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風追影》算是成龍近十年最好的動作電影嗎?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52分钟前
《捕風追影》確實是成龍近年來最好的一部作品。它的劇作分為多個階段,又始終圍繞着成龍的“年齡”元素,卻沒有單純的懷舊情懷,而是拓展出了多層面的主題,關於時代的變化,人生的過往開解,以及變遷中始終不變的精神與情感之本質。並且,它也很有野心地嘗試了雙雄戲,並非絕對的正邪對立,而是一種基於年齡與人生的惺惺相惜,營造出類似於《盜火線》的質感。

但是,它終究是一部類型片,且要在大陸上映,更是一部成龍作品,極大地限制了主題的深入程度,不敢真的讓成龍去“老態”,也不敢真的讓梁家輝成為一個具有兩面性的存在。
作為替代方案,它增加了戲劇結構上的階段,不停地讓成龍與梁家輝重聚,呈現出惺惺相惜的情感氛圍,也不停地讓張子楓與梁家輝重聚,激發後者對前者的長輩之情,作為後者“自己親子教育失敗”的情感代償。同時,這也展現張子楓與成龍的親子情與前後輩教育的成功,對比出情感與主旋律層面的雙重本質:在不同的時代、人生階段的變遷之中,親子情是始終不變的本質,但它只會在正義一方達成,讓成龍得以消解過往的錯誤,彌補親子情的缺失,一切的根基在於正義信念,而沒有它的邪惡者則只會受創,讓親子被迫地刀尖相向。
成龍對張子楓的教育圍繞着正義的執行方式,有時候需要忍耐,但它必須、也確實始終存在於警察的心中,支撐着隱忍之下的堅定“潛伏追蹤”,在需要的時候得以激活。它對應着成龍始終默默守護張子楓的情感,也聯繫起了成龍與張子楓對於其父死亡的過往消解、當下親情。這種信念的呈現契合了追蹤的劇情設定,卻在三分之一的部分、即將第一次發現梁家輝的蹤跡、進入公寓對線階段之前,用一次簡單的“張子楓犯錯,成龍教導,告知其父死亡真相”,即宣告完成,沒有與後續的行動成敗起伏結合起來。同時,梁家輝與成龍的過往延伸出當下的親子關係,同樣由於戲份過少而只能用閃回去強行補充,沒有當下的親子交互去逐步細化。
但是,它堆積了不同的階段,甚至在幕數上超出了一般的商業片,不是標準的三幕式,卻依然沒法做到深入與做實。它只能讓成龍不停地復活,不停地與梁家輝再次打破情感氛圍,正反對敵,明確立場劃分,將梁家輝的情感做成了一種“惡人的狡猾”,作為主題層面“邪惡者無從達成任何情感訴求,只能半真半假,甚至自我強造出一個情感面以安慰”的表意。
但與此同時,它又要表現張子楓與成龍的親子線結果,即張子楓的成長,且要確保梁家輝的邪惡性,因此重複階段也是無濟於事,反而讓文本在同一層級上不斷重複,成龍與梁家輝的關係只能在似有若無的“老人之惺惺相惜”與迅速切到的“正反對立”之間重複,後者又會被不斷的梁家輝逃走而推翻,梁家輝對張子楓的親子交互也同樣只能稀薄曖昧,迅速歸於“偽裝”的反目,卻又在不殺死張子楓的結局中似乎留下了情感的痕跡,以此“不殺而逃“去引入下一階段,張子楓的成長也在失敗中變得虛無起來。
並且,這樣的多階段重複也稀釋了各個部分的戲份。梁家輝與成龍形成了對比,都是過往時代的老人,也都受困於新時代的多重環境,於情感層面的“創傷”,即梁家輝面對的養子反目,以及成龍面對過往失誤導致的張子楓冷漠,同時也外延到了科技的層面,都是對當代科技的攝像頭網絡不熟悉的老傢伙。成龍過往的唯一一次失誤,即是盲目正義的搭檔死亡,是情感方面的失控,留下情感的創傷。梁家輝過往的唯一一次情感“失誤”是作為冷血罪犯而動了感情,即對養子們的拯救。這延伸到了當代,形成了成龍被張子楓的冷漠,以及梁家輝對養子陰謀反目的深陷。他們各自應對這種情感困境的危機,也一同面對着新科技的使用與躲避。
