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 | 連個穩定的工作都找不到?這可能是印度經濟最大的問題…_風聞
南亚研究通讯-南亚研究通讯官方账号-42分钟前
編者按
本文深度剖析了印度就業市場高增量、低質量的結構性悖論——勞動力市場割裂為雙軌並行的平行生態系統,不足7%的勞動者享有正規部門的穩定就業,而93%的人深陷非正規經濟泥沼,在自僱、零工與失業之間循環,幾乎無通向體面職業的躍遷路徑。文章通過七種職業軌跡模型,揭示印度政府光鮮統計數據背後多數勞動者深陷低質量、低穩定、無前景就業崗位的真相。實際工資多年停滯,年均增長率僅1.03%,教育雖一定程度上改善就業概率,卻難以真正保障“美好生活”,也無法真正突破出身限制,高種姓對正規部門的壟斷依舊嚴重。農業就業逆勢增長,工業轉型乏力,合同制崗位激增,凸顯印度經濟增長既未有效推動生產力提升,也未顯著惠及普通個體。印度的“人口紅利”正被鎖死在結構性失衡的就業體系中。南亞研究通訊特編譯此文,供各位讀者批判參考。

1983-2024 年印度就業增長。圖源:Zerodha
印度就業市場呈現出一種耐人尋味的矛盾態勢。數據顯示,2017至2024年間,該國新增就業崗位超過1億個。據印政府統計,“主要就業”人口從4.48億激增至5.51億。無論以何種標準評判,能在不到十年間創造如此龐大的就業規模實屬可觀。
然而,印度仍然深陷就業危機,大多數勞動者的實際工資多年停滯——若按2011-12年度物價水平(剔除通脹因素)折算,2023-24年印度勞動者的時薪僅為268.8盧比,較2017-18年的252.8盧比僅增長1.03%(注:此處以2011-12年物價為基準,即假設2012年後無通脹,工資水平應為此數值;而2023-24年度實際平均薪酬為524.7盧比)。更嚴峻的是,印度多數勞動力仍從事着穩定性差、報酬微薄的工作,幾乎看不到職業晉升希望。
如何解釋這種矛盾現象?我們通過兩篇最新研究進行原因剖析。第一篇研究由阿瑪雷什·杜貝(Amaresh Dubey)與拉維什·班達裏(Laveesh Bhandari)撰寫(以下簡稱“杜貝團隊”),聚焦印度就業與工資的宏觀趨勢;第二篇由羅沙·亞伯拉罕(Rosa Abraham)與蘇爾比·凱薩爾(Surbhi Kesar)撰寫(以下簡稱“亞伯拉罕團隊”),深入追蹤印度勞動力市場中不同羣體的職業軌跡。這兩份研究共同構建了一個頗為詳盡的分析框架,幫助我們洞悉印度就業市場的真實運作邏輯——它涵蓋兩個平行世界,彼此間幾乎壁壘森嚴,鮮有交集。
一、雙軌並行的就業生態
印度的就業市場在兩條截然不同的軌道上運行:第一條軌道是光鮮亮麗的現代職場,僅不到7%的印度勞動者能躋身其中。這些人屬於正規部門從業者,擁有穩定工作、完善福利及固定月薪。一旦進入這個體系,長期留存率高達83.25%。不過,要跨越這道就業門檻卻異常困難。
第二條路徑則是另一番光景。超過93%的勞動力身處一個殘酷擁擠的就業市場,人們頻繁進出其中,在自僱、日薪工作與失業狀態之間循環往復。他們的收入遠低於正規從業者,薪資水平在1000至9000盧比之間。最關鍵的是,非正規經濟並非通往正規就業的跳板,就像一片泥沼,一旦陷入便難以掙脱。
亞伯拉罕團隊通過精細分類,勾勒出七種典型職業軌跡:
4.5%的勞動者被困在“旋轉門”(revolvingdoor)中,在非正規就業與失業狀態之間循環。他們多從事小規模製造業或農業,為了養家餬口苦苦掙扎,只能偶爾找到幾個月的臨時生計——比如在收穫季節當農業佃農。他們無法積累技能、儲蓄,也得不到保障。
