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浪山小妖怪》: 英文Nobody的悲與喜_風聞
外宣微记-外宣微记官方账号-40分钟前
《西遊記》裏的小妖,下場往往悽慘,甚至慘不忍睹。請看:
……領眾殺進洞中,將那大小妖精,盡皆剿滅。(第二回)
……舉兵器打入洞裏,剿淨了羣妖……(第四十三回)
……掄鐵棒打進獬豸洞去,把羣妖眾怪盡情打死,剿除乾淨。(第七十一回)
……一路棍,把那萬數小妖,盡情剿絕。(第七十七回)
第六十一回這段話頗具代表性:八戒笑道:“那老牛的娘子,被我一鈀築死,剝開衣看,原來是個玉面狸精。那夥羣妖,俱是些驢、騾、犢、特、獾、狐、狢、獐、羊、虎、糜、鹿等類,已此盡皆剿戮,又將他洞府房廊放火燒了。”行者道:“賢弟有功。可喜!可喜!…”
剿滅小妖似乎也是取經團隊KPI的一部分,自然是“可喜”之事。
絕大多數小妖,尚未展露個性,便已無聲無息地被團滅。因此,《浪浪山小妖怪》講述的恰是一種浪漫:無名小妖得以成為主角,追求夢想,甚至行俠仗義。
電影的英文名是Nobody,意指“無名小卒(a person of no importance)”。但一想到《西遊記》中那些無名小妖動輒被集體燒成灰燼,或打成“肉泥爛醬”,我更願意從字面上理解 Nobody 為“No Body”。
類似的,19世紀美國黑人奴隸廣為傳唱的靈歌:
Nobody knows the trouble I’ve seen
Nobody knows my sorrow
Nobody knows the trouble I’ve seen
Glory hallelujah!
美國非裔女作家貝爾·胡克斯指出,他們的用詞不是“no one”,而是“nobody”,後者的內涵豐富得多,因為正是奴隸們的身體(body)承受着具體的折磨。(《語言與翻譯的政治》)
“No one”只是一個抽象的、泛指的“沒有人”,而“nobody”則多了一層具象的、帶身體感的身份意味。這反覆吟唱的“Nobody knows my sorrow”,又令人若有所思:究竟是字面上的“無人理解我的苦難”,還是“無名之輩(nobody)最懂彼此的痛楚”?“Nobody”一詞兼具孤獨無助與集體身份的雙重含義,既是“無名小卒”的自我處境,也是外界眼中被無視、被輕賤的羣體形象。
奴隸們還能用歌聲撫慰疲憊的身體,向上帝祈求慰藉。而《西遊記》裏的小妖,除了幾個機靈鬼,總體上是無聲無息的,他們的苦難未被敍述,只作為主角正義的反襯存在。倒是被紅孩兒欺負的基層眾山神土地,還有機會向大聖訴苦:“爺爺呀,只有得一個妖精,把我們頭也摩光了,弄得我們少香沒紙,血食全無,一個個衣不充身,食不充口……”
在吳承恩筆下,眾小妖是“未服聖化”的烏合之眾,以利相聚、因利而散。以至於在獅駝嶺,大聖忽悠眾妖:“各位,那唐僧的肉也不多幾斤,分不到我這兒,我們替他頂這個缸怎的?不如各自散散罷。”眾妖“嗚的一聲”,都鬨然而散。可想而知,底層小妖的日子也好不到哪裏去。
他們的存在似乎只是為了被團滅,以證明主角的正義與效率:他們的身體(body)承載暴力,卻不被允許承載意義。
從《西遊》到電影,更顯電影的浪漫與温柔。就像那靈歌,至少在虛構的光影中,為這些無名之輩留下了一絲慰藉。有人説,Nobody是一部讓“大人哭,孩子笑”的電影。或許,芸芸無名之輩,最懂無名之苦:“Nobody knows nobody’s sorr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