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磕二維動畫的新人導演,真長臉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25分钟前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浪浪山小妖怪》打破了《大魚海棠》的紀錄,還超過三部日本動畫,成為中國影史二維動畫電影票房冠軍。
上映17天,直接成為首部票房破10億的二維動畫電影,目前位列2025年度票房榜前五。
起初Sir也沒有想到。
在強手如雲的暑期檔,還能跑出一匹黑馬。

看着票房成績蹭蹭上漲,網絡上的討論也越來越多。
有人説,上美影的水墨畫一出,像是回到了童年時光。
每天去學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小夥伴們圍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討論昨晚電視上播的動畫片。
Sir也很有幸,聯繫到了《浪浪山小妖怪》導演兼編劇於水。
從自身出發,聊了聊他是怎麼描繪出這浪浪山的。
原來,這不是什麼天才的橫空出世。
有的只是創作該有的一個覺悟——
無論是真取經人,還是沒有名字的小妖怪。
都應該讓手裏的畫筆賦予每個小生命該有的温度。
01
四根毫毛
在《西遊記》原著裏,孫悟空拔毫毛解決危機是常有的事。
既可以變作千百個小猴,又能變成自己的分身。
除了活物,還有各式物件,葫蘆、繩子,甚至還能變成瞌睡蟲。
只是“拔一把毫毛,入口嚼爛,噴將出去,念動咒話,叫聲‘變!’”,事就辦成了。

誰看了都會説一句,真是神通廣大,無所不能。
所以,在電影《浪浪山小妖怪》和短片《小妖怪的夏天》的結尾,觀眾們看到他送給小豬妖救命毫毛時,會感到十分安心。

然而。
縱使原著第二回就有描述,孫悟空的毛足夠多。
“原來人得仙體,出神變化,無方不知。這猴王自從了道之後,身上有八萬四千毛羽,根根能變,應物隨心”
但法力通天的大聖,仍要精明地愛惜羽毛,從不濫用。
降了妖,幫了人之後,他也會“把毫毛一抖,收上身來。”
而在導演於水看來,大聖送出毫毛,頭也不回地瀟灑離去,是他想要保留的浪漫主義。
“在創作時也確實在兩個結尾中有過討論(被打回原形/被毫毛救命),是現實主義一點,還是浪漫一點?最後還是選擇了浪漫的那個,因為我也問過很多朋友、同學。很多人還是喜歡浪漫一點的,現實已經很苦了……就覺得還是要給予希望吧,希望能夠給大家一點心理的慰藉。”
因為在現實裏,那些一邊看着《大鬧天宮》,一邊手握木棍學着比劃的觀眾們長大了。
拿自己的鬃毛刷鍋的小豬妖,薅光了羽毛做弓箭的烏鴉精,才是大多數人的樣貌。


毛掉光,就再難長出來,這是我們現在的困境。
於是,這次的新故事,才從過去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常講述的,給人們啓示的神話傳説,變成了離我們更近的敍事。
按導演的話説,這是從間離感向共鳴感靠攏的過程。
“我想取一個縫隙,然後也不叫擴寫,而是補寫,這些在研究當中沒有出現過,但是通過更接地氣的小妖怪的視角來寫的,是我們身邊人的故事。”
但對於觀眾來説,在影院裏全程代入地笑過,哭過,共鳴之後,還可能會想要得到更多的東西。
而導演起初並沒有想過要給出擺脱困境的解題思路。
聊到這裏,他突然想起:
“我突然發現電影中也的確提供了怎麼做的方案,至少是小豬他們的方案。”
如果説,留下幾根毫毛,是他原本的不忍心。
那麼讓小妖怪們勇敢上路,便是他在無意中讓小妖怪們做出的嘗試。

“似乎在那一刻,他們就該那樣做……他們是理想主義者,也付出了昂貴的代價,但這是他們的選擇。”
雖然導演並沒有想要引導,或是猜測觀眾們的想法。
但他的初心,我們從故事裏已經體會到了——
重要的不是小妖怪們做了什麼。
而是在這趟旅程的開始,他們就緊握着主動權——離開浪浪山。
只有踏上自己選的路,才會在收穫成果時發自內心地感嘆:
這條路,走對了。
02
一副面具
影片裏,假扮唐僧師徒像是小豬妖一拍腦袋的決定。
這是有些滑稽,又帶着些許卑微的熱血。

