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樂主義反戰”之虛妄——駁一篇對《羅小黑戰記2》的影評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1分钟前
某紅色網友羣的Y先生轉發了M女士(推測應該是女士)的一篇對《羅小黑戰記2》 的影評,全文如下:
【二刷羅小黑戰記2才發現主題是“反戰”,不是工業流水線電影的“反戰敗”。
大多數電影裏的偽反戰主題其實都隱隱有些違和感,但以前我也説不好。現在才發現,大概是歷史遺留原因,國人很喜歡在文藝作品裏傳遞這樣一個“爽”的邏輯:戰爭爆發,主角失去了親人,蟄伏數年後殺掉了曾經的兇手,報仇雪恨。這樣的主題與其説是反戰,其實是“反戰敗”,因為“落後就會捱打”。
大多數文藝作品裏,對戰爭的刻畫都着墨在很微妙的地方,戰敗後的殘垣斷壁,平民百姓家破人亡,顛沛流離。失敗者的血與淚,反襯勝者猙獰的嘴臉。與其説是在強調“戰爭”,不如説是在製造戰敗恐慌,輸了就會如何如何,只有變強才能如何如何,敗者的淚是勝者的興奮劑,只有成為強者才能保全自己……諸如此類。
當然,報仇雪恨本沒有錯,趙氏孤兒的故事在每朝每都屢見不鮮,復仇的爽感應該是所有人類文明裏少有的無條件共通的情感。但就像羅小黑2裏説的“和平是需要強者主動的”,如果強者欺負弱者,等有朝一日二者地位顛倒,現在的強者報復曾經的弱者,戰爭又會再次發動,週而復始。
所以我很喜歡電影的處理,小黑問師姐那些人怎麼樣了,師姐説“都死了,死在戰爭裏,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這才是反戰,沒有勝者和敗者之分,因為所有人都會死去,只要參與了戰爭,人就一定會失去什麼。敗者失去家鄉、親人乃至生命,勝者失去靈魂裏屬於“人性”的那一部分,然後嚐到戰勝的甜頭,戰爭永不止息,總有更強者把曾經的勝者也變為敗者。
第一遍看師姐回憶錄的時候其實並沒有太看懂,第二遍才明白,那一段其實是在塑造戰爭創傷後遺症:被巨大的響聲和閃光從睡夢中驚醒,窗外的光亮閃了兩下,師姐才意識到這裏的光是煙花,不是炮火。
最後這一段蒙太奇簡直是神來之筆,補全了師姐自愈戰爭創傷後遺症的所有時間線。從一開始吃飯吃兩口就會嘔吐,睡覺不肯在牀上,情緒易怒,也有抗拒療傷這樣的自毀行為,到慢慢開始願意接受無限成為自己新的家人。這個過程在電影裏很短,實際上應該很漫長,甚至有可能是一生。電影沒有用大篇幅去敍事,也沒有煽情,只表現了當她開始自己和解後,慢慢開始對食物表現出興趣與要求,也經歷了愛美的少女時代,她留長髮,編辮子,穿顏色鮮豔款式新潮的衣服。
她做執行者的時候有過朋友,再在會館碰見無限的時候會昂首挺胸從師父面前走過,又何嘗不是意氣風發的小小少女呢。
痛苦,掙扎,反抗,前進。這一段對師姐的補完是我認為電影最大的閃光點,完全不輸一些二戰紀錄片。
最後,歷盡千帆的師姐也沒有成為刻板印象裏的滅絕師太,而是變成了電影裏我們看到的樣子:強大,穩重,自信,享受生活。
她穿舒適的衣服,住最好的酒店,吃美味的食物,鬆弛地支起腿刷手機。因為接納自己,所以還有餘力去愛小黑。她給小黑買新衣服,帶小黑吃好吃的,也在看小黑和無限相處的時候設想自己生命的另一種可能:如果自己從小就跟無限生活,那會變成什麼樣子?
