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假院士橫掃中小學”更魔幻的,是學術評價的“祠堂化”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11分钟前
張建偉
【導讀】近日,一名男子打着偽造的“中國科學院院士”旗號,在教育界招搖撞騙多年的消息引發熱議。此外,一批假冒的農技專家在互聯網平台兜售農資產品的騙局也遭到了曝光。普通人未經核查就能憑藉院士、專家的“帽子”收穫名利,背後反映出人們深層的頭銜崇拜,更對學術專業性提出了拷問。
本文對學術圈內部的“泰斗”迷信做了生動細緻的勾勒。在由泰斗、準泰斗、候補泰斗和漏斗組成的隱性等級序列中,學術也沾染了名利場的氣味,學術研討的目的已被異化。例如,在學術會議上發言,內容不重要,重要的是誰發言。一旦聲望到了,沒人管你學術上有無創見,泰斗總能獲得追捧。泰斗之下,準泰斗和候補泰斗們雖資歷未到,卻有泰斗的氣派,對自己的學術水平相當認可,對他人的學問不屑一顧。而學術新人則是漏斗,只能充當研討會的分母,發言時間和順序被嚴格限定。
本文指出,在當下的學術風氣中,“我們自己搞研討會,腦子與耳朵都可以放家裏,只帶一張嘴來,發言時間一到,就按主持人安排説上一嘟嚕話,時間過了,就住嘴。”更令人難堪的是,與實務部門相比,學者的見識未必強多少,學者的角色也不具有無可替代性。不重視新知識的獲取、懶於用功研究而無自己的創見、奉行好人主義而缺乏學術研究的刺激源……重重因素疊加之下,不少混學術圈者並不尊崇學問,學術研討會也變成學問的荒漠。如今之學術界,對於學術原創性並無嚴格要求,所謂學術研究成果,真正有知識增進的不多,自然就有許多無學之人混跡其中。
文章原載《法制日報》,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讀者參考。
學術研討會三題
忝為學者, 不能不參加學術會議。見得多了, 忽然悟得, 學術會議本身就值得作為學術研究的對象好好研究一番。因此, 請動筆墨, 將一鱗半爪的觀察與思考記錄下來, 其間不免摻和進不少以偏概全之見。文不見佳, 意有所偏, 讀者寓目於此, 不可不察。
▍雞肋式學術研討
學術研討會, 學術最不重要。
沒有人, 為了學術目的搞一次研討會。搞研討會, 是因為有一筆會議經費需要花掉。經費多, 就搞得規模大些, 來個豪華版, 錢沒花完, 不行就再搞一回。有的研討會, 是國家機關與學術單位聯手搞的, 這種研討會, 與機關的業績掛鈎, 為了領導的成績單有好看的一筆, 就搞個研討會, 營造出“鹹與改革”的氣象。
學術研討會, 在哪裏開很重要, 去開會隨便旅遊一番, 會議主辦方給報銷往返交通費, 免費提供食宿, 外加旅遊, 功德就十分圓滿。
學術研討會, 能見到哪些與會的人, 也很重要。大家多日不見, 藉此機會彼此握手言歡。年長者可以直觀瞭解彼此還健在, 初出道者拜見一下大咖, 留個好印象, 將來評職稱和參評各種學術獎項, 也好得個照應。一些學術期刊的編輯很受歡迎, 有的人來套近乎, 順便打聽一下自己投的那篇稿子是否能被採用, 為以後發稿子蹚蹚路, 做些鋪墊。
沒有人, 為了學術目的而參加研討會。參加學術研討會, 大多是為了捧場。大咖去參加研討會, 算是給面子;有頭有臉的官員參加研討會, 算是撐場子;初出道者參加研討會, 是為了增加露臉的機會, 隨便替會議主辦方湊個人氣兒, 履行“完形填空”的大任。
學術會議, 研討的話題令人敬畏, 絕對是主題重大, 敍事宏大。會議進行中, 大家鄭重其事, 彷彿軍國大事都是通過這類研討會議決的。在有限而特定的時間與空間內, 很多學者聚集, 有泰斗焉, 也有漏斗焉, 在會議進行中, 有顧盼自雄的, 也有正襟危坐的, 有不苟言笑的, 也有表情豐富的, “有嫋娜地開着的, 有羞澀地打着朵的”, 與會者老是那些熟面孔。猗歟盛哉! 一次又一次會議參加下來, 雖然不知研討出來個啥, 但是會議的形式還是很莊嚴的。閒來無事, 將學術研討會的生態作一番描摹, 似可為局外人留下一份剪影, 意義不可謂不非凡。
會議上發言, 內容不重要, 重要的是誰發言。沒人管你學術上有無創見, 聲望到了, 自然有人安排你發言, 不發言的, 可以點評(如今學台灣逐漸改叫“與談”了), 既不發言也不點評的, 就主持一下。發言、點評與主持, 早就變成了一種資格、一種待遇。偶爾遇到自己提出什麼都不想做、只來參會的大咖, 大家覺得怪對不住人家似的。
