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國家唯一的崛起機會,錯過了_風聞
温伯陵的烟火人间-温伯陵的烟火人间官方账号-读历史、谈世事、阅人物46分钟前

作者:温伯陵
1
《趙武靈王》身死國衰的十年以後,華北平原又發生了一場大規模軍事行動,齊燕兩國都深涉其中,而這場軍事行動的起因,卻是源自最高權力的裸退、禪讓。
公元前四世紀末,燕國是燕王噲在位、子之做國相,兩人共同署理燕國的軍政事務。
正常來説,國相是異姓大臣能做的最高職位,子之應該滿足了吧?但不要忘了,中國歷史進入戰國時期,已經發生了三家分晉、田氏代齊、三桓替魯等一系列標誌性大事件,國君的地位不再是牢不可破,家臣大夫也不是永遠低人一頭。
有了前代權臣做榜樣,子之便不滿足燕國國相的職位,他想要更進一步。
子之選定的突破口,便是蘇代。
蘇代是蘇秦的弟弟,在蘇秦死後,蘇代繼承了其兄的衣缽,奔走於列國之間,以遊説諸侯為生。
這樣的職業特性,讓蘇代掌握了旁人難以企及的信息,而這些信息又是各諸侯國君做決策的重要參考,於是蘇代便在各諸侯國擁有了極大的話語權。
子之選定蘇代,正是看中了這一點。
在這樣的背景下,子之主動提出和蘇代結為兒女親家,進行政治捆綁,並請蘇代利用職務之便,在燕王噲面前幫他運作。
國相提出聯姻,蘇代無法拒絕。
聯姻之後,蘇代和子之便是政治盟友,政治盟友能在燕國更進一步,蘇代也能水漲船高,這樣的誘惑,同樣是蘇代無法拒絕的。
於是,蘇代決定和子之合作,一起掏空燕國。
公元前316年,蘇代出使齊國以後返回燕國,然後和燕王噲彙報了工作心得:“齊國是無法成就霸業的,原因就是,齊王不信任大臣。”
燕王噲一聽,心想:“齊王不信任大臣,那我反其道而行之,肯定可以稱霸吧?”隨即便把燕國的軍政大權都交給子之。
不久後,燕人鹿毛壽和燕王噲説:“世人稱堯帝是賢人,原因就在於他能把天下讓給別人,如果您把燕國讓給子之,豈不是和堯帝齊名?”
燕王噲覺得,是啊,沒毛病,然後就向朝野宣佈,燕國變更所有權,以後屬於子之了——“燕王因屬國於子之,子之大重。”
但,燕王噲宣佈變更燕國的所有權,只是讓子之擁有攝政的權力,子之並沒有和晉國六卿、齊國田氏一樣,事實上擁有燕國。
對於子之來説,這遠遠不夠。
於是,第三個人出馬了,他和燕王噲説:“今王言屬國於子之而吏無非太子人者,是名屬子之而實太子用事者。”意思是,您説把燕國交給子之,卻仍然保留着太子的人馬,您這不是沽名釣譽麼,顯然不是誠心的。
聽到這番話,燕王噲沒有猶豫,立即命令收繳太子印綬,燕國三百石以上官吏全部聽子之的命令行事。
這下,燕王噲把燕國都交出去了。
子之和蘇代通過騙、偷等不講武德的手段,把燕王噲這個老同志玩弄於股掌之間,完成了一場不流血的權力更替,真正執掌了燕國政權。
“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噲老,不聽政,顧為臣,國事皆決於子之。”
權力鬥爭,向來是你死我活的。
子之得到了燕國政權,即便燕王噲無所謂,但燕國太子肯定不甘心。在燕國太子看來,這個政權是祖輩幾十代人傳下來的,燕王噲也只是暫時掌管而已,他憑什麼把祖輩的江山拿去送人?而我是燕國太子,燕國的法定繼承人,他又憑什麼剝奪了本就屬於我的東西?
