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碎片的詩性重構與“謀聖”精神的當代映照 ——評梁爽《張良傳》_風聞
安徽影响力-知名作家,资深媒体人46分钟前
書評作者:翁飛文友梁爽寄來新著《張良傳》,拜讀之後,眼前一亮。正如有關媒體在該書出版的報道中介紹:作者經過十餘年的虔心籌劃、近五年的躬耕文田。在艱辛的創作過程中,力圖用文學的手法、散文的筆法,去打撈張良一生那些生動、靈動的瞬間。終將張良無私無我的至高境界、運籌帷幄的非凡氣度、功成身退的精神品格得以復原和復活;並試圖將史學、文學、詩學、人學、心學燴於一體,以全景式、人文性、個性化的呈現方式,重塑張良和他置身的那個風馳雨驟、風舉雲飛的時代,傳導“謀聖”立身、立命、立德、立志、立業、立功、立言、立正的益人神智。
然而細細品讀,全書無論在謀篇佈局的創作構思方面,還是在深刻理解歷史人物的時代背景與中華文脈傳統內在聯繫方面,都有着獨到的視野和見解。欣賞和共鳴之餘,情不自禁提筆稍作點評。

一、史筆與詩心的共舞:非時序敍事下的張良精神圖譜
梁爽在《張良傳》中大膽摒棄線性史觀,以“人物線+情感線+故事線”三維架構,創造性重組張良生平。全書十八章以“良”字命題(如“良謀”“良臣”),形成視覺與語義的復調結構,章節標題成為跨越時空的韻律錨點,而且所有標題均採用七言句式(如“良臣:五世相韓本姓姬”),形成類《詩經》四言基幹與楚辭七言延展的混響效果。就從全書謀篇佈局的立意來看,梁爽以“良”字為鑰,撬動了三重詮釋空間:字形錨定歷史碎片,字義貫通古今智慧,詩性標題則成為“謀聖精神”的微型祭壇。這種命名藝術,恰如張良“博浪沙鐵椎”——看似重拙(一字貫穿),實則精妙(每擊必中要害),在文學肌理中完成了對“史實稀缺性”的創造性超越,使《張良傳》成為一部“標題即史觀”的精神史詩。就書稿的內容來看,每章獨立成篇卻暗含精神勾連,試舉兩例:
(一)“五世相韓”的家族背景,全書開篇即依託《韓非子》及韓國世族史料,揭示張良反秦的深層動機——弱韓在強秦碾壓下的屈辱史,賦予其“博浪擊秦”以貴族責任倫理的悲壯底色,正如李白所詠:“子房未虎嘯,破產不為家。滄海得壯士,椎秦博浪沙”(《經下邳圯橋懷張子房》)。繼而從張良的家世國是起筆,分別闡述了張良與劉邦、蕭何、韓信、陳平、項羽、范增、項氏、呂氏等人物和家族繁複的關係,以全新視角再現了博浪擊秦、汜橋授書、鴻門驚宴、滎陽對峙、垓下之圍、烏江自刎等經典場景,探尋揭秘了黃石公、商山四皓、劉老太公、呂老太公等高人貴士鮮為人知的背景淵源,這樣的謀篇佈局,有益引起讀者對於秦末勢衰、楚漢史爭那一段風雲激盪的宏觀歷史的閲讀口味與品味。
(二)“鴻門驚宴”與“商山四皓”,這兩個歷史上著名的典故,被拆解於不同章節,通過時空跳躍,凸顯張良“進則陽謀定乾坤,退則淡泊如流雲”的矛盾統一性。這種“拼圖式敍事”,恰是應對《史記》《漢書》零星記載的創造性方案。司馬遷《史記·留侯世家》僅千餘字,梁爽卻從中提煉“隱士型謀臣”的精神內核——以“卡位不越位”的處世哲學平衡權力博弈,以“耀眼不刺眼”的智慧規避兔死狗烹的宿命,其境界與杜甫讚頌的“張公一生江海客……扶顛始知籌策良”(《洗兵馬》)遙相呼應。正如作者踐行“史實紮實”與“無一字無出處”原則,在文學想象中堅守史學底線,而這種“非時序結構”正是對“謀聖”沉默史料的詩性補償。

二、去道德化史觀:張良與劉邦關係的當代解構
梁爽在《張良傳》中對張良與劉邦關係的“目標驅動型盟友論”解讀,徹底顛覆了傳統史觀中“明君賢臣”的倫理化敍事,以冷峻的權力博弈邏輯重構了楚漢政治聯盟的本質。這也是本書中最精彩的史論突破。這一論斷的學術價值在於三重突破:
(一)傳統敍事的解構:從道德依附到契約理性
