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悲劇怎樣才能不再重來?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45分钟前

居然智家集團(原名“居然之家”)董事長汪林朋7月27日墜樓身亡,在企業界引發強震。“汪林朋們的悲劇不能再發生”,“汪林朋事件,希望能成為歷史的轉折點”,這是企業界一致的呼聲。
我和汪林朋只有一面之緣,但對他在行業逆境中“不躺平”的精神和很多勇於創新的做法非常認同。他是一位我尊重的企業家。
汪林朋走後,一位曾隨湖北青年企業家到北京向他求教的年輕人,根據錄音在公眾號“傳承者説”上披露了他的兩點心得,一是要處理好股東之間的利益分配;二是自己一定要乾淨。
他關於“乾淨”的這段話如下:
“大家都説現在對民營企業的環境不是太友好,民營企業不容易。有個朋友就曾經私下提出過一個問題,説咱們做老闆的誰沒有被工商、税務、公檢法查過辦過。誰能獨善其身?所以你們想做企業的話,想創業的話,一定得把自己搞乾淨。你不把自己搞乾淨,遲早要為這個付出代價,甚至是滅頂之災。簡單一點説,你們拿的工資,拿的獎金都交税了嗎?等你們把企業做大了以後,人家那些紅了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把你搞下去。違法的事千萬別幹!現在的人都沒有秘密了。包括你的微信,付出去的是什麼錢,其實都是知道的。一定要把自己搞乾淨!”
顯然,汪林朋對遵紀守法有清醒的認識,和那些“不法商人”完全不同。
這樣一個有理想、認真做企業的人以這樣的方式結束生命,我心痛,不解,覺得也有責任做更多瞭解和思考,力求弄清楚這個謎。


今年4月,汪林朋被武漢市江漢區監察委員會留置,7月下旬解除留置,變更為責令候查。出來幾天後就發生了墜亡。
如果沒有此次留置,一切應該如常。那麼,他的離去是因為案子本身的困擾,還是留置這種手段的困擾?抑或兩者都有?如果都有,孰輕孰重?
財新的報道稱,汪林朋解除留置迴歸後,對下屬坦承,居然之家上市“走了捷徑”。
知名自媒體人獸爺在關於汪林朋的最後72小時的文章中寫道——週四,出來後的第二天,老汪去了趟公司,開了個會,還分別跟幾個同事聊了聊。同事回憶説,老汪情緒低落,但不滿意都集中在工作上。他其實有些自責,説:是我把公司搞砸了。
這些細節説明,汪林朋是一個誠懇的人,能自我反思的人。他對自己被留置給公司帶來的負面影響,心裏是難受的,是不願如此的。這和我看他的短視頻和演講時的感覺是一致的,他不是把行業和公司的困難都歸咎於外,更多是從自身找問題,找方法。
汪林朋為何被留置?從很多媒體的報道,與2019年居然之家借殼武漢中商這家國企上市的交易有關。一般來説,此類交易如果事後被追究,大致存在兩種可能,一是“涉嫌國資流失”,二是“涉嫌行賄犯罪”。
考慮到這是2019年的交易,已過去數年,我認為第一種可能,從法律認定的角度看基本不存在。確實,居然之家在借殼上市後沒有達到事先承諾的利潤指標,但大勢如此,他們在同業中做得已算不錯。用後來的經營數據證明當初國資被評低,民資被評高,這不客觀。當然,如果司法機關最終認定評估中存在不正當或不公平手段,那是另一回事,應當被追究。


現在來看第二種可能。這要放在一個更大視野中,才能看得比較清楚。
今年2月,曾任第十四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農業與農村委員會副主任委員的蔣超良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蔣超良長期在金融業工作,擔任過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助理、交通銀行董事長、國家開發銀行行長、中國農業銀行董事長。2016年10月到2020年2月,他擔任湖北省委書記。在他任內,天風證券於2018年10月19日上市,居然之家於2019年12月26日借殼上市。
據財新報道,天風證券為上市涉嫌向蔣超良輸送了巨大利益,前後兩次向蔣超良一方付款。一次接近億元,發生在天風證券上發審會前;另有一次數千萬元,是在最終拿到上市批文前。天風證券董事長餘磊於今年2月起被留置。
天風證券對蔣超良一方的利益輸送方式十分隱蔽,是通過旗下的天風創新投資有限公司向北京一家特定企業——北京增財基金銷售有限公司增資近1億元,持有其49%的股權。該企業實際由蔣超良的弟弟控制,表面則是由一個名叫羅細安的“白手套”擁有。羅細安是該企業的法人代表,持有96.07%的股份,其中就包括代天風證券持有的49%。
天風證券為何要向蔣超良一方輸送利益?因為蔣有權,能“話事”。
羅細安的問題並不止於天風證券。在居然之家醖釀上市時,他擔任了居然之家副董事長和北京居然之家商業發展有限公司董事長、法人代表,是上市團隊負責人之一。雖然上市公司高管信息中並無他的信息,但集團官網上關於他的報道不少,基本都和各地招商引資有關,要麼是接待到訪官員,要麼是到當地考察項目,給人的印象是熟悉官場,很會來事。
和天風證券的餘磊一樣,羅細安也於今年2月起被留置。
還需要説明一點,天風證券是居然之家借殼上市時聘請的幾家財務公司之一,亦持有其少量股份。

