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吃的蝦仁_風聞
张佳玮-作家-昨天 22:05
我上一輩無錫人吃蝦,頗求風雅,覺得蝦大了肉多,但沒味,恨不得蝦越小越好。
最好的蝦,須當長不盈寸,鮮活出水,加姜與葱,水煮到紅又透明,剝殼來吃,有鮮甜味。
吃不到鮮蝦的,也願意遷就炒蝦仁。鄉下吃露天宴席,若沒一盤好蝦仁,會被人抱怨不上路:魚太清淡,肉太俗膩;炒蝦仁方是有味有格,能登大雅之堂。一大盤蝦仁上來,汁滑肉厚,不等動筷,大家先要道聲好。
然而好蝦仁啊,是不該這麼炒的。好蝦仁,應該一次炒四五個,一晃一鏟,三剷起鍋,晶瑩剔透,才是好蝦仁啊!——跟我説這些的,是我們鄉下的一個晁師傅。
無錫話裏,晁發音類似於潮,大家嘴順,都叫他炒師傅了。
炒師傅是個流動廚子。倒不是他無業,是沒哪家僱得下他。
我們那裏鄉下人,慣吃宴席,需要大師傅掌勺;在鄉下,三樣東西是看聲譽、一個地方人共用的:軍樂隊、修棕棚的、宴席廚子。
各家辦紅白事,屋裏到院中,能擺幾桌擺幾桌,偶爾還搭涼棚;幾桌到十幾桌的菜,炒師傅能一手包辦:他與徒弟開着卡車,帶着煤氣罐、鍋鏟、爐灶、食材們到來,他就地指揮徒弟們,分門別類,擺開傢伙,做菜,自己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下場顛勺。
炒師傅有一道炒蝦仁,名聞鄉里;一鍋能炒出十盤子分量的蝦仁,薄油薄芡,不糊不生。蝦仁上桌,炒師傅就會去跟諸位敬杯黃酒,鄉下大家也跟他舉杯,轟然問好。
但就是這麼個炒師傅,跟我説:蝦仁,要炒小盤的才對呵。
當然不是單獨跟我説的。那時我一個遠房堂哥的孩子滿月酒,堂哥是炒師傅的寄名乾兒子,還受炒師傅幫忙,在高速公路旁開飯館,算是自己人。

那天炒師傅等大家散了,剩下的親戚在席後打麻將吃瓜子的時候,似乎高了興,多喝了幾杯,聽人誇他蝦仁炒得好,才説了這幾句。當然與一般世外高人不同,炒師傅是邊炒邊説的——光説不練假把式,他老人家現場炒了一盤蝦仁,讓我們看看。
他的某些故事,也是那天聽來的。
炒師傅少年時,去無錫某已經被合併的老館子學藝。他的師父們那時跟他念叨“炒蝦仁要小盤小碟地炒,一次炒四五個,才能火候均,又不老”,師父的話,他聽着,但沒啥實踐機會。
師父們以前,據説是給麪粉廠裏有錢人炒蝦仁的;炒師傅自己學藝出師時,許多店都國營了,來飯店裏吃炒蝦仁的不喜歡小盤蝦仁,喜歡大盤子大碗。老師父們有些腦子轉不過筋來,私下裏感嘆手藝沒處用,“個麼哪亨呢,唔不規矩了!”
炒師傅這時得志了:他年輕,體力好,眼睛也還好——那會兒的廚房裏很靠眼睛——大鍋炒蝦仁,就都歸他來了:炒大鍋是需要點體力的,師父們也樂得讓他使。
當然,炒師傅並不全然聽師父們的。年輕嘛,愛吃肉嘛,老陸稿薦的醬方、三鳳橋的排骨,年輕人愛吃這個;魚啊蝦啊,味道淡。炒師傅年輕時,大鍋炒蝦仁,也沒覺得不好;小鍋炒蝦仁,也沒覺得多好。哎,不管了。炒就炒啦。
機關食堂需要人才,他被徵召去了。大鍋炒蝦仁,又快又好,搞得鄰近單位人盡皆知,都來他們食堂吃,大家都説:年輕人腦筋活,很好,不像他的師傅們,那些老頭子,炒蝦仁一小盤一小盤……
後來設一個療養院,需要在機關食堂師傅裏,給老幹部們配一個廚師。據説有個老幹部要求特別刁:要會做白灼獅子頭——嫌紅燒的有醬油酸氣;要會小盤清炒蝦仁——不要大鍋炒的,膩,“黏滋黏啦”!機關食堂一問,只有炒師傅會小鍋炒蝦仁。
炒師傅覺得自己走了好運:因為會大鍋炒蝦仁,進了機關食堂;因為會小盤炒蝦仁,他跟了領導。好。
跟了老幹部後,炒師傅的條件大為改善:不説錦衣玉食,至少離温飽近,離煙火遠。紅燒肉和肉釀麪筋吃多了,終於到了不怎麼愛吃肉的年歲。也開始懂得喝口清茶、吃口鮮魚的美妙——以前是聽師父説好,跟着附和“味道鮮!”到有年紀後,真懂得咂摸滋味了。
也終於曉得了:小鍋炒蝦仁,確實比大鍋炒蝦仁要好吃。
他怎麼到鄉下來的呢?
他侍奉的那位老幹部,後來出了點事,要“交代問題”。交代問題時,炒師傅作為廚師,當然要報一遍老幹部的飲食,他説了,人家就總結,“某某每頓飯都要吃鮮魚鮮蝦,還是吃小灶,作風不好”,這句話聽得炒師傅背上生涼。
好在老幹部出事,他沒遭連累;作為小灶廚子,還是被分配去了其他單位,但大家説起來,總是側目:“就是伊個寧,開小灶格,聽説伊炒蝦仁,拿個領導都炒了”……其他單位的領導,也許是迷信吧,就不讓他炒蝦仁了。
所以他沒到退休年紀,就自動請調到了鄉下的機牀廠,遠離了機關,沒幾年又幹上了私廚子。鄉下天高皇帝遠,也沒人管,得了。他説這樣好,自在。
這些故事,有些是炒師傅當天説的,有些是我堂哥後來補齊的。至少當天我還沒完全明白這些,只記得那盤小鍋炒的蝦仁,確實是我吃過,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盤好蝦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