而在這次對話中,讓Sir頗感意外的,是導演的清醒認識。
創作中,這個故事並非一股腦的熱血,而是深刻思考過的結果。
“小妖一開始也和我們小時候一樣,認為這些大人物很厲害,所以我要扮演他們。”
以為戴上某個面具、模仿特殊的身份,就能擁有強大的能力,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
從小起,就有人告訴我們怎麼做,要像誰誰誰那樣。
他們就是榜樣,是目標,是心裏的大人物。

可是長大之後呢,管束少了,沒人告訴我們該怎麼做了,也就失去方向了。
他本人也是如此。
“我甚至可能到中年以後才慢慢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麼。之前可能確實是為了滿足別人,滿足別人想象中自己的樣子,有時候甚至會委屈自己。突然在某一刻,我意識到,不能再委屈自己了,我一直在迎合所有人,但從來沒有迎合過自己。”
別人眼中該有的樣子,就像是一張面具,一個被規定出來的符號。
唐僧師徒該是什麼樣子?沒人見過,但人人都説自己知道。
所以小妖怪們,村民們,才會對這符號化的唐僧師徒深信不疑。

而到了片尾的高潮段落,四隻小妖和黃眉怪大決戰時。
小妖們奔跑着衝向空中的黃眉怪,腳下踏着的,正是一張張面具。

在這一刻,影片才直白地擺出了小妖怪們不要命行為的意義所在——打破符號。
從這個角度來看,原本導演為了故事的喜感而做的反差設定,也變得立體了起來。
“起初是看到原著裏有黃眉怪想要取代唐僧師徒去取經的情節,後來覺得把這件事放在小妖怪的身上會很有趣。確實他們四個簡直就是開玩笑,怎麼這麼天真這麼傻,但直到最後他們説‘為什麼他們能取經,我們不能取’的時候,那一刻我們可能也被擊中了。”
小妖怪們的模仿為什麼滑稽?
因為配不上,不夠格,而且裝着裝着,還可能把原本的自己也弄丟了。

這個論斷看起來沒有問題。
但回過頭來想想,為什麼要在一開始就把這樣的行為否定掉呢?
就像導演也提到的,“其實也就是我們為什麼不能去做一些事情(提前否定了自己)的原因。”
所以説,像《浪浪山小妖怪》中這樣戴上面具的“扮演”,可能因為規訓,也可能因為自身侷限,會長期伴隨着我們。
但總有一天,內心難免會有新的衝動產生。
就像小豬妖在被黃眉識破身份,打倒在地時,他演不下去了,但還是不服輸。
-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想要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

他解釋道:“當更明白自己想要什麼的時候,那層面具也就放下了。”
這樣的認知轉變,其實存在於方方面面。
比如,許多人在討論《浪浪山小妖怪》時,會挖掘求證影片中的細節、彩蛋。
在路演途中,導演也回答了不少這類問題,而他這次笑了笑,説:
“我以前聽別的創作者好像老迴避這事,總覺得人家想求證一下,為什麼不説,我現在覺得是有道理的,因為它不是像數學題一樣有固定答案的東西,我一説出來感覺好像人家都説錯了似的。”
就像小豬妖反駁黃眉的回答一樣,不是所有人都只有一條路(一種理解方式)。
既然知道自己想要的,那遵循自己的想法便好,這未嘗不可。
03
一套老辦法
從某種程度上來説,於水導演的創作團隊也像是影片中的小妖怪們。
他們在做一件市場上已經很稀缺的事。
“可能還是會有一點點擔心二維動畫這種畫風,因為事實你從數據上能看到,三維的動畫電影的天花板非常高,拿二維動畫的票房和它們一比較,就差遠了。”
Sir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股拙勁。
即便有着先天性的劣勢,他們還是要延續和堅持二維動畫的“繪畫性”。
這股拙勁,正是我們熟悉的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的風格。
在那些經典的作品中,常常都有着一種返璞歸真的視覺效果:
刻意保留明亮的色彩、粗糙的線條,甚至是不嚴密的透視關係。