在瞭解到以上情況,並向和汪林朋相熟的傢俱裝飾業有關人士求證後,我內心湧起不小的波瀾。因為發現了他的另一面。
目前,在完全可置信的公開信息中,還沒有看到羅細安在居然之家上市過程中向蔣超良一方進行利益輸送的具體事實。但從整個脈絡看,我們很難得出一個結論,説羅細安只在天風證券上市時當了蔣家的“白手套”,而在居然之家借殼上市時和蔣家毫無關聯,或者他有關聯,而汪林朋不知道。
一個最簡單的道理是,如果羅細安的問題不涉及居然之家為了上市和蔣家之間的勾連,汪林朋不可能跟在他後面被留置。
根據今年4月18日居然智家的公告,汪林朋被留置後,其持有的上市公司全部股份被湖北省監察委員會司法凍結,凍結時間為今年4月17日至明年10月16日。公告提到,汪林朋最近一年不存在大額債務逾期或違約記錄,不存在主體和債項信用等級下調的情形,不存在因債務問題涉及的重大訴訟或仲裁情況。同時,汪林朋不存在非經營性資金佔用、違規擔保等侵害公司利益的情形。
這説明,汪林朋個人沒有侵害公司利益的問題。那麼,他的問題只能是非經營性的。他是董事長,羅細安是副董事長,羅先被留置,他再被留置。不難推斷他們的問題存在關聯性,是一脈相承的。至於他是不是被羅矇蔽,而自己並不清楚羅是如何具體操作的,這要看最後的司法認定。
汪林朋是今年新當選的全國工商聯傢俱裝飾業商會新任輪值會長,是湖北省楚商聯合會常務副會長,在業界和湖北很有影響力。監察部門如無一定證據和把握,是不會輕易對他留置的。
所以我的結論是,汪林朋被留置事出有因,他做過不該做的事。


人都會犯錯,只是大小不同,對錯誤的認識程度不同。
有些人犯錯、犯法、被懲戒,並不怎麼當回事,過去了就過去了。但汪林朋不是這樣的人。
汪林朋出生於湖北黃岡市羅田縣一個農村家庭,1986年考入北京工商大學(原北京商學院)會計系,1990年畢業後在國家機關工作(原商業部財會司),後調入中商企業集團公司和全國華聯商廈聯合有限責任公司,都是國有大企業。他是中共黨員。他愛學習,在北京大學讀過國際EMBA,還在武漢大學董輔礽經濟社會發展研究院攻讀博士學位。
我和汪林朋是同一屆大學生。就我的感知,他這樣的年齡、出身和經歷,會有很強的上進心、是非感,有機會做一番事業時也會很有理想和責任感。他確實也站上了行業高峯。但就在這時,為了實現更大的抱負和財富慾望,在上市這一重要節點上,他留下了令人遺憾的一筆。
可能不少人也有過類似的一筆,但幸運過關了。而他,最終還是逃不過這一筆的糾纏。
一個自律、愛乾淨的企業家,只要生意正常,心安理得,就算不上市,發展慢一點,行業地位低一點,有什麼所謂呢?真要走上那條迅速膨脹資產負債表、做高估值拼上市、把未來預期都押到今天進行資本化的金光大道,是否一定受得了?不是生意本身的挑戰,而是生意之外那些特殊因素的挑戰,你能否駕馭和消化?
2018年初,居然之家自1999年創立後首次對外融資,募集130億元。這麼多朋友的錢湧過來,不是為了當雷鋒,是為了上市套利。這年9月,汪林朋從北京回湖北時公開説,要把居然之家的總部從北京遷到武漢。估計這時和地方權力之間已達成默契。2019年1月,居然之家借殼上市啓動重組,到12月順利完成,比同期的借殼案例快了半年以上。
我猜想,從上市的高光時刻開始,汪林朋就不再有以往那種“單純的開心”了,不僅是經營壓力劇增,更是因為他有一個和蔣超良個人命運休慼相關的雷已經埋下,且他自己也沒有能力排除,只能祈禱它不爆炸。
我還猜想,有很多時候,當汪林朋回首自己走過的道路時,內心最後悔的大概就是遇上了羅細安,上了他所擅長的那條道。而這個人,無論素質還是品行,和汪林朋原本都不是一條道。

