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虎鼬在荒漠的邂逅意味着什麼?_風聞
猫盟CFCA-猫盟CFCA官方账号-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55分钟前
要説我在荒漠裏最想看的動物,虎鼬絕對名列前茅。
來張掖好幾年了,連兔猻這種稀罕物,同事們也肉眼見過好幾次。但虎鼬卻從來只能在紅外相機裏匆匆一瞥。
虎鼬的膽子很小,拍到的影像也不算多,它對我們的相機常懷“敵意”,常常警惕地盯着鏡頭炸起尾巴,像只受驚的小羊般蹦躂幾下,轉眼就消失在畫面之外。
我對這虎皮蛋糕外形的小東西充滿好奇,看素材看得我心頭直癢,在腦中已經把它rua了千萬遍。
六月,我們去臨澤安放相機。剛在梭梭林裏忙完出來,隨行的UP主團隊裏有人突然叫起來——剛才有個動物從梭梭林下面竄過。可惜對方是第一次來這種環境看動物,只能重複很矮很小等不太詳細的特徵,我們討論了會兒,也沒想出來是個啥東西,都以為是更常見的狗獾之類,便沒太在意,繼續在車上休息。
誰也沒想到,幾分鐘後,那位攝影師一臉激動地跑過來,遞過攝像機:“剛剛那個動物一直在挖洞!我盯着它看了好幾分鐘!快看!”我疑惑地接過來——屏幕裏,分明是我朝思暮想的虎鼬!那一刻,不得不感慨,新手果然有新手的運氣。
這下零食也顧不上吃了,他立刻帶我們折返到發現地點,指向不遠處的一個小洞口:“就是那兒,剛鑽進去的。”
我們在洞口附近蹲伏下來,屏息凝神,連蜱蟲爬上褲腿也顧不上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內心焦灼:它到底還在不在洞裏?會不會剛剛跑到別的地方去了?
等待的時間總是被拉長的,不知過了多久,就在這份期待幾乎要耗盡時——洞口處,泥土微動,一顆沾着土屑的小腦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來!
終於!

©心悦

©李琦

©猴仔
這隻虎鼬謹慎地張望片刻,縮回去,過一會兒又冒出來。我們生怕驚擾了這難得一見的場景,強忍着激動,沒敢多停留,拍下幾張照片,默默欣賞了片刻,便心滿意足地悄然離開了。
忽悠,接着忽悠
虎鼬,相比於黃鼬“黃大仙”和蜜獾“平頭哥”,這種分佈遍及中國、中亞、西亞、東南歐和俄羅斯、埃及部分地區的小型鼬科,可謂默默無聞。實際上虎鼬不僅不低調,還頗具網紅潛力。黑白麪紋,粉色的嘴唇,黃黑相間的“虎皮蛋糕”紋,還有毛茸茸的大尾巴,使它的外觀如寶可夢般令人一見難忘。這是警告捕食者的警戒色,鼬科動物大多是有化學武器傍身的。
虎鼬還有兩種引人注目的行為。第一種是受驚時的姿態:小短腿立起來,弓起背,炸毛蓬鬆的大尾巴倒捲到背上,發出尖叫和沙啞的嘶聲。擺出姿勢的虎鼬,同時會從肛門腺分泌惡臭的液體,所以這古怪的姿勢,實際上是在發出宣言:“別碰我!否則我讓你迎風臭十里!”【1】
另一種是雌虎鼬帶孩子的方式。小虎鼬一個個排列在媽媽的身後,組成一條“毛毛蟲”的隊形(用老貓的話説,這就是“忽悠,接着忽悠”),慢慢行進。
在保加利亞的一項研究,還記錄了一個奇特的案例:一隻帶孩子的母虎鼬被科學家發現之後,倒在地上,假裝受傷的樣子痛苦地爬行。許多在開闊地育幼的鳥比如鴴鷸類,都會假裝受傷,調虎離山把捕食者引開。這很可能是同樣生活在開闊地的虎鼬趨同進化的行為,虎鼬媽媽藉此引開兩腳獸,保護孩子。【2】
虎鼬對人類環境的適應能力很強,能在田地裏生活,也能進入房屋偷食家禽。在阿富汗還曾有人飼養虎鼬捉老鼠。不過,人類也給它們帶來了殺身之禍,有相當數量的虎鼬死於路殺和滅鼠藥造成的繼發性中毒。人類認為虎鼬的毛皮市場價值不高,所以它們相對不常遭受獵殺,這也許能説是一種幸運。
聚光燈外的鼬科
説起來,“平頭哥”的莽或者海獺的可愛時常出一出圈,這給大多數人造成了一個“鼬科很出名”的錯覺。實際上大部分鼬科動物都是默默無聞。
《傘護之下:聚光燈外的保護》(Beneath the umbrella: conservation out of the limelight)一文根據社會調查,列出了動物受關注的四個因素:體型大、兩眼向前、IUCN保護等級(受威脅等級越高越受關注)、對人是否有危險(有趣的是,人們比較願意關注對人有危險的動物)。結論是大部分鼬科都過於低調,很難吸引關注(跟貓科相比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3】
在學術界,鼬科的身份也頗為尷尬。《全球鼬科的保護威脅和狀態的綜述》(A global review of the conservation threats and status of mustelids)調查了全球關於保護鼬科動物的論文,發現72%是在北美和歐洲發表的,大部分論文集中於少數北半球的物種。鼬科的研究並不少,但研究方向卻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嚴重不平均,有些熱帶地區的物種甚至根本沒有專門的研究。鼬科大多行蹤詭秘,更進一步加大了研究的難度。
瞭解不足也意味着保護工作的困難。目前63種鼬科動物有31種數量在下降,12種狀態未知,13種沒有IUCN威脅評級。【4】尤為值得注意的是,熱帶地區的生態保護和發展的矛盾往往尤為尖鋭,鼬科動物研究方面的空白也尤為嚴重。熱帶地區鼬科動物常常缺乏保護級別,或者保護不到位,難以遏止盜獵。

