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好鳳:歌唱家薩日娜,半世紀的激宕、迴響與守望_風聞
CommercialDaily-观察者昨天 21:51
原載:2025年8月《赤子》雜誌
在北京大興的一處宅院,我一時“精神恍惚,若有所喜”——一座蒙古包赫然矗於院隅。正訝異間,忽聞犬吠,一隻哈士奇驀地撲身過來,又是一驚!
好在二哈只是跟客人親暱,它在我腿上蹭蹭,爾後撒個歡兒,復又上前來蹭。我便在它的額頭輕輕撫摩一下,算是回禮。薩日娜笑盈盈地站在庭院,同先生一起候客,我招一招手:“久違了,娜姐。”事實上,距離上回見面並未太久。
來薩日娜家裏做客卻是第一次。最好閒庭信步,我向來對院落的喜愛甚於坐落其上的所謂廣廈。與他處相比,在這裏更多一分田園風情,林林總總的花草果木自不必説,後院蔬菜棚中頂花帶刺的黃瓜長勢正旺。歲月靜好,只是這前庭的蒙古包,可鎖着薩日娜無盡的鄉愁?
一側修竹掩映,左右盆栽環繞。蒙古包不大不小,褐色的雙扇雕花木門,銅質的一對龍頭拉環。另有一盞滄桑的馬燈懸於左邊門框,頗有點睛之妙。門上兩個“福”字綴以蒙文,自是薩日娜手跡。在蒙古包前駐足,來客但凡初見,想必如我一樣歡喜。
已故蒙古族歌王拉蘇榮曾説:“在北京這樣的繁華都市中,依舊能夠堅守住自己的民族特色,薩日娜做到了。”沒有向薩日娜求證拉蘇榮這句話的語境,我相信薩日娜的藝術風格、生活方式,抑或其他,從她走出草原的那一刻已然打上蒙古民族的烙印。
時值仲夏。在客廳一落座,薩日娜先切了兩盤西瓜與客人們消暑。地處大興的西瓜之鄉龐各莊,此物最是應景。一入口,果然如傳説中的沙、甜、脆!薩日娜微笑着坐在一邊,如同大姐看着自家的弟弟妹妹一味地貪嘴。
一
在我的中學時代,會在電視、畫報上見到薩日娜,或一身蒙古族盛裝,或一身筆挺的軍裝。彼時,薩日娜於我而言,每每驚豔,且遙不可及。而幾十年後,那位女高音歌唱家就坐在我們面前,優雅、知性而温婉。
我想,勇敢是草原女兒薩日娜起初的特質,這成就了她的未來。她是那個奔走幾十裏去看縣歌舞團演出,徑自跑到後台請求專業人士聽她唱歌的少女。這份勇敢的回報是,她當晚就站在了舞台之上,以一首蒙古短調民歌《烏雲山丹》博得鄉親們的掌聲。
不久後,還是這個蒙古族少女,在一羣面目嚴肅的考官面前載歌載舞。她是青澀地,也是勇敢的;她穿着全家惟一一件沒有補丁的寶藍色衣服,臉上卻是純真而自信的笑容。那是1980年,十幾歲的薩日娜先後經歷了七輪考試,在她身後是數以千計的被淘汰者,而她最終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家鄉遼寧省阜新蒙古族自治縣文工團,從此每天凌晨四點的練功房裏多了一個身影。
她也是那個在另外一場考試中,最後一個匆忙報名,最後一個從容面試,卻被順利錄取的姑娘。1989年,內蒙古軍區政治部文工團開招獨唱演員。當薩日娜得到消息時,考試已然接近尾聲,但她還是決意報名。一番簡單梳妝,薩日娜站在招募考試的現場,那樣自信而且大方。
“我不知道自己勇氣何來!在其他考生都結束面試後走進考場,還央求面試的首長聽我唱首歌。”薩日娜連唱幾首拿手曲目,她的實力與勇氣得到團領導的肯定,次日即接到錄取通知。她後來得知,在那場考試的競爭者中,不乏在自治區乃至國內已頗具知名度的成熟演員。
1992年,中國音樂學院。金鐵霖甫一走出校門便被攔住去路,猝不及防!對方是一個身穿軍裝的姑娘,鄭重地行過軍禮,然後懇求聽她唱歌。這位著名的聲樂教育家沒想到有一天會被自薦者“堵門兒”,卻也暗自讚歎她的勇氣,尤其是被她純淨的嗓音所吸引。這是薩日娜第一次見到時任聲樂系主任的金鐵霖教授,即後來的中國音樂學院院長。
勇敢之於薩日娜,真可謂與生俱來,又在她成為軍人的那天起越發剛強。入伍第三天,薩日娜便下到部隊慰問演出,接下來的兩年間踏遍內蒙八千里邊防線。草原氣候變幻無常,軍用敞篷卡車似乎永遠在路上;夏有驟雨沼澤,冬為暴雪冰原,條件這般惡劣,問候卻總能如約到達。
