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欣賞 | 水過河:稻草星語(組章)_風聞
湾时东南亚-54分钟前

水過河,本名許水活,1985年出生於廣東廉江。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深圳市作家協會會員。2021年被評為中國作家網“本週之星”。高中開始在《中學生優秀作文》發表文章,作品散見於《散文選刊》《詩歌月刊》《散文詩》《延河》《詩詞》《黃河文學》《海燕》《奔流》《楹聯博覽》《新詩大觀》《新語絲》《南方都市報》《廣州青年報》等刊。已出版散文集《籬笆家園》、詩集《三滴水》。曾獲中國散文年會單篇散文二等獎、深圳市優秀羣眾文學獎等。《濛濛煙雨江南路》被列為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朗誦作品、《左山崖·右山崖 》入選《2016中國年度散文詩》。
稻草星語
暮色浸過空曠的田野,撒下一張薄白的網。稻草人立在風裏,哼起了古老的歌謠。它的草帽斜斜地掛着,像枚褪色的月亮。
遺落在田埂上的鐮刀,刃口還留存着稻茬的青痕,似乎在回味收割時的戰慄。每一粒飽滿的稻粒,彷彿都封存着整個夏天的絮語——蟬鳴被烈日熔成了琥珀,雨露懸在稻穗尖上映着多愁善感的天空,汗水早已滴落泥土,默默地孕育下一個季節的生機。
稻草人袖口的補丁裹着晚霞的斑斕,犁溝積水盛着它的孤影,像另一個彎腰的農人,守着同一片老根的家園。
露水開始清點星辰時,晾在籬笆上的稻草忽然開口説話——被鐮刀割破的疼痛,是告別大地刻骨銘心的吻。一隻蟋蟀在它的草帽裏築巢。蟋蟀説,稻草人站過的地方,泥土都帶着芬芳。
奶奶曾用這樣的稻草編繩,繩結裏藏着節氣的密碼,捆過尼龍袋裏的稻穀和花生,亦捆過漏風的滄桑歲月。
父親説,稻穗低頭時,最能聽懂土地的語言,正如祖父彎腰躬耕的姿態,將一生都播種進清貧的田壟裏,成為大地永恆的一部分。我拾過一束乾枯的稻穗,每粒果實都在養精蓄鋭,像在醖釀一個重生的夢。貼在耳畔時,彷彿聆聽到無數頭老牛在喘氣。
當第一縷霜花落在稻草人的頭顱上,它抖落一身的秋意,像在向大地交出所有的星光,而那些深紮在泥土深處的根鬚,正悄悄地編織着來年春天的希冀。
作於2025年7月24日
荷塘生色
這方荷塘,藏着比天空更碎的光,比土地更軟的動。
你看那浮萍,正把雲絮裁成細碎的片段:一片順着水流漂,輕輕地棲在蝌蚪的尾尖;一片被風掠起,悄悄地粘在蜻蜓的翅膀上。
葫蘆高舉起紫色的小燈籠,照亮了水底的秘密——紅螺正舒張細柔的觸鬚,一筆一劃地抒寫書信,訴説着光陰的輪迴。蚌殼收藏着去年的月光,那是黑夜遺落的珍珠。而泥鰍在淤泥裏翻了個身,攪散了泊在水底的雲影,像要把沉睡的往事喚醒。
青蛙踞在一片泛黃的荷葉上,把鼓點敲進水裏。每一聲都漾開一圈圈綠暈,圈住了曬太陽的孑孓,圈住了水草垂落的髮絲,也圈住了微風輕踮的碎步。露珠在葉面上打了個旋兒,便跌進了魚的夢裏。
岸邊的蘆葦浸在斑駁的光影裏,稈葉被篩得半明半暗。風過時,它們相互觸碰臂膀,交換着潮濕的笑話,驚得水面的光斑活躍起來,如同剛脱殼的螢火蟲,閃爍着生命的微芒。