27.2%屬於“掙扎者”(strugglers),他們勉強找到一些非正規工作,但只要遭遇一次危機,就可能陷入失業。
另有27%的人屬於“頻繁換工者”(jobhoppers),他們在各類非正規工作間輾轉切換。比如,有人先做幾個月建築工,接着幹農活兒,之後又擺起小攤,諸如此類。
8%的“攀登者”(climbers)堪稱非正規經濟中的少數幸運兒,這類人能在非正規經濟內部實現一定程度發展:從日薪勞動者逐步成長為勞工承包商,久而久之獲得某種穩定性。
佔比最大的羣體(38.4%)是“穩定自僱者”(steady self-employed),這類人長期經營小型店鋪或提供服務。嚴格來講,他們算不上真正的創業者,但比起工薪階層,總算有了個更加安穩的營生。他們月收入能超過1.4萬盧比,雖説比一般非正規從業者要高,卻遠不及正規部門員工的收入水平。
無論境遇好壞,上述這些人都堅守在勞動力市場中。此外,還有一個規模相當大的羣體——約佔8%——選擇放棄並徹底退出就業。比如,有些女性在結婚後便不再工作,選擇當全職太太。
而真正最幸運的一羣人(lucky few),僅佔勞動力總數的6.7%,他們實際上從事着穩定的正規工作。他們是真正意義上擁有“職業”的人,年收入相對可觀,超過每月30000盧比。
亞伯拉罕團隊指出,核心問題在於,這些不同職業軌跡之間的轉換路徑幾近於無。尤其是那些一開始便從事非正規工作的羣體,幾乎永遠無法躋身正規就業領域。即便他們不斷更換收入來源,多數人也始終難以獲得質量更高的工作崗位。

印度勞動力市場:7軌跡模型下的軌跡呈現。圖源:Zerodha
二、不斷壯大的勞動力隊伍背後
理解這些職業軌跡,才能破解印度就業數據的迷思。從整體來看,印度的就業人數似乎保持穩定且持續增長,這讓印度經濟顯得“一派向好”。然而,當我們聚焦個體生活時,會發現許多人在各種零工之間輾轉,卻鮮有發展的希望——就像一場殘酷且永無止境的搶椅子游戲。
杜貝團隊也得出了類似結論。一方面,印度就業人數總體增長勢頭強勁,但其中很大一部分增長並非來自穩定的正規勞動力羣體。

各就業類型的就業增長(1983-2024年)。圖源:Zerodha
當然,印度就業情況也並非全是壞消息。臨時工(堪稱最糟糕的工種)數量一直穩定在1.09億左右。即便人們找不着最好的工作,也在慢慢擺脱最糟的活計。不少人轉而從事“自僱”工作——自僱勞動者數量已從1.64億增至1.98億,而僱傭他人的羣體在此期間幾乎翻了一番。
表面上看,人們正從臨時工轉向自僱似乎是一種進步。但其中存在隱情,正如前文所説,“自僱”是個複雜微妙的類別。印度大多數“自僱者”並非追逐夢想的初創企業創業者,而是街頭小販、出租車司機、水管工這類靠小本經營維持生計的人。本質上,這是為了應對優質就業崗位短缺狀況的無奈選擇。這正是我們之前提到的核心矛盾:印度確實創造了數百萬個崗位,但這些崗位大多是沒什麼晉升空間的死衚衕。
三、尚未到來的重大轉型
經濟體的增長本應遵循某種規律。按照傳統發展理論,隨着經濟增長,經濟體應實現轉型:勞動力應從農業轉向工業,再轉向服務業;人們應從自僱走向受薪就業,從非正規工作走向正規工作。然而,印度正在打破這一模式的理論預設。
以農業為例,印度農業就業人數非但沒有下降,反而有所增長——2017-2018年度至2023-2024年度間,從1.85億增至2.15億。誠然,農業內部結構正經歷深刻變化:傳統作物種植增長率停滯於2%,而畜牧業以7%的增速蓬勃發展,漁業增長率更是達到8.3%。儘管印度農民正嘗試多元化經營,但其經濟活動仍侷限於農業領域。
同樣,印度並未持續創造穩定的常規非合同制就業崗位,相反,合同制用工規模正持續擴大。2018至2024年間,印度非合同制崗位僅增長5.1%,而同期合同制崗位增速高達11.6%,增幅達前者兩倍有餘。短短六年內,印度經濟體系中的合同制崗位數量已接近翻番。