梁爽剝離了“忠君”的儒家外殼,直指張劉聯盟的核心是“雙向利用”的利益共同體本質,這也是由二人“雙向”目標驅動的契約關係:一是張良借劉邦實現“滅秦復韓→為韓王成復仇→建立新秩序”的階梯目標;二是劉邦依賴張良“運籌帷幄”的謀略彌補自身戰略短板,尤其在鴻門宴、滎陽對峙等關鍵節點。最後當劉邦稱帝后,張良掛“留侯”虛銜退隱,實為契約自然終結——復韓目標已無可能,而劉邦的集權需求與張良的“不掌兵、不結黨”原則形成默契平衡。
對比韓信“求封齊王”遭誅、蕭何“自污保命”的悲劇,張良的善終源於其“五不原則”(不掌兵、不結黨、無家族勢力、不爭功、不戀權)。梁爽以鴻門宴為例揭示:
(1)張良的佈局實為團隊協作(劉邦演技+樊噲莽勇+項伯親情干預),祛魅了“算無遺策”的個體神話;
(2)范增的失敗非因智謀不足,而因項羽團隊契約失效(項羽疑范增、項伯叛楚)。將道德評判讓位於成敗邏輯。
(二)權力博弈的微觀操作:生存智慧的現代映照
張良具有“卡位不越位”的權力邊界意識,始終將自己定位為策略提供者而非執行者,具體表現在:
(1)獻計後由劉邦發令,避免“功高震主”(如博浪沙刺秦後隱身);
(2)鴻門宴中讓樊噲衝鋒、自己幕後調度,保持“謀士”純粹性。
這種“耀眼不刺眼”的分寸感,實為專制政體下士人的生存算法——如梁爽在書中所言:“贏了,陰謀也是陽謀;輸了,陽謀皆為陰謀”。
但張良的退隱絕非道家“無為”的抽象實踐,而是目標達成後的主動離場,他的“功成身退”隱含着一種內在的契約清算邏輯,具體表現在:
(1)復韓無望後,借“從赤松子遊”退出核心權力圈;
(2)晚年拒絕參政,卻通過《兵法三篇》間接影響漢初軍事制度。
這種“進以謀成事,退以全其身”的雙軌策略,恰似現代職場中項目制合作——目標完成即解散團隊,規避長期捆綁的風險。
(三)歷史原型的當代轉譯:盟友關係的普適性價值
在梁爽的描述中,張、劉關係可抽象為:階段性目標×資源互補×風險共擔。 這也可以説是在組織管理中的“動態契約”模型,具體可以概述為:
(1)劉邦提供政治資本與軍隊(資源),張良提供戰略規劃(智力),滅秦階段目標一致;
(2)楚漢相爭時,張良調整目標為“制衡項羽”,與劉邦的稱帝需求形成新契約。
此模型亦可對應當代企業戰略聯盟:如科技公司與高校的研發合作,目標達成後自然解綁,無道德綁架。
此外,張良的“韓國弱士族”背景,也塑造了其以柔制剛的生存策略——個體應對系統壓力的弱生存哲學:
(1)在強權碾壓下(如秦滅韓),以隱忍蟄伏替代正面抗爭(圯橋納履);
(2)在資源劣勢中(如劉邦vs項羽),以槓桿借力(項伯、樊噲)破局。
梁爽將此提煉為內卷社會的生存啓示:當個體無法改變系統時,可通過精準卡位(如張良的“帝師”角色)實現局部影響力最大化。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梁爽的“目標驅動型盟友論”,實為對歷史人物書寫範式的革命;也即權力祛魅與契約理性的永恆博弈:
1、解構神聖性:將“謀聖”拉下神壇,還原為亂世中精於算計的理性行動者;
2、重構歷史邏輯:以契約替代道德,揭示權力聯盟的短暫性與功利本質;
3、映照當代困境:張良的“五不原則”恰似職場人的邊界管理術,其目標導向思維更是直指現代社會的“項目化生存”本質。
正如《張良傳》所示:“當英雄敍事讓位於生存智慧,歷史的暗面才真正照亮現實。”
如此解構的史學依據,在於南宋永康學派的功利史觀:“功到成處,便是有理;事到濟處,便是有德”。張良與范增的“陽謀/陰謀”之爭,在權力競技場上僅剩成敗維度——“贏了,陰謀也是陽謀;輸了,陽謀皆為陰謀”。這種去道德化解讀,使張良從忠君符號蜕變為亂世中踐行個人意志的智者標本,其智慧如同王安石所概括:“留侯美好如婦人,五世相韓韓入秦。傾家為主合壯士,博浪沙中擊秦帝”(《張良》),兼具剛柔並濟的特質。
