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方識愁滋味_風聞
死理性派-死理性派官方账号-“死理性派”是一种信仰,致力于从荒诞中寻找理性,从虚无中看到……1小时前
文 | 女孩慧敏

我的近視大概是從初二開始的。日照過少不僅導致了缺鈣、缺維生素D、注意力受損等問題,也大幅提升了這幾代人的近視率。從那時起,我能用眼睛看見的世界日漸模糊,我的心也隨着記誦太多的聖賢書而蒙上了煙塵。
我不記得第一副眼鏡的來歷了,可能是高二,更可能是大一。因為中小學個子矮、總是坐在前兩排,近視度數也不算太高,我沒有經常使用眼鏡的必要,即使後來度數上升了,我也慢慢習慣了高度磨皮的世界,只覺得許多人與事物看起來都很美,都很想追求,但並不知道自己嚮往的是什麼。
幾年前的一天,我的右眼居然漲到四百度了,雙眼散光也日趨嚴重,S帶我重新配了一副合適的眼鏡。這就是傳説中4k高清的世界麼?這是真實的世界!
天吶,之前二十年,我竟然一直行走在霧裏。
習慣了迷霧的我,以為遮蔽意味着光明。
習慣了疼痛的人,以為傷害意味着深愛。(那些年我看了多少虐戀故事啊!)
S帶我看到、聽到、感受到世界的真實,看見了脆弱的自己,也終於走上了成為自己的路。
後來偶爾不戴眼鏡時,每每看不清眼前風景,我都會下意識做出推眼鏡的動作。
我終於讓這副矯正視力的外來之物成為了身體的一部分。
某天出門玩耍,我莫名覺得很疲憊,一切似乎都與我隔着紗,我開始揉眼睛,又緊皺眉頭來代替揉眼,又大幅運動臉部肌肉羣,緊緊閉眼又拼命睜大,怎樣都無濟於事,最後得出了“今天沒睡好”的結論。S聽説後,找出備用眼鏡給我架上,一下子世界清明瞭,身體也滿血了。
年輕時的我擁有眼鏡但是不常使用,於是世界一直那樣朦朧着,我看不清一切也看不清自己,於是經常做那個噩夢:夢裏我徹底失去了視覺,目之所及只有椒鹽狀的白噪音,把手伸展在眼前也完全無法映入視網膜,張嘴無法發出聲音,伸手摸到的也只有虛空……我失去了與任何人的聯繫,徹底迷失在了虛空裏。
那個夢到近幾年才停止。那也是因為眼和心的無明而被拖延太久的疼痛的青春期的終結。
眼鏡影響着我與世界的關係,這很像知識:都是後天獲得的;都能幫我把世界看得更清楚;都能給我愉悦感;都能幫助我更清楚地看見別的生命,從而建立並鞏固有温度、有韌性的友愛關係;同時,眼鏡與知識都會讓我在別人眼裏更有“大人感”。
那天與一位年齡相仿的男性在雨中漫步,倦了之後進屋休息,我剛摘下眼鏡,他説:
“你現在完全是二十歲的感覺!跟剛才戴着眼鏡差別好大!”
我和許多朋友都覺得我的眼鏡很顯年輕,唯獨這位覺得戴眼鏡的我“很像長者”,原因在於,見我之前,我的知識讓他對我產生了預判,他把第一印象的戴眼鏡的我與知識進行了聯繫,“進屋”與“摘眼鏡”這兩起事件讓他放鬆,這才看見了相對更真實的我。
眼鏡讓一些人忽略了我眼裏本有的青澀光芒,卻讓我自己眼中的世界愈發敞亮。孤立的信息開始有了關聯,曾經耳熟能詳從而下意識奉為圭臬的觀點也開始顯出了裂痕。
前陣子讀了一點少年三毛的短文,有朋友發來了“回讀時會覺得羞恥”的青春期的文字,又有朋友分享了永恆停留在少年時代的邱妙津的作品,突然就想到了“少年不識愁滋味”。
八百年前的那個老人一輩子沒學會表達自己的脆弱,反而用了拉踩的方式,聲稱自己少年時代的哀愁都是無病呻吟,此刻的痛苦才是真實的。
過去的他早已消逝,無法自證了,那些話分明是説給他眼前的年輕人的:你們的痛苦都是假的,只有我這老頭子,才是天下第一慘!
非要找出一個虛擬或真實的對手,這些老男孩才能間接表達自己的情緒;真要説到正題,卻又“欲説還休”,最後還是沒有明晰地講出來,非要後來人自己猜。
他壓抑了那麼多年,還有能力感受、指認、表達自己的情緒麼?
如果他真的可以與自己的當下同在,他也會知道,曾經的自己的情緒是真實的,當下他身邊人的情緒也是真實的,痛苦只是真實存在,沒有比較的必要,也不該被比較。
他把少年的自己弄丟了。
人在年少時當然是滿身哀愁的。年輕人不擁有物質資源,難以獲得大人的理解與尊重,也沒有足夠的認知能力理解自己的處境,不擁有足夠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困惑;即使與同類在一起,也會因為缺乏溝通能力而無法共鳴,偶爾共鳴了,又害怕這難得的知己在無常的洪流中悄然消逝。
大人對孩子説“你的痛苦都是假的”,一些孩子信了,所以一直都在模仿大人,尋找古詩人口中的“真”,他們找到了家國、榮耀、責任、標籤,把這些當成了自己的全部,結果只要略受衝擊,就會陷入虛無。
一些孩子將信將疑,繼續與更多尚未拋棄童年的人交流,慢慢地,在更多稚氣的表達中,這些人逐漸發現,原來自己之前的一切感受都是真實的,不僅真實,而且有許多人可以從許多維度加以印證。
這些幸運的人終於不再需要拋棄自己的歷史,終於可以將自己的一切接納起來,看見自己也看見自己的同類,接納了青春期的哀愁,也便走出了哀愁與迷惘,獲得了幸福。
這才是真正的走出童年:走出來,也與童年的自己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