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歌風情萬種，不只有《愛拼才會贏》_風聞

作者：王彼得

 最近報章上刊登好些關於電台越來越少播放老歌的投訴。

我問一名喜歡老歌的德士師傅，是否真有此事，他説“是啊，它們很少播70年代的了，只播80年代的！”能把上世紀的流行音樂，細分到哪一個10年，我很是佩服， 自己肯定沒這個把握。

後來讀到一則跟進報道，才知道讓一些聽眾糾結的，還不是七八十年代的作品，而是周璇、白光、吳鶯音……哇塞， 那可是我母親，在她還是少女的50年代，聽到的“老”歌啊！

多老才算老歌？肯定要看年齡。不過，以歌種來説，有一組人早已被排斥在外了。是的，就是方言歌曲。

幾天前在咖啡店吃夜宵，鄰座有六七位男女年長者在喝酒聊天。引起我注意的，是他們桌上的一個迷你音箱，通過藍牙不斷播出的福建歌曲。

我歌路很廣（指聽的方面），福建歌不是主菜，但仍是大拼盤上的一個組成部分，是成長的印記，並已寫進文化的DNA當中，成為精神財富。下面我選用年代、風格和心靈觸動大不相同的三首作品來佐證，也許還可以給年輕讀者一把入門的鑰匙，至少別被政治人物誤導，以為福建歌就只有《我問天》和《愛拼才會贏》。如果你已是知音同好，就一起回味吧。

台南府城母女兩代人的閨怨

很多人以為福建歌很草根，甚至流於低俗，其實不然，雋永、典雅，有着歷史厚度的作品多的是。

不久前和朋友在手機羣組裏，談論着要到台灣哪裏玩，由於很多地方都走過了，也就沒什麼主意。我隨手打上幾個字：“鹿港吧，唱了《鹿港小鎮》30多年，都沒去過！”跟着又加上一句“安平也可以去看看！”沒想到心領神會的台灣朋友，馬上秒回：《安平追想曲》！

我在上一篇稿子裏，寫剛過世的鄭愁予和他的《錯誤》時，提到中國古詩詞中的閨怨主題，《安平追想曲》寫的也是閨怨，只不過發生地不在大陸，更不在江南，而是台灣的台南府城。另一個更大不同，是它在同一個作品裏，唱出兩代人的閨怨。

時空背景和故事大致是這樣：19世紀末晚清年間，安平港邊常有一女子身影在徘徊、等待着她的初戀：一個“行船”已好長時日杳無音訊的洋情郎。自憐之外，女子想到母親身世，心中的痛更是難以抑制。原來母親年輕時，也和一位荷蘭船醫相愛，怎知船醫留下“金十字”（十字架）信物後，不知是不幸海上遇難了，還是渣男一個，也是一去不復返，以致女子一出世就從沒見過既想念又怨恨的父親。可以想象，由母親獨自帶大，還遺傳金髮和碧眼的混血特徵，在那個時代必定是要被嘲弄和歧視的。女子沒留下洋姓氏，只在歌詞中，聽到了“金小姐”的自稱，猜是一頭金髮的緣故，人們當時都這麼叫她吧。

《安平追想曲》作於50年代，之所以感人，一來是真人真事（台灣人大多數這麼認為）；二來猶如宿命安排，母女竟同樣遭遇，因而同情是加倍的。據知在台灣，唱過這首歌的男女歌手前前後後有近50位之多，因此無論哪個世代都耳熟能詳，甚至成了集體記憶，難怪台灣友人一看到短信，就知道我為何要去吹安平海風、到母女雕像前打卡的小心思。

聽《安平追想曲》，也總讓我想起歌迷母親。小時家裏不富裕，但她大概什麼都可以省，唯獨唱機和好聽的黑膠唱片是必須購買、珍藏的，所以天天都有好歌在耳邊縈繞。我最記得的，還有帶點民謠風的《望春風》和《雨夜花》。它們比《安平追想曲》更早，都作於1930年代，距今已近乎一個世紀。

這點必須強調。因為如果你問我，戰前世界大都會上海有哪些華語流行樂巔峯之作，我可是一首都答不出。有一次問朋友，他想了老半天，才勉強擠出《夜上海》。但《夜上海》是戰後的，而且我一點都不覺得好聽。總之歷史上，確實有過福建歌曲的水平和榮景在華語歌曲之上的時期。而這還不是拜“日治”所賜，或翻唱自日本歌曲，像《望春風》《雨夜花》，都是台灣本土創作，它們反而倒過來，被填上日文後賣到宗主國去，甚至被改成軍歌用來洗腦。

愛人出嫁了 新郎不是我

成年後，和福建歌曲始終保持接觸，一個更大原因是：伍佰。

伍佰的華語金曲數不勝數，但也有風行的台語歌，例如音樂生涯的起點、為黑幫電影《少年吔，安啦！》寫和唱的同名主題曲就是。在1992年第一張專輯《愛上別人是快樂的事》裏，也收錄好幾首，其中《素蘭小姐要出嫁》，是我最喜歡的。

伍佰&China Blue一出道就是“王炸”，然後憑着幾乎不曾停歇的作品產出，不斷積累忠粉。對我來説，幾十年追隨的意義至少有兩層，首先是擴大我的福建歌視野，二是和搖滾音樂再續前緣。我年少時也聽西洋流行樂，其中一大塊是搖滾，但之後因各種緣由“空窗”好多年，是等到了伍佰，才發現原來東方人也能創作和表現這種音樂的精神，以及更訝異的，福建歌竟然也能搖滾。