至於蔣超良,我猜不出汪林朋如何看他。在某種意義上,蔣是他的“恩人”,但最終,因為蔣的“爆炸”,他也被留置,形象受到污染——他的朋友們或可理解,但他自己過不了心裏這一關了。
其實,以居然之家的條件,不走捷徑也未必上不了市。比如去港股,或者規規矩矩排隊。但港股估值不高,排隊曠日持久,這樣的發展預期肯定融不了130億。
2017年,蔣超良在全國“兩會”休會期間與部分民營企業家座談時説,“我特別喜歡同企業家打交道,與你們交流,能夠撞擊出很多思想火花。”這應該是真心話,確實能學到很多東西,而且也符合中央支持民企發展的政策。但“喜歡同企業家打交道”的另一層意思,可能只有少數和他的家人以及“白手套”真正打過交道的人,才能意會。
當蔣超良這樣位居一省之首,本該秉公辦事、清正廉潔的官員,卻通過家人的通道向汪林朋伸出幫助之手時,那種“我可以幫你打通A股上市關節”的誘惑,是很難抗拒的。事實上,當如此地位的官員看上你,喜歡同你打交道,甚至覺得幫你就是在抬舉你——你也幾乎無法反抗。
這種捆綁和依附,對那些賺錢至上的商人來説,不會有什麼心理壓力。但對汪林朋這樣內心其實很有操守意識的企業家來説,在初始的滿足感之後,大概更多的是不安,甚至是心如刀割的影響。
而且,你連叫一聲痛也不敢。任何無奈、哀怨和憤懣,只能在心裏默默發酵。
如果生無尊嚴,不得不苟且,生而何歡?死而何懼?
對某些人來説,苟且也是一種生存方式。而對另一些人來説,當你沒有辦法掌握自己的命運,而且對過去有着抹不掉的傷疤、記憶和悔恨,那會產生一種無為無力也無所眷戀的虛空感——這就是汪林朋,這個對自己的生命底色終究是有要求、不願一直揹着包袱走的企業家,最後的結局。
他真的應該寬容自己一些,放自己一條路。但他沒有。
這可能才是這場悲劇的深刻性所在。


對廣大的中國企業家來説,汪林朋留下了怎樣的教訓和啓示?
我首先想到的是,要恪守君子之道,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要善交友,慎交友,要交益友,不交損友。企業家的社交關係和風險控制,是極具現實意義的命題,一定要給自己設立原則與底線。
其次,要堅守“親”“清”二字,自覺抵制畸形政商關係的影響。“親”與“清”,我認為“清”更重要。你和官員距離遠一點,不“親”,無非是錯過一些政策機會而已,但“親”錯了人,被其纏上,就沒個寧日了。
所謂“清”,中央説的很明白,就是要潔身自好、走正道,做到遵紀守法辦企業、光明正大搞經營。做企業,賺錢,是為了讓生活更美好,如果為了賺錢經常要勉強自己,甚至做一些蠅營狗苟不開心、有法律風險的事,真的不值得。
民企越正,越清,對那些習慣於權力尋租、雁過拔毛、暗箱操作、以權謀私的掌權者,也會產生一種壓縮效應,讓他們沒有多少濫權空間。
從另一個角度看,真要“清”,則官員側不能有貪心私心,不能以權謀私,不能搞權錢交易。我們看到,即使在中央持續的反腐高壓和反覆強調家風建設下,各種新型貪腐還是層出不窮,且“前腐後繼”中不少還是高級幹部。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如何不被異化,這是重大而嚴肅的挑戰與考驗。

不久前,我寫過一篇文章,“沒有正當的約束,就沒有真正的自由”。
我也很認同正和島的一句理念,“先論是非,再論成敗”。不問是非,最終自己也可能成為是非。
這幾年還有一句話很流行,“憑運氣賺到的,最終憑本事還回去”。
我覺得這並不算悲慘。無非是一種自然迴歸。如果賺到的要拿命還回去,這才是做企業的人的最大悲劇。這包括過分犧牲身體健康而早逝、猝死;包括過度負債難以自拔,社會又缺乏個人破產製度這樣的通道幫助化解,最後一跳了之;也包括因為客觀主觀原因,在合規合法方面出現了追悔莫及的問題,沮喪抑鬱不斷累積,最終對生命的價值產生了幻滅感,等等。
從老闆到企業家,從企業家精神到商業文明,中國民營經濟的健康發展和民營企業家的健康成長,註定是漫漫長路。我希望,我們支付的代價越低越好。
如果我們不能共同努力去建設一個好的市場經濟、法治化的市場經濟,汪林朋們的悲劇就不會終結。
—— · END · ——
No.6496 原創首發文章|作者 秦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