由二人的內在對應與外在對立出發,影片條理分明地搭建了多個階段,每個階段都以追蹤與反追蹤----打戲---成龍的出場/與梁家輝會面---張子楓的扛鼎為發展環節。
在追蹤方面,作品下了力氣,特別是前兩幕的內容,細緻地展現了反派的鬥智勝利,利用了看似強大的科技安保系統,最終引出了傳統時代的成龍。隨後,成龍與張子楓的親子關係,以傳統精神的教育與喚醒為主,從傳統的跟蹤手法,到如何匡扶正義的信念落實。梁家輝則應對養子們的反叛計劃,他付出真心,卻只換來了利益之心,因此被迫回到了冷血罪犯的形態。
在第二幕中,作品展示了很好的潛力。成龍帶領張子楓等人,取得了一定的進展,將對方培養成傳統的團隊,實際上卻被對方利用,吸引注意力給養子,梁家輝則被跟上,也陷入了養子拋棄自己的陰謀而不自知。雙方其實都處於挫敗的老年狀態之中,又有着跟蹤與反跟蹤的關係,住在隔壁,深入瞭解對方生活。此時,二人有了達成深度共鳴的前提,在偽裝中愈發真實。
特別是做飯的一幕,成龍教育張子楓的話語是對梁家輝的偽裝,也是真心的代其父之愛。這完全可以對應他與梁家輝的態度,是長期相處、彼此瞭解之下的惺惺相惜,為了偽裝完美而必須付出真實的表達,因此二人始終在半真半假之下交流人生,也形成了彼此的寬慰。作品確實通過做魚、喝酒,一起教育女兒,傳遞了這一氛圍,隨後轉入了抑制的部分,讓梁家輝陷入了養子們的陰謀,也讓成龍遭遇了養子的刺殺。這是非常好的節點,成龍與梁家輝的“老人”一起被籠罩在養子的屏幕之中,而他們的氛圍也被不同形式所瓦解,他對張子楓等人的教育不敵養子的絕對當代科技,而梁家輝對養子的教育更是失敗的。
以此發展下去,如果作品能夠真的導入下一發展階段,讓梁家輝愈發深陷於養子的陰謀,自己的情感輸出被反利用,帶隊抵抗警察,殊不知自己也在被利用,而成龍遇到了真正絕對的“當代”(反派),進一步教育張子楓,與梁家輝的反被制形成對比,就是很好的推進了。最終,梁家輝徹底被背叛,成龍則完成教育,同感於梁家輝的心境,通過追蹤捕獲梁家輝,最後一次以鄰居/相識的虛假身份與梁家輝會面,達成一個類似於《盜火線》的惺惺相惜與警匪對峙的混合狀態,隨後再讓梁家輝去外面對抗警察,交給當代的張子楓等人展示成龍的教育成果。
但是,作品卻開始了原地打轉的過程。梁家輝與養子的糾纏中,此沙一人分飾的兩兄弟分別代表了“繼承梁家輝的殘存情感面”與“繼承冷血面,分別承載着“你像我,不他才像”的台詞。其中,計算機男的冷血延伸成了科技形態,安排計劃反叛梁家輝,哥哥卻要保護他,被迫與梁家輝直接對戰,以此表現反派的“情感不可實現”,與成龍方形成對比。二人的對戰發生在孤兒院,最終以其坍塌和哥哥死亡為結束,梁家輝則再次回到了“冷血狼”的狀態,擊敗了弟弟計劃裏的殺手們。
問題是,作品並沒有發展成龍與張子楓的線索,而是迅速而粗暴地製造了一個危機去表現警察的成長,反派的僱傭兵直接莽進警局,打破一切當代科技,讓他們以傳統方式對戰,又潦草地結束,隨即進入了與梁家輝和養子的追蹤之中。理論上,這應該是最後的結局,卻又再次地以警察死亡、張子楓作為最後一人而對線失敗受挫而結束。它只是一個過程階段,為了呈現成龍與梁家輝的“老人受挫”與“各自崛起”,前者再起為正義者,建立傳統團隊,當代找回傳統精神,後者則悲劇地變回了惡人,只能殺死養子,自己逃脱,從而導入最後的階段,甚至沒有了成龍、張子楓與梁家輝的直接對線。
在這裏,張子楓給出了成長的痕跡,用追蹤能力幾乎捕捉到了梁家輝,卻再次受挫。這引出了持續追蹤梁家輝的階段。但此時,成龍沒有對張子楓的情感與教育再深化過程,梁家輝與養子計劃的交互也過於簡單。藉由養子之口,作品給出了對此的設定:梁家輝早就知道了警方的逼近,因此故意進入警察的圈套,為養子轉移火力,卻反而陷入了養子的陰謀圈套。這正是他人生的縮影,僅有的情感部分動搖了冷血罪犯的無敵,也能發展出複雜的劇情,展示他的真情付出、對敵狠辣高明,以及真情被利用的悲劇,也凸現養子基於科技的高智商。反派的內鬥混合着對警察的更多反制,也製造成龍等人的受挫,引出張子楓的親子線與教育成長,且加大雙方的交互與共情。