鴨羣划水而過,蹼掌啪嗒啪嗒地拍碎水鏡,翻着白花花的肚皮,漾得滿塘水亮晃晃,驚醒了窩裏休憩的禾雞。它撲稜稜地掠過水麪,馱走了一片雪白的雲。
雨點砸下來時,池塘便成了熱鬧的舞台。水面綻出無數透明的花朵,每一朵都捧着一個小小的天空。雨停時,蜻蜓的雙翼綴着細碎的光,點過水麪時,像誰正用銀線把天上的雲縫縫補補,縫合成一個完整的夢。
不知是誰家的老牛,領着幾頭牛犢在水裏泅遊。牛犢緊緊地挨着它圓潤的肚子,小蹄慌亂地蹬着,濺起的水花落在老牛受傷的背上,像撒了把粗鹽。
老牛時不時側過頭,用濕漉漉的鼻子蹭蹭牛犢的耳朵,彷彿在説——別怕。
作於2025年7月27日
羣山孕光
霧是羣山未曾拆開的信件,一封封粘貼在峯巒的額角。風來拆信時,便啃出青灰色的眉骨,也抖出了巖縫裏斜生的松樹——它把影子泡在雲絮裏,像蘸着濃墨抒寫未完的詩篇。山坳裏的梯田層層疊疊,像時光揉皺的舊布。白茫茫的霧漫着新插的秧苗,葉尖掛着相思淚。不遠處的田舍,鴨聲嘎嘎,焦急地等待主人開欄。
蜿蜒的溪澗,將山的心事串成藍寶石。被水磨了又磨的石頭,藏着水的指紋。絲絲縷縷的渦痕,藏着月光擦了又擦的指印,那是歲月吻過的芳痕。
鷹在高空盤旋,翅膀裁開蓬鬆的雲絮,豁開山與山的縫隙。幾縷陽光順着那裏漏下來,正趕着催開谷底一叢叢野花 ——恰是希望在貧瘠裏爭着綻放的模樣。
山村的炊煙漫上來,一頭繫着屋頂的瓦,一頭牽住雲的衣角,像根抽不盡的麻線,把塵世與天堂縫在一處。
山風捲着雲的陰影,碾過山徑。暴雨來臨時,羣山卸下了沉默的偽裝。瀑布傾注,將雷聲揉進浪濤裏,驚醒了沉睡的溶洞——每一滴墜下的水珠,都刻着山的褶皺,像誰寫下的密碼,等待青苔來破譯。
暮色將羣山染成深黛,峯巒的輪廓漸漸模糊,只留下最高的那座還挑着半片殘陽,默默地為逝去的白晝送行。晚風穿過林間,帶着松針的清芬,如同星辰在低聲細語,將山與林環抱的温柔,都輕輕地收進了銀河。
守林人的木屋亮起燈火,窗紙上晃動着他削木柴的影子。斧頭落下的聲響,驚飛了最後一隻歸巢鳥。
我看羣山本不是山,是傳承的血液在巖骨間如泉湧動,是希望的信念一脈脈地起伏。
炊煙繞屋
煙囱是農舍的喉管,吐出第一縷淡青的呼吸。它不急於往雲端趕,先在瓦檐上疊幾折時光,蹭了蹭曬穀場竹匾上的陽光,繞着籬笆上的牽牛花綰個結,方跟着雲的腳印往上攀升。
灶門前的小板凳,還焐着奶奶剛起身的温度。凳腳的草屑裏,嵌着星子似的火燼。灶膛裏的火焰尚未蜷起身子,稻秸的醇厚與紅薯的甘甜,順着遊絲似的煙縷漫開來,成了流動的詩韻。
母雞領着一羣雛雞在小院裏,啄食光陰的碎屑——是撒落一地的穀粒和幾片青菜葉。它忽地仰起脖子,喙尖顫了顫,銜住一縷煙的絮,攏進蓬鬆的羽翼底下,像拾到了什麼藏不住的寶貝。
廚房裏的熱氣散着縷縷米香,成了寒舍最樸素的抒情。帶補痕的鐵鍋在灶上煨着歲月的呢喃。木勺斜倚鍋沿,柄上的包漿裹着添柴的暖、攪粥的稠、盛湯的甜,是幾代人掌心磨出的一圈圈年輪。
炊煙把日子的滋味,在風裏晾出了形狀。清晨裹着露水的清冽,正午纏着柴火的焦香,黃昏浸着暮色的金黃——像奶奶還在穿針引線,一頭繫着屋檐殘留的香杆,一頭垂落搭在門檻上。爺爺正蹲在那兒,水煙筒裏的火星一閃一閃,煙絲燃出的輕霧,與屋頂的炊煙揉成一片,分不清哪縷是棉線牽起的暖,哪縷是煙筒吐的幽。