這位台客搖滾風潮的引領者，最厲害的地方，是不管原作有多土味，只要心念一動，都能徹底搖滾化，呈現極度的歡快和亢奮，抑或是去到另一個盡頭——演繹極度的悲傷。上面提到的《素蘭小姐要出嫁》便是一例。這首北海道漁歌，引進台灣後，仍是日本演歌路子，只是把內容改成山地部落小夥子，看着心愛的人坐着轎子嫁到有錢人家的不捨和悲從中來。但到了伍佰這一手，閩南語歌詞基本沒變，卻成了節奏感強烈，徹底狂野、奔放的搖滾風（瘋），讓人一聽就控制不住肢體，非得跟着舞動和拍手不可。

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上油管找來看。當中有一幕堪稱經典，伍佰用啤酒罐拉彈吉他，跟着喝了一口，再把酒灑向觀眾，全場迅即嗨翻了天。如果想見識台客搖滾的天花板，我推薦《樹枝孤鳥》。至於喜歡慢歌、苦情的，則可以聽《雨夜花》。是的，伍佰也唱過，在羅大佑的香港紅磡“搞搞新意思”演唱會上。兩人都是創作型歌手，惺惺相惜，合唱也挺有默契的。那年是2004，當時不知道，如今回看，不只是兩代音樂教父光芒的重疊，也可説是交棒時刻！

就演唱會表現，縱觀華人樂壇，沒有人比伍佰擁有更多的紀錄。似乎他除了做音樂，就是為開演唱會而生的。看他的現場絕對是享受，總能忘情地投入，樂得和他一起“上班”和“加班”（歌迷們都知道是什麼意思）。去年在金沙，台上台下一如既往情緒被拉滿，我在搖滾王者的帶動下，高歌台語《世界第一等》時，朋友把我拍進視頻中。過後回放才知道，那一刻自己有多開心，完全放飛自我。朋友驚呼：跟你平時的人設很不同耶！我回説：別傻了，人設是拿來騙人的。

今年4月19日，原本還有一場，票都早早買了，怎料突然宣佈大選日期，得銷假回報館“真上班”，那幾天，胸中之鬱卒可想而知。

我要為你寫一條情歌 頭一句就是唱你的名

想分享的第三首歌，是我視為組曲的《秋離》和《離人心上秋》，入選理由是超感動，某種情境底下，還可能催淚但又很療愈。

作曲和唱者是熊美玲。她在丈夫林秋離兩年多前癌逝後，因為生前的約定，也為了走出悲痛，在很多夥伴和有心人的幫助下，於2023年底完成這張《一路平安》紀念專輯。

林秋離是台灣知名填詞和音樂策劃人，兩人是30多年恩愛夫妻、靈魂伴侶，更是詞曲創作搭檔。他的離去，讓熊美玲好長一段時間陷入憂傷的谷底。去年在新加坡，就至少心酸掉淚兩次，先是年頭在我們的電台直播間，和主持人安娜聊起丈夫時；年底又在榴槤殼一場小型音樂會上，《一生情一生還》唱到最後，忍不住聲線顫抖，眼珠潰堤。據説這首歌，是她常在病重的丈夫耳邊清唱的。

你或許沒聽過《秋離》，但肯定聽過兩人30多年前寫的《哭砂》。《秋離》用回《哭砂》的曲，但填上新的閩南語歌詞。中間有一句：“我欲為你寫一條情歌，頭一句就是唱你的名”，聽到了大概都會回去查找，然後發現開頭果真是：你講你欲等“秋”天“離”開，為何無交代欲去佗位……

再“劇透”一下，結尾時，出現了華語《哭砂》的最後一句：風吹來的砂 / 冥冥在哭泣 / 難道早就預言了分離……似乎是以此為鏈接，追憶兩人一起寫過無數“美麗歌詩”的美好過往，並且感嘆生命的最大無奈：終究有一個人，是要先走的。

至於《離人心上秋》，應該是近兩年來台語作品中，最誠摯、最感人肺腑的一首。如果有之一，那就是和《秋離》擺在一起。歌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唱出思念，淚點低的，就別在夜深人靜時，一個人聽了。

電台不播 我們聽藍牙

福建好歌還很多，我只是從歷史感、文字魅力、音樂表現力，或對至情至性的追求等偏好，挑選三首或三個類別，來展現它的多樣態、風情萬種以及不同審美情趣和價值。

可惜，跟隨大政方針，方言歌曲早在N年前在廣播電視中被封禁。母親不會上網，現在回想，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年，還能聽到喜歡的福建歌的話，應純屬偶然，久久那麼一回，所看的台灣鄉土劇也都配上字正腔圓的華語。她沒埋怨，或許接受了，而我們也忘了問，委屈嗎？要不要幫她寫點東西給報紙，弱弱地表達、爭取一下。

前面提到的那羣咖啡店安哥安娣，看來還是幸運的，有人懂點科技，電台不播，想要眾樂樂，就聽藍牙吧。

倘若以後，華語老歌也沒了，是不是大家都得自己來？不過你可能得先用CDC購物券買個音箱，再用政府的津貼去上個使用藍牙的課。

是有點小麻煩，但這已是生存法則，不想被剝奪，就只好自求多福了。

（作者是《聯合早報》編務顧問，原載 2025年8月9日 《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