但是,這一切都停留在養子在這一“內在階段“完結、與梁家輝已然反目、自己即將被反殺的事後找補、交代設定之上,而給出的情節則是非常降智的:養子僱傭士兵與打手,硬殺警察總部與梁家輝。這降低了養子具有的“當代科技之冷血理性”的強大感,也無助於梁家輝、成龍這一核心共情關係、張子楓這一“成長與親子線核心”的深入,只是形式化地將二者逼入絕境,更是幾乎讓影片就此潦草完結。
相對挽回表達質量的是,它又帶來了下一階段,用一種比較潦草的方式完成了“各自崛起”(正義者與惡魔)與“成長親子”(成龍帶隊的萌寵追蹤小隊,擺脱科技也能勝利的警察)的結果展示。作品呼應了成龍對張子楓教育“追蹤失敗”的開頭部分,張子楓再次説出相同的偽裝台詞,隨後又有了成龍與梁家輝的再次交互。作品試圖找平衡,既讓張子楓展示成長結果,追上了梁家輝,又需要讓成龍與梁家輝完成情感氛圍的交互,並表現成龍與張子楓的親子情確鑿,因此讓張子楓再次失手,成龍來救,隨後與梁家輝交互,卻又要明確梁家輝的邪惡,因此只能讓梁家輝短暫地似乎輸出了對張子楓的長輩之情,停留在“手下留情”的程度,卻又與成龍完全大打出手,以狼狽去呈現二人共同的“老人共情”。
顯然,它需要確立正反方的絕對對立,卻又要兼顧張子楓的親子成長線,因此讓成龍再次失敗,梁家輝逃跑,轉而交給了新時代成長完畢的小隊,擁有了科技與傳統追蹤技術,象徵着當代挖掘出正義傳統信念與友情之後的成長完畢,最終捕獲梁家輝。
對於成龍的塑造,導演顯得尤其糾結。成龍一方面在不斷地倒下、失敗,在公寓與最終戰都幾乎被殺,帶來了強烈的衰老之悲劇氛圍,與被背叛與末路的梁家輝存在隔空的共情條件,也順勢讓任務落到新一代的頭上,展現其成長。但是,它又不能真的讓成龍死亡,因此只能給“暗示”,似乎要失血過多,旋即卻變成了喜劇效果,甚至強調“別吃那麼多止疼藥”。到了最後的抓捕時刻,成龍必須與梁家輝再見面,卻也做不了太多交互,而是迅速讓給了張子楓去“成長完畢”。
事實上,這樣的矛盾其實並非不可解,讓梁家輝處於“被迫於客觀形勢、人生現狀,只能做純惡人”即可。但是,它在戲劇層面過於簡單,階段多卻無深入發展,只是重複去強調各個層面,對梁家輝的“付出真情卻被背叛”只停在了設定的“被背叛與被迫反殺”之上,向着攝像頭揮舞刀子,對抗當代“冷血科技”。同時,過多的階段堆砌,稀釋了各個線索的發揮空間。特別是梁家輝與養子這條線,養子們幾乎缺席了第一二幕,只能以最短的戲份去完成最草率的“莽夫陰謀”,降低了本片的智慧含量,而追蹤與反追蹤、偵查與反偵察,理應是智慧與科技的較量,也無助於梁家輝的塑造,同時對敵的警方部分也就必然很潦草了。
這種細化功夫的缺失,從序幕就有所體現。養子想要更多的錢,是當代利益為先、背叛養父命令的表現,其後續計劃卻沒有預先設計的一樣,其運籌帷幄全在人物的自信狀態之上,卻只是在靠武打去亂莽出一片天。如果是梁家輝以傳統罪犯的手法去打敗警察的科技,那麼這個表達是合理的,但它屬於養子,梁家輝失去了控制,其不用科技的亂莽就不合理了。

刨除“土嗨”的一些片段,序幕還是維持了比較高的完成質量。在序幕的結尾,反派虛擬出來的車輛從警方的屏幕中消失,其只是一個“影子“而已,而“影子”梁家輝也從追捕的天羅地網中消失,使得警方的正義信念也消失在科技賦予的屏幕與系統之中,其技術力量不能追蹤到犯人,需要依靠成龍的傳統追蹤能力,再次“捕”到“影子”與“信念”。