到域外開會, 就頗不適應。人家要求寫出論文, 並根據論文內容決定誰有發言的資格, 鄭重其事, 很不利於心理健康。我們自己搞研討會, 腦子與耳朵都可以放家裏, 只帶一張嘴來, 發言時間一到, 就按主持人安排説上一嘟嚕話, 時間過了, 就住嘴。吃會議飯的時候, 這張嘴還有大用場。
會議印有日程, 大家按議程行事, 絲毫馬虎不得。政府部門組織的會議, 除了議程表外, 還有座次表, 拍照位置表, 趕上有研討會論文集的, 更顯得十分正式。
每人發言限定時間, 會議還是以超時為常態。主持人強作幽默, 實則俗套, 會場時時有尬笑, 掌聲很廉價, 代表着一種禮貌。
魯迅曰: “時間就是生命, 無端的空耗別人的時間, 其實是無異於謀財害命。”會議大廳坐一天, 説與不説, 聽與不聽, 都挺累, 坐兩天, 就更累。累了下來, 發現不知都研討了些啥。反正覺得會議大廳, 更像個犯罪現場, 被謀殺者間雜着自殺者(無端浪費自己時間的)橫七豎八地倒在血泊中。那時間, 那卧姿, 那血泊, 誰都看不見。
▍如何識別泰斗與漏斗
學界人士, 分為兩類: 一是泰斗, 二是漏斗。
泰斗年紀一般不小了, 屬於年高德劭之輩。泰斗也有兩種: 一種是真的泰斗, 積累了許多聲譽, 學問大得真如泰山北斗;一種是積累了許多年月, 到了一定年齡順勢做了泰斗——人過古稀之年, 就有坐順風車成為泰斗的可能。倘若到了耄耋之年, 不是泰斗也成為泰斗了——大家圍攏在一起, 人人喜歡用這稱謂來捧他。這給人的啓示是, 忝為學者, 與其在學問上打拼, 不如努力健康長壽, 後者才是成為泰斗的必要條件。因此, 學者不用暗裏起急, 頭髮到了“渾欲不勝簪”的時候, 泰斗的美譽就像陳橋兵變時黃袍加身一樣, 成為自然而然的事。未到古稀之年, 着急上火也沒用, 那是不大容易成為公認或者御封的泰斗的。
泰斗之下, 為準泰斗和候補泰斗。雖然尚未成為泰斗, 不過, 這其中自命的泰斗卻滿坑滿谷, 遠比公認或者御封的要多。他們雖然沒有泰斗的年齡, 但是有泰斗的氣派, 甚至比泰斗更有氣派。他們中有的人可以依外貌加以分辨: 各種場合,他們眼神向上, 恨不得眼睛長在眉毛上面, 臉繃得像冰凍的湖泊, 生怕一笑就將好容易攏住的一點威信都泄掉, 對晚輩不屑一顧, 看見了也當沒看見。這類自以為的泰斗, 不惑以上年齡, 未及古稀, 寫過一本至幾本專著, 在各級刊物上發表過論文, 特別是在國家權威刊物上發表過若干論文, 對自己的學術水平相當認可, 對他人的學問不屑一顧。
還有許多這類泰斗, 僅憑外貌不易區分, 要加以區別, 可以從與漏斗的差異上加以甄別。
漏斗是學界新人, 在各種公共場合可以忽略不計, 他們沒有自己的公眾形象, 面目模糊, 沒有多少學界聲望, 參加各種學術研討會時充當分母。他們在會場裏的成長軌跡是緩慢向前的, 先是後面幾排就座(學術研討會開到當日下午和次日, 前面出現空白座位時就被安排前去補位, 起到完形填空作用), 後來位置漸漸前移, 通常在研討會上沒有法定發言機會, 偶有自由發言的機會, 再過幾年, 有了發言機會(如果是兩天的會議, 通常安排在次日發言, 如果是一天的會議, 必然是安排在下午發言)。
泰斗與漏斗有許多區別, 大體可以歸納如下:
只參加頭一天上午的會議, 午飯後就閃人不見了, 是泰斗;一直堅持把會場座椅坐穿, 不到會議主持人宣佈散會絕不離場的, 是漏斗。
有關會議的新聞報道, 大名見諸報道之中的, 是泰斗;“某某等”參加了會議, 姓名被一個“等”字省略掉的, 是漏斗。
會前問明自己發言的時間段, 緊挨發言時間才到, 發完言夾包就走的, 決不與其他參會者進行學術交流的, 彷彿只是來給大家上課的, 是泰斗;到會場看日程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言機會, 何時發言, 聽別人發言, 灌了一天糨糊, 堅持在座的, 是漏斗。
會議論文集, 論文署名是第一作者的, 是泰斗;論文署名在第一作者之後的, 是漏斗。
會議開始前以及茶歇場合, 有官員上前噓寒問暖的, 是泰斗;進來出去, 無人聞問的, 是漏斗。
頒獎場合, 獲得特等獎、一等獎的, 是泰斗;獲得二等獎以後獎項的, 是漏斗。
參會與離會, 有人安排車接車送的, 是泰斗;自己愛怎麼來就怎麼來, 愛怎麼走就怎麼走, 不來沒人注意, 走了也沒人知道的, 是漏斗。
▍羞於稱學者
法律界的研討會, 既有學者, 也有實務部門的與會者, 學者往往是主角或者座上賓。
對於學者發言, 可以多一份期待。畢竟, 學富五車, 傾倒四座, 高屋建瓴, 一語中的, 這一類美好詞彙, 都可用來形容學者的高談妙論。學者之價值得以展現的機會, 一是講台, 一是學術研討會, 深厚的知識土壤, 能夠長出妍麗的思想之花。筆耕的稼穡, 舌吐的蓮花, 怎不令人期待?