三、地域基因與老莊魂脈:江淮智士的精神溯源
作為亳州籍作家,梁爽敏鋭捕捉到張良與老子、莊子的地緣文化關聯,並以此為密鑰解讀其精神歸宿,體現在以下兩方面:
(一)道家實踐的肉身化:張良“功成身退”絕非避險策略,而是對老莊“無為”哲學的身體力行。書中分析其晚年“從赤松子遊”的深層動機——辟穀導引之術融合了《道德經》“虛其心,實其腹”的調和觀,形成“以神馭氣”的心法體系。此境界恰如劉克莊詩讚:“一槌復九世讎,編書封萬户侯。指視紫芝翁出,身從赤松子遊”(《張良》);
(二)弱士族的生存智慧:韓國作為戰國七雄中的“弱者”,其“遷都避秦”的屈辱史,塑造了張良“隱忍蟄伏”的底色。黃石公授書時“納履之辱”的隱忍,與韓國“宜陽—陽翟—鄭”的遷都軌跡形成精神同構。江淮地域的“弱生存哲學”,由此昇華為一種普世價值:在強權碾壓下,弱者以退為進、以柔克剛的智慧,正是張良“大仁不仁,大謀不謀”的根源。這種智慧,在李商隱筆下被濃縮為可習得的韜略:“穰苴司馬法,張良黃石術。便為帝王師,不假更纖悉”(《驕兒詩》)。
四、創作方法論:在“考據錨點”與“詩性想象”間平衡
面對史料空白,梁爽採取三重嚴謹策略:
1.考據為錨,想象為帆:對“黃石公”“商山四皓”等人物,參考《高士傳》等雜史進行合理推測,但明確標註傳説性質(如“赤松子雲遊”註明象徵意義),堅守“無一字無出處”;
2.符號化敍事系統:將“博浪沙鐵錘”凝練為復仇符號、“圯橋納履”昇華為隱忍隱喻,通過物象串聯精神蜕變,避免虛構史實的同時強化感染力;
3.跨學科透視:結合歷史心理學解析“弟死不葬”的執念根源(呼應《春秋》貴族倫理),用地理文化學勾連張良與道家思想的時空關聯,彌補直接記載不足。這種“戴着鐐銬舞蹈”的書寫,使《張良傳》成為史學嚴謹性與文學美學的共生體——如作者自述:精神世界的重構需“寫別人説不出的張子房之精神”。
五、現實鏡鑑:謀聖智慧與當代精神的對話
梁爽寫作此傳的終極目標,在於架設古今對話的橋樑:
一是“功成不必在我”的現代轉譯:張良“卡位不越位”的職場哲學,暗合當代團隊協作中“去個人英雄主義”的需求;其“耀眼不刺眼”的進退之道,直指名利場中自我定位的永恆命題;
二是弱者的生存啓示錄:在內卷社會中,韓國“弱國外交”與張良“以柔制剛”的策略,為個體應對系統性壓力提供了歷史參照——如書中警示:“弱者無社交,弱國無外交”的戰國邏輯,今日仍以資本、權力的形態重現。
當讀者在“勞碌人世”中與“睿達智士”重逢,張良不再僅是歷史人物,而成為應對時代焦慮的精神座標系。
結語:一部為“隱士型謀臣”正名的精神史詩
梁爽以亳州人的鄉情為火種,點燃了張良被史冊塵封的生命熱度。這部作品的價值在於三重突破:
(一)以非時序敍事破解史料稀缺難題,使時光碎片在“人物線+情感線+故事線”的三維框架中生成為完整的精神拼圖(文檔2),填補了“隱士型謀臣”傳記的題材空白;
(二)用去道德化史觀還原權力博弈本質,借永康學派“功到成處便有理”之論,褪去“謀聖”道德光環,揭示盟友關係的現實理性;
(三)借地域文化溯源,將道家哲學轉化為可踐行的生存智慧,使張良的“功成身退”從避險策略昇華為使命完成後的精神歸宿。
《張良傳》最終完成的,是對歷史人物書寫範式的重構——當傳記從“事件記錄”轉向“精神考古”,那些沉默於時光深處的智者,終將在當代人的心靈共振中復活,其精神豐碑,正如歷代詩章所詠歎,穿越時空而熠熠生輝。

書評作者翁飛:安徽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安徽歷史文化研究中心名譽主任、歷史學博士、正高二級研究員。
(關注、滕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