梁家輝作為序幕裏唯一的“老人”,因為養子的失控叛逆而“生涯第一次被拍到”,他經過拿着手機拍照的店員時的疏忽,也流露出動感情之下的“罪犯弱化”,而養子們的跳脱、依賴科技指引,並沒有脱離警方布控,依然需要依靠梁家輝傳授的老技法,最終回到梁家輝的指揮。這一系列的發展正是對此後的背叛、傳統的價值、梁家輝的“軟化導致敗北”的預示,也與第三幕高潮形成了呼應:養子再次回到這裏,再次試圖獲取數字貨幣,與梁家輝已經徹底反目,再次的跳脱就失去了彌補的辦法,警方卻有了成龍的帶隊與“傳統”的迴歸,只能被抓住,只有“傳統惡人”梁家輝才能逃脱。
但是,序幕對梁家輝與養子團的衝突、特別是黑客帶動的逆反心理,表現得不夠深入,且楊子導演的個人審美略顯土氣,使得養子們的狀態更突出了“土嗨”感,沒有應有的“跳脱”。更嚴重的則是後續內容的文戲單薄,養子們下線,導致序幕沒有得到很好的支撐,結構上的呼應效果也就不太明顯了。
並且,序幕也表現出了審美的問題,過早過多地使用了rap與短視頻化的剪輯,去表現養子們的“犯罪高明”與“當代化”(對立於更傳統沉穩的梁家輝),未免有點土嗨過度。客觀而言,用rap、街舞去表現年輕人的“當代”,多少有點楊子作為中年人的刻板印象,但確實也是人物戲份不足、只能用刻板印象去彌補塑造力的妥協方案。
而在作品進入最後的高潮時,追蹤小隊迴歸,張子楓帶隊,理應再次運用曾經的教授知識,以至少不遜於第一階段與第二階段的追蹤戲紮實度,去表現自己的成長,序幕裏反派的能力化為梁家輝的此刻反制,卻被反過來碾壓,而第二階段的公寓樓追蹤內容則再次升級。但是,受限於創作能力與戲份時間,它甚至是多次追蹤中最潦草的一次,用一個快速剪輯完成了一切。
並且,在梁家輝與養子被迫互殺、勝利方也要出去面對警察追捕的“失敗”的時候,它其實有着《奪帥》結尾的質感,即舊時代的消亡,為了武學信仰而決鬥,彼此惺惺相惜的殺與被殺,勝利者也要出去面對失敗,徒勞地舉起槍去凸顯精神,實際上冷兵器已經被熱兵器取代,作為舊時代最強者的他也註定滅亡。但是,影片並非以此為終點,梁家輝與養子的戲份也缺乏基礎,因此實際的情感濃度並不夠強。
當然,我們也要考慮到續集的存在,以上的討論都是基於它作為獨立作品的完整度而言。並且,它也是一部動作為主的類型片,文戲要與動作相平衡。只是,它確實給出了很大的創作野心,並非文本上非常簡單的“成龍動作片”。導演楊子負責了文戲,反而有大量的戲份、線索、閃回,倒是稀釋了動作的含量。如果它是純動作片,那麼刪除這些文戲,以小野心加強動作的烈度,也會是很好的作品。但它讓步了動作的含量,成龍負責的動作又很精彩,而楊子的文戲又失控於多層面的平衡,顯然不足以實現其野心,就未免讓人感到遺憾了。
但無論如何,它還是近年來最好的成龍電影,不僅沒有過於生硬的主旋律與意識形態輸出,還有着對“老年”的豐富運用,而不只是缺乏戲劇支撐的“賣概念,懷舊牌”,如《龍馬精神》那種的存在。同時,它也沒有成龍近十多年來愈發嚴重的主旋律價值觀輸出的過度傾向,是一部真正紮根於電影本身、不添加額外訴求的作品。如果我們將它放在諸多的成龍式爛片之中,作為“十幾年間最佳”,其實只要做到“不強塞價值觀”,就已經直接領先了。
它當然考慮到了成龍的年齡,但其他人的打戲足夠精彩,也用中間部分的追蹤與反追蹤戲份平衡了動作內容,不需要打,智鬥糾纏卻同樣緊張,應該是參考了杜琪峯的《追蹤》,只是在戲劇層面沒能達到後者的水平,也是因為其想要的層面更多 ,楊子的能力又難以平衡。
它的片名“捕風追影” ,追尋的是梁家輝“影子”,也是二人擁有的舊日之影,正義為本、情感為根、“其實我一直都在”的成龍找回了舊日的圓滿,而邪惡的梁家輝卻無法迴歸最初的冷血,在情感上有所糾纏,又無從達成情感圓滿,一切源於其邪惡的出發點,因此只能被捕捉而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