃這個藥?”因為那種藥並不是我們婦產科常規用藥。
她馬上就不耐煩了,説:“你管我幹嘛?我掛了號,你就得給我開,別的醫生都能給開。”那種語氣好像我多問兩句,是在窺探她的隱私一樣。
我解釋説:“作為醫生,我開藥是要有診斷依據的,必須瞭解你的情況,不能盲目開。我有我自己的職業底線。如果你不願意説清楚,那要不就換個醫生看看。”
她扭頭就走,立刻開始投訴。打電話到醫務科,還打了市長熱線,説我態度不好、拒診、亂七八糟的一堆指責。
後來領導也找我談話。因為診室裏有監控,我説可以調視頻還原現場情況。最後查清楚了,事情不了了之。
遇到這樣的情況,也沒辦法,投訴就投訴吧。

媛滾滾醫生和同事們在做手術
人們對醫生這個職業,有一種近乎不講理的完美期待。
比如,醫生生病打點滴,病人看到後,會一臉詫異地説:“大夫也會生病啊?”
醫生似乎一旦披上這身白大褂,便成了無所不能的存在。一個不會疲倦、不能犯錯、永遠運轉正常的“機器”。
一旦這台“機器”出現哪怕一點點偏差,就立刻會被視為失職,甚至是罪惡。
一個醫生有能力打包票百分之百治好患者的病?百分之百不出任何問題嗎?任何一件事情,都有成功率和失敗率。
醫生不是神,不是救世主,也不是一掐指就知道結局的預言家。
醫學本來就是一門自然科學,它從來就不是萬能的。人體又是一個極其複雜、千變萬化的系統,很多時候,它的反應並不在醫生的預期之內。

《機智的醫生生活》
為什麼醫生、老師這些職業,更容易遭遇突發的傷害和攻擊?
很多人生活不如意,他們需要一個情緒的出口。
他可能在工作中受了氣,生活裏處處碰壁,又經歷了裁員降薪,日子過得艱難。偏偏這個時候身體又出問題了。到了醫院,看病花錢,他早就心力交瘁。
這個時候,只要有一點刺激,比如醫生説你需要補交住院費,治療才能繼續。他的情緒一下子就會爆炸。
我們總説,要醫生放下心來,好好治病。可拿什麼放下心呢?醫生也是“弱勢羣體”。
我曾經見過醫生被患者打了,最後不過是得到一句“道歉”,最多發個500塊“委屈獎”。可如果醫生動手了,會怎麼樣?拘留、處分、譴責接踵而至。
這個行業最缺的,是被尊重。能走進醫學院的人,很多是出於情懷,抱着一顆救死扶傷的心。
如果連最基本的尊重都沒有了,那真的,就是壓垮所有從業者的最後一根稻草。

時代、理想與救死扶傷
做主治醫生的前十年,我其實是挺有成就感的。
一個很難的手術被我順利做下來,一個危重的病人被搶救回來,在婦科腫瘤領域,手術乾淨利落、腫瘤切除徹底……這些時刻都會讓我覺得很有成就感。
我是一名典型的小鎮做題家。上學時想法很簡單:靠讀書、靠成績,去改變命運。
在我們那個年代,學醫算是一條不錯的出路。但這絕不是一條輕鬆的路。

《機智的醫生生活》
醫生不僅要承受極大的精神壓力,身體也必須足夠強悍。
每天睜眼就是手術室,緊接着查房、接診、處理各種突發情況。
那幾年,我是總住院醫師,白天要上台做手術,平均每天至少兩台,晚上還要值夜班,尤其在產科,分娩從不按計劃發生。
最久的一次,連續72小時沒閤眼,就是中途在凳子上斷斷續續眯了一會兒。
手術中,看到大血管破了,血都飆上天了,能不慌嗎?但當我做手術時,“慌張”就已經不被允許了,要與病魔爭分奪秒地競速賽。
一場手術,可以18個小時不眠,不休,不吃,不喝,還可以不尿。有時候我會自嘲,自己腎功能簡直強得離譜,長期處於少尿階段,還沒腎衰。
作為一名女性,我也搬過 200 斤的患者。體力、心力、意志,樣樣都得頂得住。

