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輕人,為什麼走遍“生命禁區”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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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新聞週刊
2025年08月20日 19:53:38 來自北京
靳英帥戴着厚厚的眼鏡,文質彬彬,但雙手卻曬得黝黑,這是青藏高原常年的紫外線輻射留下的痕跡。自從2016年第一次踏上青藏高原,靳英帥連續十年夏天都在高原的野外度過。雖然全身防護,但雙手還是不可避免地長期暴露在外。
靳英帥是一名考古學者,他是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博士,專業領域是舊石器時代考古。他今年32歲,十年來,他連續參與了多項青藏高原重要考古遺址的發掘。而在更大範圍的考古調查中,他走遍西藏大部分地區,多數是人跡罕至的曠野。
在青藏高原,活躍着一批與靳英帥年齡相仿的年輕學者。他們在世界屋脊尋找古人類的蹤跡,在“生命禁區”發現生命的歷史,在亙古荒原開闢出一片科學的新天地。

7月下旬,王社江(右)、靳英帥(中)在西藏阿里野外做考古調查。本刊記者 倪偉 攝
青藏高原古人類之謎正在解開
在靳英帥參與的考古項目中,那曲申扎縣尼阿底遺址、阿里革吉縣梅龍達普洞穴遺址具有格外重要的意義。
十幾年前,人們對青藏高原古人類的認知還十分模糊,有可信年代證據的遺蹟不到萬年曆史。而尼阿底和梅龍達普洞穴兩處代表性遺址,將青藏高原古人類的生存歷史推早到十多萬年前。青藏高原作為遠古歐亞大陸一處大通道的性質,逐漸明晰起來。
最近,在青藏高原帶領靳英帥和同事們做發掘的,是著名舊石器時代考古學家、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王社江。王社江今年61歲,經歷了十餘年來一系列青藏高原舊石器時代重要考古項目,並發現和主持了梅龍達普洞穴遺址的發掘。梅龍達普洞穴遺址的重大突破,改變了人們對青藏高原古人類歷史的認知,受到全球矚目。
梅龍達普洞穴遺址位於革吉縣野外,方圓幾十公里不見人煙。在一處拔地而起的懸崖上,三個洞穴在半山腰一字排開,人類在約十萬年的時間裏多次在洞裏定居,十多米深的土壤堆積中留下了大量遺存。考古人員讓這些歷史重見天日。

譚韻瑤(右)在阿里革吉縣梅龍達普洞穴遺址發掘現場。受訪者供圖
考古隊裏有不少年輕的隊員。譚韻瑤是個小巧玲瓏的廣東姑娘,2018年畢業後進入西藏自治區文物保護研究所。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始終與西藏當地考古機構合作,譚韻瑤入職當年,便進入梅龍達普洞穴遺址考古隊,經歷始終。
“剛入職,領導就問我:你能接受去野外嗎?我説能,就被派到了梅龍達普洞穴。”她對《中國新聞週刊》説,“但我不是學舊石器考古的,剛開始一兩年,我還在學着認石器。梅龍達普項目教會了我很多。”項目進行中,她還去往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深造,獲得了學位,成為青藏高原舊石器考古領域的新生力量。
譚韻瑤高中時就對考古燃起興趣,當時吉林大學考古專業在廣東並未招生,她先是報考了別的專業,入學後再轉專業,一番迂迴後,終於如願。畢業後,她也不走尋常路,進入西藏,但運氣頗佳,適逢西藏考古正在加速,國際級成果迭出,她遇上了好時候。