一年冬天,大雪覆蓋草原,汽車拋錨,薩日娜就攙扶着患病的戰友,一步一步走到邊防駐地。“當那個唯一的觀眾為你含淚鼓掌,那個場面註定會終生難忘。”這是一個人的哨卡,在綿延不斷的邊防線上並不少見。一去月餘,奔走在邊疆成為那個時期薩日娜的日常。三年間,她三立軍功,兩獲嘉獎。
1995年,薩日娜調幹到總政歌舞團,那裏有他更廣闊的舞台。下部隊,到基層,她活躍在許許多多的慰問演出和聯歡晚會的現場:在抗洪救災前線,在汶川大地震災區,在舟山羣島的艦艇……薩日娜是那個始終在場者。軍裝當是她生命中最中意的演出服,我也相信她沉下身去的那些歲月會極大地反哺自己的藝術創作。
二
薩日娜曾推出一首自己作詞、作曲並演唱的單曲《傳承》。在立意上,以“薪火相承”為核心主題,強調傳承是技藝的延續,更是民族精神的接力。在技法上,巧妙結合蒙古族長調的悠遠特質與現代編曲手法,既保留了民族音樂的純粹性,又通過流暢的旋律和通俗化的表達增強時代感染力。
薩日娜從恩師金鐵霖那裏領悟到,唯有將文化責任融入創作主題,才能使民族音樂超越地域限制,成為感動大眾的情感載體。從中國音樂學院畢業後,薩日娜的演唱技巧、創作素養和藝術內涵得到快速提升,藝術造詣日臻成熟。及至在總政歌舞團擔任獨唱演員,在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中擔任領唱,薩日娜進入了她個人藝術的巔峯。
藝術傳承的偉大莫過於此——它讓每一顆孤星在銀河中找到座標,讓每一次發聲都成為永恆交響中不可或缺的樂章。當薩日娜站在舞台中央,她承接的不僅是個人榮光,更是華夏千年聲韻的厚重回響。
2023年4月,薩日娜現身山西農業大學的百年校園,為師生獻上了一堂聲樂藝術鑑賞課。她將講座與鑑賞結合,用互動式教學讓青年學子領略“藝術如何為民族鑄魂”,並指出當前民樂發展的關鍵則在於如何在保持本真的同時煥發新生,或者説傳承是帶着文化基因的創新。
“演唱中國的民族歌曲必須具有本民族特色,深深紮根民族沃土。而音樂中唯有注入情感,才能讓民樂既傳遞中華文化星火,又承載時代精神風華。”薩日娜現場指導合唱團學生時強調。值得一提的是,薩日娜近年來先後擔任國內多所高校的客座教授,山西農大的場景只是其中的一個縮影。
傳承會以各種方式繼續——“攀呀攀,攀呀攀,我要去攀巖。從小不服輸,流汗也心甜。腳踩成功,手抓信念,每一次登頂,都是幸福的瞬間。”在薩日娜家裏,我們聽到5歲童星劉書瑜演唱的兒童勵志歌曲《我要去攀巖》,嗓音之清澈,氣韻之優雅,滿座皆驚!
作詞出自爺爺劉同來,作曲來自奶奶薩日娜。劉先生是詞作家,素來低調,自不必説。在女高音歌唱家的赫赫聲名之下,作為作曲家的薩日娜卻也鮮為人知。要知道,從《傳承》《走進草原》《東方人東方情》,到近年的《我用一生去懂你》等等均為薩日娜親自作曲。
薩日娜是用鋼琴作曲的,“並非刻意為之,自己看一些詩文就有了靈感,把自己哼出的旋律用鋼琴即刻譜出曲子了。”在少女時代學了三絃,又在阜蒙縣文工團做學員時兼修了腳踏琴,為她後來自學鋼琴打下了堅實基礎。薩日娜寫歌往往一氣呵成,並不推敲再三,竟也出奇的流暢優美,真的是天資穎異。
不止於音樂藝術的傳承,薩日娜在書畫領域也展現了異於常人的稟賦。2011年,薩日娜在京受邀出席一個盛大的書畫展開幕儀式,觀展時不覺沉浸在翰墨之境,隨即直奔美術館前街購買文房四寶。從此以後,便一發而不可收,從臨摹名人字貼開始,邊學邊悟,竟也很快頗有些心得。薩日娜手書“一筆龍”,以膽魄馭筆,以氣象塑形,風姿飄逸,氣貫長虹。
我個人尤為推崇薩日娜的國畫,工筆寫意結合、重彩水墨交融,漸成自家之風。儘管身為張大千大風堂書畫研究院第四代傳人,薩日娜似乎並不在意師承,真個是師古人、師造化。她長於山水、花鳥,草原的雄鷹與駿馬更不在話下。與別個畫家的“一招鮮”不同,我驚歎於薩日娜筆下題材之極大豐富,一不留神豈不是要畫出一部風物誌?