媛滾滾醫生
其實身體上的苦,都不足掛齒,哪個工作不辛苦?
在16年的行醫生涯中,我雖然不是手術做得最漂亮的,文章發的最多的,但卻一直認認真真地踐行着當初許下的誓言:“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
更讓人無法自我解脱的是精神的苦。
面對無錢醫治,不得不放棄治療的患者;面對拼盡全力,用盡治療方法也沒有辦法挽救的生命;還有病人因對疾病的無知和恐懼,而延誤了最佳的治療時機。
沒有人能懂得一個醫者的無力感和挫敗感。

《人世間》
2022年,我下定決心離開醫療行業。
從臨牀醫生轉身成為一名醫療保險經紀人,這個轉變並不意味着我徹底釋懷了。因為還有無數、如曾經的我一般的戰友們,還在日夜兼程的奮戰着,在那一片血雨腥風的戰場。
醫學史的發展其實就是人類五千年的求生史,它的每一步都充滿了困惑,猜想,質疑和堅持。
為什麼現在越來越多的醫生選擇轉行?説到底,還是心寒了。
一個人之所以離開,無非兩個原因:要麼錢沒給夠,要麼心受傷了。

《機智的醫生生活》
隨着老齡化,少子化的加劇,原本欣欣向榮,一牀難求的產科,現在也變得日漸衰落,甚至很多醫院被迫直接關停了產科。
這是整個社會形態變化帶來的結果。
身處時代的大潮之中,我們不過是微小的沙粒,必須順應時代的運轉。
做醫生的這些年,犧牲了健康、時間、家庭,換來的是更多的束縛。
家,更像是一個旅館。早上出門時,家人還在睡夢中,晚上回去後,孩子已經睡着了。全年無休加班,沒有完整的週末。
很多人苦讀數年醫學院,熬到碩士、博士,最終成為醫生,不是為了多風光,只是想要一個穩定、不風吹日曬、體面一點的生活環境。
但現實卻是:不僅辛苦得不到應有的回報,連最基本的人身安全都無法保障。

媛滾滾醫生在社交平台發佈的帖子,引起共鳴
為什麼有人願意學醫?願意走這條辛苦又漫長的路?
多數人是出於一種情懷,抱着一份要救死扶傷的想法,有自己的心之所向。同樣的高考分數,他們本可以選擇科技、金融等更高薪的專業。
今年,醫學院的錄取分數線一降再降,説實話,看得人心裏發涼。
這不僅僅是錄取分數的問題。以前是成績好的孩子願意去學醫,現在呢?醫學院沒人願意報考,報的也都是實在沒得選、分數“拖車尾”的孩子。
以後,誰來給我們看病?我們的孩子生病了,找誰看病安心呢?

心懷感激
我從來沒有後悔過當醫生,那是我人生一段極其寶貴的經歷。
它帶給我的,是嚴謹的邏輯思維方式,是永不退縮的吃苦精神。這些品質對我後來的工作,對我未來想要追求的生活和目標,都是不可多得的財富。
如果要説我是否留戀從醫生涯,我覺得“留戀”這個詞並不準確。更合適的説法是:我心懷感激。
對我來説,學醫最大的意義,是讓我學會了“向死而生”。
它讓我真正看透了生死。我珍惜生命,但不會執着於“絕不能死”這種執念。如果有一天真的必須面對死亡,我想我可以坦然接受。
很多人並不真正理解生死。不知道為什麼生?又為什麼要死?活着的時候渾渾噩噩,死的時候卻又極度留戀這個世界。
醫院是最見人性的地方。悲歡離合,生離死別,每天都在上演。
而我們能做的事情就是:“偶爾去治癒,常常在幫助,總是在安慰”。
注:除標註外,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