初次涉足學術研討會的雛兒, 得瞻學者的丰神, 更是滿懷期待, 希望學術研討會是一場思想的盛筵。
多次與會, 我曾留心觀察, 想感受學者比實務部門的與會者發言, 有何高明之處。
觀察的結果往往令人失望, 學者的發言, 大多未能展現學者的學術專長, 其見識未見得比實務部門的與會者強多少, 學者的角色, 不具有無可替代性, 有他與沒有他與會, 有他與沒有他發言, 沒有什麼實質上的差別。
形式上的差別是有的, 有學者充門面, 壯聲勢, 讓很多學術研討會帶着學術氣息, 尤其是著名學者前來賞光捧場的學術研討會, 看與會者名單, 已覺功德圓滿, 不必聽他們玉音放送, 已可用興奮之筆為會議禮讚。
當學者輪流發言,已經準備了滿滿一胸懷的敬意也就慢慢消逝了。聽其發言, 大話套話者有之, 陳詞濫調者有之, 信口開河者有之, 思想貧乏、邏輯混沌、語言乏味者兼而有之, 從中找不到打動人心的表達, 更不見啓發心竇的思想, 除了有發言的形式意義, 並無表達的實際價值, 側耳傾聽, 謀殺的都是彼此的時間。
究其實, 當今學者滿坑滿谷, 雖然頂着學者的頭銜, 其實並無多少真實學問。學術研究之創見, 本應是學者安身立命之本, 如今之學術界, 對於學術原創性並無嚴格要求, 所謂學術研究成果, 屬於真正有知識增進的不多, 自然就有許多無學之人混跡其中。即使有些學者對於有的學術問題有所心得, 也不是一通百通, 什麼都懂, 在各種研討會上就各種問題發言, 自然力不從心。
學者缺少真實學問, 原因不外乎以下幾種:
一是不重視新知識的獲取, 缺乏書卷氣, 是當今許多學者的通病, 學者本應為“書淫”, 如今的學者卻似乎讀書量不足, 殊不知學者主要的知識來源是書籍, 但許多學者自斷源頭活水, 不肯花時間讀書, 知識貧瘠, 學問云乎哉!
二是思想上懶惰, 即使博覽羣書, 凡事不去用功精研究, 也沒有自己的創見, 轉述別人的思想, 並非學者的價值所在, 但是真要思想, 又恐於精氣神有損, 如錢鍾書先生所言: “有些人, 臨睡稍一思想, 就會失眠;另有些人, 清醒時胡思亂想, 就會迷迷糊糊地入睡。”沒有艱苦探索, 哪來的獨到見解?
三是缺乏學術研究的刺激源, 學術研討會上沒有熱鬧的學術爭議, 更沒有激烈的學術交鋒, 其樂融融, 你好我好大家好, 彼此心照不宣。學術圈充滿混碗飯吃的傢伙, 學術研討會上, 大家相見會心微笑, 都知道沒有幾個人在學術路上披荊斬棘, 半斤八兩, 同儕尊重, 謹遵緘默法則, 不必説破。
當學者本身並不尊崇學問的時候, 學術研討會就成為學問的荒漠。叔本華曾言: “對於絕大多數學者來説, 知識是手段而非目的。這就是何以他們決不可能寫出傳世佳作的原因。因為若要如此, 他就必須把知識作為目的來追求”。論文、專著, 只是評職稱或者評獎的工具, 達到目的就好, 誰管那裏面有沒有真實學問。
學者無學, 言之必然無物。除了很多研討會重複來重複去的議題, 可以將上次覆上次的發言重述又重述, 若輪到自己對於素乏研究的議題發言, 自然就要扯淡。美國學者哈里·G·法蘭克福就曾尖鋭指出, 當人們對於自己不熟悉的話題侃侃而談假裝很懂的樣子, 扯淡就開始了。學術研討會上偏多這種扯淡, 好在大家都不計較, 畢竟, 會議的形式大於實質, 認真做甚?
説到認真, 恰是解決各種只重形式不重實質的研討會的不二法門。可惜, 我國的民族性格中恰恰缺乏“認真”這一味藥, 學術研討會的雞肋化遂成為當今學術界一種堅忍不拔的現狀, 無足為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