所以她看到了幼年的自己,穿着乾淨整潔的小裙子,跟無限討要一個冰淇淋。
寫到這裏,我甚至眼睛一酸,就要落下淚來。
人類的讚歌就是勇氣的讚歌,直面傷痛,救贖自己,又何嘗不是一種勇氣呢。
師姐真的把自己養得很好。
這一段往事閃回放在結尾而不是放在中間的設計也很精妙,有種解答了一切疑問的感覺,是一個很完整、很圓滿的迴環。
正如一些影評博主所説,這部電影完全用了反好萊塢式的手法,保留了原汁原味的中式美學,一切剋制中正留有餘地。對戰爭的表達上,比起那種挑動觀眾情緒的狂熱處理,羅小黑裏的戰爭場景從一開始的流石會館到池年殺人,都是乾脆利落的死亡平推。沒有慷慨激昂的配樂,沒有人或妖大喊着友情啊羈絆啊就衝出來,也沒有什麼絕境中的小宇宙爆發,或者是因為沒有補刀而如何如何。在羅小黑裏,無論是人還是妖,都死的那樣快而無聲,像塵埃一樣被戰爭的風捲走。
比起描述壯觀殘酷的戰爭場面,其實更好的體現了生命的易逝。戰爭裏不是對錯或愛恨,而是死亡,是消逝。
所以師姐才會説,比起討厭人類,更討厭戰爭。
一句不提反戰,但畫面裏都是反戰,沒有挑動情緒的激昂台詞,沒有上價值的假大空口號,就這樣輕盈地寫着一個戰爭遺孤是如何放下一切去愛自己的。
舉重若輕啊。
看完以後我們不希望任何一個角色死去,人類也好妖精也好,大家都在世界上安安穩穩地共存。讓觀眾產生這樣的想法,這部電影就已經很偉大了。】
Y先生對此文似有不滿,評論道:
“我感受到一種層層遞進的哲思。彷彿有意識形態,在爭奪反戰和反戰敗的定義權,進則納粹,退則投降。在反戰與反戰敗之間,我有疑問:1.這是兩種立場嗎?2.若是不同立場,我其實傾向於反戰敗。可顯然,我也認為,反戰敗不等於納粹思想,而是要取得勝利,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裏,在正義手裏。”
我並沒有看過《羅小黑戰記》,而且也早就過了看動漫的年齡。可是,文中“這才是反戰,沒有勝者和敗者之分,因為所有人都會死去,只要參與了戰爭,人就一定會失去什麼。敗者失去家鄉、親人乃至生命,勝者失去靈魂裏屬於‘人性’的那一部分,然後嚐到戰勝的甜頭,戰爭永不止息,總有更強者把曾經的勝者也變為敗者”這一段,是非常刺眼的:中國人是抗日戰爭的勝者,那麼按照作者説的“勝者失去靈魂裏屬於‘人性’的那一部分”,那麼中國人成了什麼了呢?這位作者M女士真的知道自己在寫什麼嗎?
Y先生想駁斥,很對,可他駁斥的力度太不夠了,好像倒是自己陷入了迷茫似的。於是我對Y先生説:
“你轉的這篇文章,你似乎是想駁斥? 但你還是將它看得太高了。它並沒有什麼‘哲思’,表達的只是一種對不付出任何努力而又可以被解釋為‘反戰’的姿態的臆想:‘我在過着最平庸的生活=我在反戰,而且是最深刻地反戰’。作者幾乎沒有誠實地表述任何觀點、任何內容。所以我推薦大家讀一讀我上傳的那本書《一個“日本八路”的自述》,瞭解什麼才是反戰。‘請質直明言,請如實陳述。’——應該將這兩句話拍到此文作者臉上,拍到許多矯揉造作的作者臉上。記住魯迅先生的提醒:‘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
我的以上批評仍然是不夠的,於是我又加上了以下的補充——但我要再次強調,我沒有看過《羅小黑戰記》,不知道它是否有M所解讀的那些意思,因此我的批評是針對M文中顯示的她對“反戰”的理解,而不是針對我並沒有看過的影片本身。如果《羅小黑戰記》並沒有M解讀的那個意思,那麼我的批評正好是為影片正名:“這裏所批評的東西正是影片所沒有也不可能有的,而是M自己的錯誤理解導致的。”
M原文的核心缺陷在於忽視或遮掩了批判“反戰敗”的前提是批判“非正義戰爭”,因為“反戰敗”正是對“非正義戰爭”的“成王敗寇”邏輯的確認。
因此:
1.像原文那樣一味鼓吹“反戰”,客觀上反而構成了對非正義戰爭責任者的開脱:“凡戰爭即殘酷,那又何必單單苛責我們發動的對華戰爭呢?”