在這樣的背景下,燕國太子和子之的矛盾,徹底激化了。
公園前314年,燕國太子經過兩年的隱忍,終於在燕國遺老的支持下,發兵討伐子之。但因為倉促起事,他們的戰鬥力不強,沒能一擊而勝,一些兵將也臨陣倒戈,幫助子之打擊燕國太子,導致雙方形成對峙態勢。
而燕國的混亂,又讓齊國看到開疆拓土的機會,齊宣王隨即出兵北伐,直入燕都,誅殺子之和燕王噲。
燕國境內,就此剩下齊國和燕國太子兩股勢力。
這個時候,齊宣王的計劃是趁機佔領燕國,消除北疆威脅並開拓齊國疆土,將齊國打造為真真正正的東方大國,為此,他還專門請教了孟子的意見。
孟子説:“王速出令,反其旌倪,止其重器,謀於燕眾,置君而後去。”
言外之意就是,齊國消滅了燕國的非法政府,再在燕國成立一個“親齊政府”,就達到目的了。燕國還不到滅亡的時候,如果您強行佔領燕國土地,一定會遭到反撲,得不償失。
但齊宣王在利益的驅使下,沒有接受孟子的意見。
事實證明,孟子是非常有戰略眼光的。
就在齊宣王猶豫未定的時候,燕國各地已經爆發零零星星的起義,齊國的北伐大軍根本來不及鎮壓。公元前312年,燕國朝野又擁立太子即位,有了主心骨,不久便將齊國的北伐大軍趕出燕國。
燕國新王,便是燕昭王。
而經過這件事,燕齊兩國,也成了不死不休的敵國。
2
燕昭王重新復國以後,深感燕國國力孱弱、朝堂威信不足、民心飄搖動盪,再不勵精圖治,燕國真要滅亡了。
於是在此後的歲月中,燕昭王不僅訪貧問孤,和燕國百姓同甘共苦,還通過“千金買馬骨”事件,招攬到一大批治世賢才,充實了燕國的人才庫,其中最傑出的便是魏人樂毅,被燕昭王任命為亞卿,全權處理燕國的日常政務。
經過如此將近三十年的努力,燕昭王和樂毅等人把燕國治理的井井有條,國力蒸蒸日上,並等到一個復仇的機會。
公元前286年前後,宋國在宋襄公稱霸後三百餘年,終於再一次崛起。
不過,宋國的這次崛起,仍然不太光彩。
那時,宋國國君是宋康王,他從一條占卜信息中,得出“小而生巨,必霸天下”的結論。宋康王大喜,隨即便起兵滅滕、伐薛、敗齊、擊楚、侵魏,屢戰屢勝,開疆拓土,極大提高了宋國聲望。
這一系列勝利,進一步激化了宋康王的野心。
於是他張弓射天、舉鞭笞地,以示征服天地,斬社稷神靈又焚燬神像,以示威服鬼神,顯然是不甘心只做人間“霸主”,而是要天地鬼神共尊。
這還沒完。
宋康王有了建功立業的野心,自然也要滿足肉體的愉悦,所以宋康王經常召即羣臣,舉行大規模宴會,徹夜不歸。而每當有人在宴會上高呼“萬歲”時,席間羣臣也要跟着高呼萬歲,然後是殿外、宮外、國中……只要有人聽到“萬歲”兩字,就必須跟着喊,否則就是大不敬。
可以説,宋康王在國內搞起了聲勢浩大的個人崇拜。
這麼一個驕狂、自大、不遵守規則的國君,世人非常反感,故而稱呼宋國為“桀宋。”雖然沒有明説,但事實上已經把宋國排除出中原諸侯國的行列了。
隔壁的齊泯王見狀,感覺滅宋的時機已到,便直接出兵伐宋,一戰滅國。
繼承商朝餘韻、周朝初年冊封的宋國,在傳承七百餘年後,至此消亡。
然而,齊泯王滅宋之後,絲毫沒有反思宋康王的教訓,反而間接繼承了宋康王的惡習——“齊泯王既滅宋而驕,乃南侵楚,西侵三晉,欲並二週,為天子。”
從這番做為來看,齊泯王和宋康王並沒有本質區別,都是驕狂自大、惹人反感的國君。
既然齊國驕橫無忌,犯了眾怒,忍辱負重近三十年的燕昭王,豈能坐視不理?