三
草原的歌聲穿越國界,軍旅的豪情融入筆墨,從科爾沁草原到曼谷劇場,從北疆哨所到大學講堂,這位蒙古族女高音歌唱家是用半個世紀的藝術生涯,去譜寫着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和美樂章。
在薩日娜正式就讀中國音樂學院期間,金鐵霖根據她的自身優勢和聲線特點因材施教。這一時期,薩日娜形成了“聲音明亮、氣息通暢、音域寬闊、行腔婉轉”的獨特演唱風格。此前囿於蒙古族風格的薩日娜可謂破繭成蝶,諸如大型藝術歌曲、西洋歌劇詠歎調皆能遊刃有餘,其他民族的歌曲亦是信手拈來。後來,在總政歌舞團以大型交響合唱音樂會的形式重現《東方紅》的演出中,薩日娜接棒藏族女高音歌唱家才旦卓瑪,演唱了前輩那首著名的代表作。
2012年7月17日,薩日娜迎來屬於自己的榮耀時刻——她的首場個人獨唱音樂會“祖國—賽白努”(祖國,你好)在保利劇院盛大舉辦。這場音樂會籌備近一年,囊括了薩日娜從軍20多年來的經典曲目,也飽含了她對音樂的全部真情。開幕前夕,金鐵霖為這位寄予厚望的弟子欣然寫下祝詞:“祝薩日娜同志獨唱音樂會獲得圓滿成功。”
時隔一年,恰逢“慶祝中泰建交38週年文化藝術節”。2013年7月16日,薩日娜在泰國首都曼谷的獨唱音樂會拉開帷幕。我依然能檢索到當年的報道,據人民網曼谷7月17日電訊,“薩日娜以其明亮的歌喉為觀眾演唱了她的成名曲《草原在哪裏》、內蒙民歌《黑緞子坎肩》、長調民歌《褐色的鷹》以及東北民歌《買飯勺》等多種風格的作品。”
泰國教育部部長、前副總理乍都隆·彩盛(Chaturon Chaisang)特別登台演唱中文歌曲《草原夜色美》,並與薩日娜聯袂演唱中國民歌《敖包相會》,展現出文明互鑑的美好圖景。而薩日娜在呼麥、馬頭琴等蒙古族特有的伴奏之下,將草原的遼闊蒼茫、氈房的温暖炊煙、駿馬踏過草浪的鏗鏘,盡數熔鑄於華夏聲樂的金石之聲,她的聲線此時所能鏈接到的是一條逶迤的中華文脈,恰好構成“民族藝術融入國家敍事”的隱喻。
薩日娜為電影《悲情布魯克》配唱的主題曲《永恆的愛》在戛納國際電影節廣受讚譽,並因此獲獎。當《敖包相會》的六線譜在毛瓜譜網征服外國青年樂手時,草原情歌真正成為“人類共通的情感語言”。如此,在薩日娜的藝術哲學中,共同體意識體現為“各美其美,美美與共” 的文化自覺。
2023年盛夏,貴州荔波聯山灣景區飄蕩着布依族山歌。在一場多民族歌會上,薩日娜的身影格外醒目。跨越蒙古族與布依族的文化邊界,她用歌聲證明:民族藝術差異不是隔閡,而是中華文化的多彩光譜。在她看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民族團結之根本,是民族交融之紐帶;它從來不是消除差異,而是讓各民族文化共生共榮。
薩日娜的每一次歸鄉都是地方的一場文化盛宴。作為從草原走出來的藝術家,薩日娜始終牽掛家鄉建設,她多次返鄉阜新參加各類公益活動。2024年7月,薩日娜開始擔任家鄉瑪瑙推廣大使;9月,為家鄉“敖包節”獻唱,將活動推向了高潮。她説:“草原是我的根,我希望用歌聲為家鄉插上騰飛的翅膀。”
在薩日娜心中,故鄉既是地理座標,更是精神圖騰。薩日娜的書房牆上,一幅水墨草原與軍用馬鞭並置。旁邊掛着她手書的蒙古諺語:“歌聲有多遠,馬蹄就能到達多遠。”從民族歌者到文化使者,她以歌為馬,踏出一條連接草原與世界的藝術天路。
在北京的宅院,薩日娜引領我們經由她的畫室,從蒙古包的側門步入其中。在她的守望下,彷彿這小小的蒙古包才是她真正的家園,而非那棟偌大的別墅。我們相約,來日在這裏共享她家鄉的美味。離開的時候,我回望蒙古包,這豈不是薩日娜藝術創作中一個永恆的意象?
薩日娜,女高音歌唱家、書畫家、作曲家,中國人民解放軍原總政治部歌舞團蒙古族女高音歌唱家;王好鳳,家庭教育專家、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