△ 《金猴降妖》《魔方大廈》《邋遢大王奇遇記》《大耳朵圖圖》
如同孩童拿着畫筆畫出的景象,是純真的視角里對現實的展現。
可這樣的作畫方式,越來越變成了“吃力不討好”的行為。
“確實是有點困難。因為二維動畫每一幀都需要手繪,和市面上大多數常規的動畫風格區別很大,我們團隊不管是在時間還是精力上,成本都會非常高。”

難,就不做了嗎?
總會有人去做,那不如讓自己先來開路。
就像片中的小妖怪們。
明明可以靠着虛假的名號坑蒙拐騙,可面對北張村民請求他們除掉老鼠精時,他們還是咬咬牙就上了。

光是揹負稱號還不夠,還要做對得起這稱號的事。
“其實在當代的電影創作中,我覺得有作者性的商業電影還是挺重要的,因為在現有的工業流程之外,我還想要一些更不一樣的東西。”
是的,堅持了傳統手藝還不夠,他還要追求作者性。
因為他相信羣眾的眼睛會見證這一切。
“最近幾年,觀眾的要求也隨着審美不斷提高,想讓觀眾們走進電影院越來越難,他們可能確實想看到一些新的東西。我也看到一些評論,有時候大家看多了三維,也喜歡看一些不一樣的東西,那我們就覺得可以去試一試。”
當然,有新意的動畫還只是完成了形式。
在內容上,導演也有和Sir一樣的憂慮——
現在小人物題材的電影太多了。
而耗時耗力的二維動畫創作,是一筆一筆畫出來的,一部作品耗費好幾年是太平常不過。

等到這條賽道已經擠滿了人,早已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好在導演依舊保持着他一貫的清醒。
“其實小人物的題材一直存在。不能説為了這個賽道現在很火,我們就去做這個,你不是出自於內心真誠的想去表達的話,那就容易陷入一個漩渦。我覺得一切藝術作品,只要真誠的話,觀眾就都能看得到。”
此話不假。
從一開始他便知道《浪浪山小妖怪》應該成為一部什麼樣的作品。
一如影片剛上映時,“笑點不尬”、“沒有空喊口號”、“老少咸宜”,這些是網絡上最多的評價。
是的,觀眾從來都不傻。
他們嘗得出流水線電影的“預製”味,也看得出硬塞進去的網絡熱點。
舉個例子。
Sir對黃鼠狼精的那句“我是一個早產兒”印象深刻。


想必和Sir一樣熟悉這句話,又感到意外的,肯定也是春晚老觀眾了。
但是,難道導演就不擔心年輕觀眾不懂這個梗嗎?
而他的回答卻是,壓根沒有擔心過。
“我本身就覺得這很好玩,也沒想到來自哪個小品,就是突然蹦出這麼接地氣的一句話,又符合對角色的想象,就這麼自然而然地用上了。”
説白了,這也是流水線和手工作坊的區別。
有的新潮笑點是模塊化的插件,而有的包袱則是內化在創作者心裏的生命經驗。
就像他好幾次提到的這個簡單的詞,真誠。
這便是他的核心技術。
也是這次對談裏,Sir最大的感受。
從故事設計,到創作方式的選擇,市場的考量,他都會實實在在地展開來聊。
在那一瞬間,Sir也感到恍惚。
突然想起在影院看《浪浪山小妖怪》的那一天。
銀幕裏,小妖們剛上路。
猩猩怪被綁在跛腳的白龍馬上吐個不停,蛤蟆精的大頭娃娃比他的身子還要大,黃鼠狼精的嘴巴就沒停過……

雖然滑稽,手忙腳亂,但這幅畫面,卻有種強烈的切實感。
因為。
此時的他們對取經之路沒有概念。
他們知道的,只有這腳下的路。
要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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