燕國伐齊,勢在必行。
3
公元前284年,燕昭王和趙、魏、韓、秦組成五國聯軍,然後盡起燕國兵馬,任命樂毅為上將軍,讓他統帥五國聯軍南下伐齊。
燕國都城在如今的北京一帶,齊國都城在山東臨淄,這兩地之間是一馬平川的,除了黃河以外,再沒有高山大河阻擋。
這就意味着,齊國無險可守,只要樂毅的伐齊聯軍快速越過華北平原,順利渡過黃河,就能兵臨臨淄城下。到了這一步,齊國就輸了大勢,亡國只在瞬息之間。
事實上,當年齊國能出兵干涉燕國內亂,也是佔了地理的便宜,現在樂毅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

聽聞樂毅南下,齊泯王大驚,盡起傾國之眾來抵禦伐齊聯軍,兩軍在濟水以西大戰一場,結果,齊軍大敗。
此戰過後,所有人都知道,齊國敗局已定。
於是,樂毅讓距離齊國遙遠的秦、韓兩軍回去,然後命魏軍經略距離魏國較近的宋國故地、趙軍攻取距離趙國較近的河間一帶,分享伐齊的勝利果實,樂毅自己統帥燕軍直入臨淄,將齊國的寶物、祭祀器具都送回燕國。
那個齊泯王,則是跑到衞國被衞人驅逐、跑到魯國被魯人嫌棄,最後被楚國派出的援兵給殺了……
隨後,樂毅頒佈了兩條方案——
政治方面,樂毅禁止燕軍搶掠齊國百姓,求訪齊國的賢才逸士,廢除苛刻法令,削減賦税減輕齊人負擔,於是“齊民喜悦”,紛紛歸附燕國,號稱“齊人食邑於燕者二十餘君,有爵位於薊者百有餘人。”
這套方案,讓燕軍以“解放者”的姿態出現在齊人面前,極大減輕了齊人歸附燕國的政治阻力。
軍事方面,樂毅把燕軍分為五路,其中左軍經略膠東、東萊一帶,右軍屯駐東阿、甄城一帶,前軍沿泰山東進經略琅琊,後軍駐紮千乘保障退路,中軍屯駐臨淄鎮守四方。
這五路燕軍,幾乎把齊國各地都掃蕩了一遍。

正因為樂毅的政治方案能征服齊國人心,軍事方案能征服齊國地方,所以他才能在短短六個月間,收服齊國七十餘座城池,將其化為燕國郡縣。
至此,樂毅幫助燕昭王報了國仇家恨,仍然用齊國旗號抵抗燕軍的,只剩下莒、即墨兩座城池。
但,就是這兩座城池,讓燕國滅齊功虧一簣。
4
在齊國即將亡國的時候,莒城和即墨,都發揮了“最後堡壘”的作用,以至於樂毅指揮燕軍圍城三年,都沒有攻克這兩座城池。
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和其他城池相比,莒城和即墨,各有各的特殊性。
齊泯王被楚國援兵誅殺以後,其子公子法章逃往莒城,改名換姓到太史敫家裏做傭人,希望平平安安的度過餘生。但王室出身的貴公子,氣質樣貌自然和常人不同,於是公子法章就被太史敫的女兒看中了,沒經過父母同意,便以身相許,和公子法章混在一起。
公子法章這才感受到一絲温暖,有了重振家業的勇氣。
稍晚一些,誅殺齊泯王的楚軍將領被齊人殺死,一部分齊國遺老便到處尋找齊泯王之子,準備擁立為新王,繼承齊國的社稷。
公子法章原本是不敢承認身份的,但可能是斷定局勢已經安全,也可能是受到太史敫之女的鼓勵,便勇敢的站出來承認了“齊泯王之子”的身份,被莒城齊人擁立為新齊王。
公子法章,從此成為齊襄王,太史敫之女也做了齊王后。
自此開始,齊襄王扛起“衞國抗燕”的大旗,莒城也有了戰時國都的屬性,兩者共同成為不願意降燕的齊人心目中的正統。
即墨,則是即墨大夫戰死,臨淄市掾田單又表現出超強的軍事能力,即墨齊人認為田單“多智習兵”,便將其擁立為將,緊緊團結在田單週圍抵抗燕軍。
可以説,即墨能堅持三年,就是因為田單這個天降猛人。

這個時候,燕國的最佳策略是圍而不攻,和莒城、即墨拼消耗拼時間,用絕對的實力將其壓垮,徹底消滅齊國。
事實上,燕昭王和樂毅就是這麼做的。
有人見樂毅伐齊立下大功,非常嫉妒,便在燕昭王面前詆譭樂毅,説:“樂毅智謀過人,統兵伐齊以來,半年就攻取齊國七十餘座城池。現在三年過去,莒城和即墨卻仍然在抗燕。是樂毅的能力不夠嗎,不是,樂毅就是擁兵自重,想在齊國稱王啊。”
這麼明顯的詆譭,燕昭王一聽就明白了,説了一句:
“今樂君親為寡人破齊,夷其宗廟,報塞先仇,齊國固樂君所有,非燕之所得也。樂君若能有齊,與燕併為列國,結歡同好,以抗諸侯之難,燕國之福,寡人之願也。”
隨後,燕昭王就殺掉詆譭樂毅的人,然後給樂毅妻、子送去王后禮服和公子禮服。
燕昭王的做法,可能是安撫樂毅的權謀手段,但更大的可能是,燕昭王相信樂毅的忠誠,也願意和樂毅分享利益。
所以樂毅在齊國聽説這件事以後,反應是“惶恐不受,拜書,以死自誓”,而其他人的反應是“齊人服其義,諸侯畏其信,莫敢復有謀者。”
可以説,燕昭王通過殺一個小人、贈送兩件衣服,就維護了燕國的團結,打消了其他人離間燕國的想法。
但就在樂毅攻堅克難的關鍵時刻,公元前279年,燕昭王薨逝了,而繼承王位的燕惠王和樂毅的關係不佳,有很深的個人矛盾。這就意味着,樂毅無法得到燕惠王的絕對信任,燕國的團結無法持續,外人離間燕國君臣的最佳時機到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在即墨抵抗燕軍的田單,立即派出間諜,到燕國散佈樂毅準備在齊國稱王的假消息。
同樣的陰謀,同樣的謠言,聽的人卻不同了。
燕惠王聽到間諜散佈的謠言,本能的選擇了相信,隨即命燕國將領騎劫到齊國取代樂毅,全權負責圍攻莒城、即墨的一切事宜。
樂毅見狀,知道留在燕國必然沒有好下場,無奈的投奔趙國而去。
臨陣換將、英雄出走的事接連發生,直接破了“燕軍必勝”的氣勢。
隨後,田單開始戲耍燕軍新將騎劫——
田單向燕軍散佈“唯懼燕軍之劓所得齊卒”,騎劫便下令割掉齊軍俘虜的鼻子,導致守城的齊軍非常恐懼,堅守的意志越發堅定。
田單向燕軍散佈“懼燕人掘吾城外冢墓”,騎劫就命令燕軍在即墨城外大肆挖墳,齊軍見狀非常憤怒,迫切希望出城保護祖墳。
田單見齊軍的士氣已被調動起來,感覺可以出城一戰了。但為了增加成功的概率,田單又把全城的財物都收集起來,命即墨富豪送到燕軍大營,假裝投降,以此造成“即墨分裂、城破在即”的假象。
做完這三件事,田單就非常確信,燕軍已經放鬆警惕,齊軍可以出城一戰了。
於是田單收集了千餘頭牛,並在牛角上綁利刃、牛尾抹油脂。等到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又命人點燃牛尾,驅趕它們衝向燕軍大營,五千齊軍尾隨其後,殺的燕軍人仰馬翻,一舉破除燕軍的包圍圈。
戰爭,有時候看起來是爭一城一地的得失,但其實爭的是“勢”。
勢在,持久作戰不在話下,勢不在了,自然就兵敗如山倒,人人都在爭相逃離戰場。
樂毅在的時候,勢在燕軍一方,田單擊敗即墨燕軍以後,勢便轉移到齊軍一方。
在這樣的背景下,齊國各地見田單打破燕軍不可戰勝的神話,隨即背燕歸齊,打出旗號迎接田單。等田單統帥的齊軍追到黃河邊時,齊國的七十餘座城池也全部歸正了——
“燕軍大駭,敗走。齊人殺騎劫,追亡逐北,所過城邑皆叛燕,復為齊。田單兵日益多,乘勝,燕日益亡,走至河上,而齊七十餘城皆復焉。”
戰後,田單到莒城迎接齊惠王回臨淄,齊惠王為回報田單的功勞,便封田單為安平君。
齊國就此復國。
燕國伐齊,功敗垂成。
5
從後世的視角來看,伐齊,可能是燕國唯一的崛起機會。
因為燕國地處華北平原最北部,在戰國時期,那裏沒有經過有效開發,屬於荒涼的邊塞苦寒之地,經濟基礎和其他諸侯國相差甚遠。而且戰國時期的騎兵不是主流,軍事對抗仍以車、步兵為主,那麼燕國從草原得到的馬匹,也沒有用武之地。
這兩點,決定了燕國難以參與中原爭霸。
唯獨這次伐齊,有可能改變燕國的命運。
一旦成功的話,燕昭王就能效仿周武王,把功臣和貴族分封到黃河以南,替燕國鎮守部分齊國故地,再把黃河以北的廣袤土地納入直轄,充實燕國的經濟、人口、兵員。
這樣雙管齊下,等消化了齊國故地之後,燕國便可以逐漸蠶食趙、魏國土,真正參與中原爭霸。
可惜,人事和睦給了燕國改變命運的機會,人事矛盾又親手剝奪了燕國的希望。
成也人事,敗也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