兩個沉默的身影,屋檐下抽線,線軸轉得同歲月一般緩;門檻邊吸煙,火星的明滅如日子的呼吸。默契的愛無需筆描,是抽了又續的線團,燃了又添的煙絲,早就在悠悠時光裏,雕刻成柴門那道深深的木紋。
誰家的窗欞傳來疼痛的呻吟聲,還有夜貓的哀嚎撕開了夜的衣襟——像走進山裏的人,把未竟的嘆息揉進風裏。那斷斷續續的哽咽,是清貧與疾苦纏磨着的無奈抗爭。
月光映照着村莊的樓房,卻再照不亮童年踩過的曬穀場。
作於2025年8月4日
古橋沉影
石拱把自己對摺進流水,一半馱着歸人的足音,一半抱着游魚的夢兒。青苔爬遍橋身的皺,也滲進倒影的褶,要把百年月光縫進這水緞裏。橋洞深處,船篙的刻痕是去年洪水的掌紋,刻着水流的倔。
流水在橋下數石縫,數急了便咯咯地笑起來,驚得倒影晃了晃,抖落幾片柳葉。柳葉飄過橋洞的影,像封沒貼郵票的信,要寄給下游的蘆葦。浣衣的木槌在青石板上起起落落,捶打聲順着水流漫開去,把倒影敲成碎銀。
白鷺靜立橋欄,水裏的影也是,隔着水做的玻璃對望。誰都捨不得碰碎這面鏡——鏡中雲影悠悠,船槳盪開的漣漪,輕得像風的嘆息。歲月在橋樁上磨出一圈圈紋路,圈着多少晨昏裏的故事。
雨絲斜織時,倒影碎成碎玉,無數小月亮在水面跳動。橋身仍弓着結實的背,像在説:碎也是圓滿的開頭,晴日一到,流水自會拼起來。
橋洞下的乞丐裹緊破襖,聽着雨打浮萍,像有人在數他拾的空酒瓶,每隻都盛着不同的月色。暮色漫過橋面,倒影一點點地往下沉,辨不出石頭的青,流水的黑。
晚歸的漁火,照見橋影裏沉睡的往事,照向更遠處的河道。曾有誰像一尾魚,躍進橋下的流水裏,濺起的水花,終究浸不透歷史的臉龐。
挑擔貨郎踩過橋面,銅鈴叮噹驚飛白鷺,卻驚不散水裏的魚羣。守橋人在橋頭點起馬燈,暖黃的光暈裏飄着他的旱煙,煙圈悠悠地落進水裏,漾開層層漣漪,倒像他波瀾不驚的江湖人生。
一盞蓮花燈漂過,載着某個人的靈魂,去赴他沒見過的海。
紅土葬禮
悲傷在空氣裏泡着,像浸了水的棉絮。
那個夏日午後,日頭是塊燒紅的鐵,斜斜地壓在脊樑上,五臟六腑都燎得慌。北邊的雲一直沉着臉,雨憋着沒下來。
穿麻衣的人赤着腳,腳底沾着田泥,像一串被颱風打蔫的芋杆。嗩吶調子被淚啃出豁口,像誰的哭腔碎在水面,盪開一圈圈波浪。女人們跪在地上慟哭,帕子捂着臉,指縫漏的嗚咽帶水。男人們蹲在牆根抽旱煙,火星明明滅滅,像草間被風颳得忽明忽暗的流螢。
出殯的隊伍挪得慢,木槓嵌進肩膀肉裏,壓出深紅的印子,像田埂裂的縫——開春灌了水,自會冒出綠芽。路過稻田時,一羣白鷺正掠過低矮的稻穗。
新翻的紅土洇着潮氣,候着顆種子。風水先生捏着羅盤轉了轉,説這處抬眼能望見水庫——逝者年輕時總在那兒撒網,殘破的魚簍盛過蹦跳的鯽魚,也盛過帶泥的河蚌。
一生最後都斂進了小小的盒子裏。鐵鍬磕到石頭,悶響似乎震動了整個山谷。幾聲抽噎卡在喉嚨,像沒燒開的水,咕嘟着冒不出氣。紙錢餘燼帶點火星,像還沒有燒透的牽掛。
這輩子,或許沒想過活着的意義。
用不着想。
腳下這片土,接過淌的汗,也接過掉的淚,對得起它,魂就落得踏實。
作於2025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