2.原文描述的“反戰”不過是“我好好愛自己享受我的,這就等於讓天下人都愛自己,世界就和平了”。這種不問是非,什麼都不做不想卻自以為“我最寬容我最有愛”的庸人哲學,其實並不能反戰,反而會讓大家逃避現實,在戰爭販子面前步步退讓,在正義之士面前故作高蹈,冷嘲熱諷。
3.原文因為迴避上述問題,所以文風變得吞吞吐吐:宣揚個人主義享樂對“個體”的“療愈”,卻絲毫不提在戰爭危險依然存在的今天,這種“療愈”能幹什麼?是否反而會培養出一種納粹軍官式的邊聽巴赫享受咖啡邊按毒氣室按鈕進行大屠殺的畸形人格——這未嘗不是在一個現實的殘酷世界上“享受生活”所必備的“心理承受力”呀,又有什麼錯呢?
作者羅列的所有“乾淨的小裙子”“討要冰淇淋”“幼年的自己”之類“讓我眼晴一酸”的“生活化細節”,在以上這樣的追問面前,不是比作者批判的“假大空套話”更為蒼白無力得多嗎?不反而構成了對童真和日常生活的最大侮辱嗎?大多數孩子不是寧可放下冰淇淋也要弄清是非善惡,而不願意接受這樣的愚弄嗎?
作者對《羅小黑戰記》的這些評論也完全可以用在郭敬明的《小時代》,也可以告訴我們《小時代》就是最偉大的反戰作品;或者貼到夜總會、妓院門口,告訴大家每天在這裏“享受生活”“療愈自己”“舒展人性”這就是反戰;告訴妓女們讓所有士兵把精力都發泄到“最有人性的事情”上,再也拿不起武器上戰場,這就是最偉大的“反戰”行動——大家都紙醉金迷,銷魂蝕骨,好好地“愛自己”,誰還打什麼仗呢?
説穿了,這不就是老鴇們的邏輯嗎?
當然,我相信原文作者的用心並不壞。她只是受到這個時代“迴避宏大敍事”的影響,只是她還很有良知,沒有忘記“反戰”,自作聰明地以為通過“迴避一切宏大敍事”可以完成“反戰”這個“宏大敍事”。
其實我覺得:你要過你的個人主義的、享樂的、閒適的生活,你就過;你認為這種生活一定程度上可以療愈戰爭創傷後遺症,我認為也沒錯。
但你如果説這就叫“反戰”,那就是胡扯。
一個日本兵可以在慰安婦的温柔鄉里享受幾分鐘“療愈”(不然怎麼叫“慰安婦”?),然後繼續屠殺中國百姓;
一個戰犯也可以歸隱田園,釣魚養花、琴棋書畫,“自我療愈”個幾年、十幾年,再出山作惡。
軍國主義者本來就極度自私自戀,因此個人主義、享樂主義的閒適生活完全可以成為軍國主義者的獎品或調味品。所以他們搶掠中國的文物古玩字畫等藝術品,也欣賞中國的“國粹”比如京劇、古箏、美食……這些不但沒有讓他們“反戰”,反而令他們亢奮不已,更持久高效地燒殺掠奪。這難道很奇怪嗎?這難道還需要多做解釋嗎?