7月下旬,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王社江(中)及考古隊員靳英帥(左)、譚韻瑤在梅龍達普洞穴遺址。本刊記者 倪偉 攝
青藏高原是國際學界關注的幾大學術熱土之一,每一步進展都受到全球矚目。青藏高原舊石器時代新發現,已經數次在國際頂級學術期刊發表。靳英帥在美國內華達大學交流過一年,他選擇了一位高原考古專家作為合作導師,後來才發現,導師研究的高原只有海拔2000米。雖然他還是個學生,但由於在青藏高原做考古,常常有人興致勃勃找他討論。
“這兩位是我們的干將。”王社江指着靳英帥和譚韻瑤説,“他們在工地管事的時間比我還多。”他們分別出生於1993年和1995年,都已經是青藏高原上的老隊員了。
靳英帥統計過在梅龍達普洞穴遺址工作過的年輕學者和學生,至少有50人。“以後回頭看,這裏有可能成為青藏高原舊石器時代考古的黃埔軍校。”他説。
高原腹地的青年們
雖然高原上有着獨一無二的景緻,但考古發掘往往重複而枯燥,日復一日,他們蹲在幾平米的探方里,在泥土、沙石中尋覓石頭、獸骨以及更多肉眼難以辨別的人類遺存。
“每一天,可能什麼都不會發現,也可能會有意外驚喜,所以總是會有期待。”譚韻瑤説,“每天起牀都會有一些盼頭,去工地之前,就會覺得今天可能會出點什麼好東西吧。”

靳英帥(右)在阿里調查途中採集石器。本刊記者 倪偉 攝
在青藏高原,每年只有6、7、8三個月適宜開展野外工作。考古隊員常年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地方做科考,7月盛夏,在野外也要穿上衝鋒衣。靳英帥説,自己的夏裝很少,因為很少有機會穿。有一年,他們工作結束得晚了些,9月下旬下撤時,早晚氣温已經降至零下,一路飛雪。
2016年,他們在那曲申扎縣尼阿底遺址開展發掘。尼阿底遺址位於色林錯湖邊,距離縣城十分遙遠,考古隊借村委會兩間破舊平房當作駐地。沒水沒電,信號微弱,水井在300米外,發電依靠柴油發電機。
晚上,他們在破沙發和行軍牀上,頭挨頭,腳抵腳,蜷縮在睡袋中保持體温,艱難入睡。女隊員棲居的小屋本是一間庫房,散發着陳年腐肉的異味。每當雨雪紛飛,屋頂總會漏雨,夜裏突至的冰雨浸濕睡袋,冰涼刺骨。
2018年,因為發掘梅龍達普洞穴遺址,他們轉移到革吉縣城駐紮。當地最豪華的酒店,“沒有一個東西是好的”。屈指可數的幾家飯店,飯菜半生半熟。説起調查途中住過的那些“大酒店”,如今都是笑談。有一次,他們在一個縣城的“大酒店”住宿,見設施破舊,王社江提醒靳英帥,不要鎖門。他沒在意,鎖上了門,第二天果然鎖壞了,打不開門,這才不禁佩服起王社江的豐富經驗。

譚韻瑤在西藏阿里革吉縣秀瑪洞穴遺址。受訪者供圖
王社江2012年開始在青藏高原做撒網般調查,歷經艱辛。很多個夜晚,他在旅館只能和衣而卧。因為天寒,一些旅館沒有熱水,他曾經5天沒有洗臉。他的探索,為未來青藏高原舊石器時代考古開拓了版圖,至今他已經發現了數以百計的高原舊石器時代遺址。
條件在2018年之後迅速好轉,川藏公路北線逐漸貫通,為曾經天涯海角的邊地帶來了發展機會。如今革吉縣城已經有了不少外地人開的飯館。幾年前,革吉縣和阿里能買到的東西還很少,連編織袋、繩子之類的物品,都要從北京或拉薩帶來。現在,每年出發前,負責物資採購的靳英帥就網購好一些物資,快遞十天可到革吉。
“每年上來,都感覺變了一個樣子。”靳英帥説,“可能去年還沒網絡,今年就通5G了。”而20世紀80年代,考古人員在高原做文物普查時,還住過牧民的羊圈。
“等你們到我這個年紀,大概可以坐直升機調查了,帶上你們的學生。”7月下旬的一天,王社江開車帶兩名考古隊員赴阿里的野外做考古調查,翻過5200米海拔的一座山時,他開玩笑説道。
他後來對《中國新聞週刊》説,自己在高原上可能再跑個三年左右,隨着年紀增大,加上大量考古資料尚未整理研究,他將轉向辦公室,以案頭工作為主了。
而青藏高原的舊石器時代考古,剛剛起了個頭。青藏高原的古人類謎團,會有年輕人接着去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