墨脱的水獺 ©貓盟&西藏生物影像保護(TBIC)
那麼鼬科註定了默默無聞嗎?不一定。人們的觀念是可以改變的。一種相當低調的鼬科動物——歐洲狗獾已經完成了逆襲。歐洲狗獾是英國野生動物信託基金會(Wildlife Trusts)的會標,英國還有一個專門保護歐洲狗獾的獾信託基金會(Badger Trust),有超過3000名會員。【5】可見“明星”是可以包裝出來的。為了流量不擇手段是壞事,但有了流量,至少為做一些好事提供了可能性。

杭州舟山羣島的原鄉生態水獺保護地,用水獺作為宣傳生態保護的旗艦種 ©李琦
為什麼要保護鼬科?
説到流量,中國人最熟悉的一次“鼬科得到流量”事件,可能是上個世紀的“黃鼠狼平反”事件,大量描寫“黃鼬是捕鼠高手,對農業有益”的科普和兒童文學問世,這要歸功於動物學的老前輩盛和林先生對黃鼬食性的研究。

北京懷柔的黃鼬 ©貓盟
行文至此,我其實很想找到一些黃鼬和其他鼬類是“正義的警長”,英勇地“制裁”老鼠的例子。但不幸的是,實驗結果往往不能證明這一點……
在英格蘭北部進行的一個實驗發現,如果減少鼬類捕食者的密度,田鼠的年存活率反而上升了。研究者認為更可能是獵物(田鼠)在影響捕食者(鼬類)的丰度,而不是相反。在芬蘭進行的實驗則發現,僅僅減少伶鼬和白鼬,不足以加速鼠類種羣數量的下降。【6】大自然的關係往往是錯綜複雜,不能簡單歸為吃與被吃。
所以我也沒有辦法喊出什麼很“燃”的口號,支持鼬科的“正義行動”,只能引用著名的生態學家、文學家李奧帕德(Aldo Leopold)的《沙鄉年鑑》(A Sand County Almanac)裏一句富有諷刺性的話(你可能覺得眼熟,因為它被選作2010年的考研英語題):
Scientists jumped to the rescue with some distinctly shaky evidence to the effect that insects would eat us up of birds failed to control them.
科學家趕來拯救(為了證明動物值得保護),提供了明顯不靠譜的證據:“如果沒有鳥類控制害蟲,害蟲會把什麼都啃禿的”。
如果我們把虎鼬等鼬科的價值定為“抓老鼠”,就像把鳥類的價值定為“控制害蟲”一樣,按照這個邏輯,用藥把老鼠都殺光,既沒有老鼠,也沒有虎鼬,豈不是更“乾淨利索”?貓盟之前的調查已經證實,在西北地區的荒漠裏,滅鼠是小型食肉獸生存的重要威脅因素。如果沒有了齧齒動物,像虎鼬、兔猻、赤狐這樣的小型食肉獸,也將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李奧帕德提出了一個尖鋭的問題:生態系統中大多數的生物,都是對人沒有直接好處的,如果我們堅持“只有對人有好處的,才值得保護”,那我們很難找到保護它們的理由。而他提供的解法是,我們要接受生態系統中的各個成分是緊密相連的,要建立整體的生態觀,而不是“踩一捧一”。
虎鼬可能不是什麼“正義的警長”,它的生態作用目前大多是未知。但不要忘了,我們對鼬科動物的瞭解很不平均,這個領域像張掖的荒漠一樣,還是地廣人稀的茫茫荒野。
註解&參考文獻
【1】Gorsuch W A, Larivière S. Vormela peregusna[J]. Mammalian species, 2005, 2005(779): 1-5.
【2】Ivanov V, Spassov N. Some new data on the distribution, habitats and ecology of the threatened European mustelids Mustela eversmanii and Vormela peregusna in Bulgaria[J]. Historia naturalis bulgarica, 2015, 21: 267-271.
【3】Macdonald D W, Newman C, Harrington L A. Beneath the umbrella: conservation out of the limelight[J]. 2017.
【4】Wright P G R, Croose E, Macpherson J L. A global review of the conservation threats and status of mustelids[J]. Mammal Review, 2022, 52(3): 410-424.
【5】【6】同【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