所以將個人享樂綁定到“反戰”,不但牽強,還可能適得其反。
寫出這種文章的人,既沒有理論洞察力,又缺乏實際經驗和歷史知識,給人的感覺是隻有孩子般的幼稚,卻沒有孩子們那分明的是非觀,還自以為“看透了一切,超然於一切”。這就很成問題了。
而且我認為現在的很多像M這樣的女性作者尤其需要注意這一點,不要將“宏大敍事”都當作“男性敍事”解構掉而代之以所謂女性的“微觀敍事”“私密敍事”。事實上,二戰時的日本女作家林芙美子,原先對戰爭並無看法,但就是為了改善自己的個人生活,她響應所謂“國策文學”,來到中國,以自己的所長即女性的細膩情思與文筆,以種種“唯美”的“生活細節”描寫,來為侵華戰爭粉飾與開脱。而戰後的日本唯美主義文學有一部分為了迴避戰爭責任與道德反思,而陷入“私文學”,“唯美”地描寫色情以致亂倫,更顯示出個人主義享樂主義迴避“宏大敍事”的代價決不僅限於戰爭問題。
結尾,我來講一個真實的故事:
1939年,本多歌子11歲時,從日本來到中國東北的阿城。1946年本多歌子18歲,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當時叫“東北民主聯軍”)當了護士,被大家稱作“小鬼”。她年齡小,個子也矮,部隊發的大衣和鞋子都大,要自己重新縫製之後才能穿。日本戰敗、家人從阿城遷回日本,只有她一個人留在中國的軍隊裏。她説在中國的時候行軍途中看電影《白毛女》,思想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大概是在新中國成立後的1950年,她和許多日籍解放軍後勤人員集中到江西泰和。到了週末,便和同伴一起去看電影。電影院門前有一位賣甘蔗的老媽媽,老媽媽的眼睛有傷殘。當時本多歌子已經會説中國話,有一天,她便問老媽媽的眼睛是怎麼回事。老媽媽説是日本鬼子害的。日本鬼子來搶她的女兒,她反抗,鬼子用刺刀將她刺倒在地,傷了她的眼睛,搶走了她的女兒。
本多歌子羞愧地對老媽媽説:“大媽,我也是日本人。”
老媽媽卻説:“是帝國主義不好,日本人民和中國人民是一樣的。”
回憶起這件事,本多歌子説:“老媽媽只是一位賣甘蔗的,不識字吧!也看不懂報紙吧!然而卻……”
她説,那件事之後,每次去看電影她都和老媽媽打招呼,自己零用錢雖然不多,但經常買老媽媽的甘蔗。因為思想轉變過來了,所以朝鮮戰爭爆發後志願軍赴朝作戰,而日籍人士由於國籍原因不能參加,她還不高興,説是“民族解放戰爭哪個國家的人都應當參加”。1953年她隨眾多日本人被送回日本的時候,在上海等船期間她和二森範子想留在中國,甚至考慮過逃跑。(董炳月《尋訪“日本老八路”》,三聯書店2015年,70—72頁)
事實勝於雄辯:
作為戰勝者的中國人,失去“人性”了嗎?
同為少女的本多歌子,日日夜夜艱苦行軍與工作,不但全程參加瞭解放戰爭,還想跨過鴨綠江去抗美援朝——她是通過享樂來“療愈自己”的嗎?她為什麼不標榜“反戰”?是打仗還沒打過癮嗎?
那麼,人民軍隊的教育給了她什麼樣的“療愈”?她看的《白毛女》給了她什麼樣的“療愈”?那位賣甘蔗的老大娘又給了她什麼樣的“療愈”呢?……
這些問題不值得我們好好琢磨嗎?
與其沉浸於子虛烏有的情節、自行腦補的“深意”、自命不凡的“超脱”、自我感動的“眼痠”,何如抽點時間去了解真實的歷史呢?
讓我們以最樸實直接的方式打開思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