四、教育陷阱
該如何填補正規部門與非正規部門之間的鴻溝?教育本應是連接兩者的重要橋樑。數據顯示,教育確實能起到一定作用,但效果有限。
教育的確能顯著改善一個人的就業前景。杜貝團隊研究表明,大學畢業生的年度就業增長率為7%,而未接受過教育的人僅為0.4%。像“行政人員和管理人員”這類精英崗位的年度增長率為6.72%,而“勞工和非技術工人”類別的崗位增長率僅為2.06%。顯然,教育是通往更美好生活的途徑。

2017-2024年教育程度與就業增長年化佔比關係。圖源:Zerodha
然而現實卻充滿殘酷的諷刺:教育雖是必要條件,卻不足以保障美好生活。許多大學畢業生最終仍淪落至非正規行業——想想那些擁有工程學位的出租車司機,或是手握MBA文憑的客服人員。他們的教育投入並未兑現應有的回報。
在將教育轉化為就業機會的過程中,根深蒂固的不平等再度顯現。以種姓制度為例,高種姓羣體壟斷着正規就業市場,而表列種姓(SC)、表列部落(ST)勞動者在朝不保夕的工作中佔比畸高。出身與能力一樣,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一個人的人生軌跡。
五、生產力謎題
印度為何始終難以創造出真正有意義的工作崗位?一個主要原因或許在於,該國未能實現生產力的增長。廣義而言,生產力是衡量勞動者效率的指標,具體體現為每工作一小時所能創造的產出量。當國家的生產力提升時,同樣數量的勞動者能創造出更多成果。隨之而來的是,這些勞動者也能獲得更高的薪資。
這也正是印度多年來薪資停滯不前這一現象令人憂心的原因所在。儘管六年間該國新增了1億個工作崗位,但扣除通貨膨脹因素後,個體勞動者境況與五年前相比幾乎沒有改善。本質上,印度是在未提高生產力的情況下增加勞動力——經濟規模擴大了,但工作質量卻沒有變化。
理想狀態下,隨着經濟增長,我們本應創造出更多高質量的工作崗位,讓如今新增的所有勞動者在職業生涯發展中都能擁有廣闊的晉升空間。遺憾的是,印度並未做到這一點,許多勞動者陷入了沒有出路的工作崗位中。
六、真正的挑戰
所有這些都揭示了印度經濟運行的複雜圖景。印度確實創造了就業機會——事實上,創造的速度還很快。但我們難以創造出能提供經濟保障和發展空間的工作。
印度經濟存在一個特點:有經濟活動,卻沒有發展進步(activity without advancement)。大多數印度人在整個職業生涯中,都在不同形式的不穩定狀態中做選擇。亞伯拉罕團隊所記錄的那種頻繁換工——人們在不同工作間拼命切換,經濟命運卻毫無改變——與杜貝團隊所衡量的總體增長並存。擁有“工作”的人比以往更多了,但他們大多被困在低質量工作中。
這種雙軌制經濟深刻詮釋了當代印度的諸多怪象:數百萬人為何瘋狂“考公”爭搶寥寥無幾的政府職位;父母為子女擇偶時為何高度關注工作穩定——哪怕職業本身毫無前途;人們又為何甘願數十年如一日從事沒有晉升空間的工作。因為他們都深知,在這個國度,穩定與保障實屬稀缺品。若印度無法擴大正規經濟規模,或顯著改善非正規就業環境,即便創造再多就業崗位,數億民眾仍將深陷“生存模式”難以自拔。
**作者簡介:**Zerodha,印度金融服務公司,由尼廷·卡馬特(Nithin Kamath)、尼基爾·卡馬特(Nikhil Kamath)兄弟創立。作為其知識傳播與市場解讀的一部分,Zerodha推出了《每日簡報》,為公眾梳理每日關鍵市場動態與經濟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