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性感薄肌,「男鵝」值得去看的地方還有很多_風聞
帅死了个大个子-58分钟前
來源 | 劇焦
撰文 | 時雨
「男鵝」又要來了!
很少有一部芭蕾作品能像馬修·伯恩的「男版」《天鵝湖》這樣——首演已過三十年,依然在世界各地贏得一輪又一輪的掌聲與歡呼。
它一舉打破了人們對《天鵝湖》的固有想象——舞台上再也看不見白裙飄逸的温柔女天鵝,取而代之的是一羣肌肉勻稱、氣質各異、兼具力量與野性的男性天鵝。
這一設定,至今依然被視為全球芭蕾史上最具衝擊力、最顛覆性的創舉之一。
它帶來的力量感,並不止於舞台上整齊有致的肌肉線條——更在於它以男性舞者的身體質感重塑了《天鵝湖》的性別符碼,並以全新的敍事方式將這部經典故事重新講給觀眾。
無論是它所講述的故事,還是舞蹈的創作本身,都是大膽的顛覆,而這才是它最震撼人心的地方。
01 不是「同志新編」,而是顛覆
聊起馬修·伯恩的《天鵝湖》,很多人第一反應是:哦,就是那個讓男人演天鵝的「同志版芭蕾」吧?
不!它真正的顛覆,不在這裏。
這部作品並不只有性別或情慾層面的挑釁,它在尊重與繼承古典的同時,徹底改寫了故事內核和情感表達方式,讓百年前的童話變成現代的寓言。

馬修·伯恩《天鵝湖》劇照
要理解馬修·伯恩版本的激進之處,我們不妨先回顧一下原版《天鵝湖》。
古典芭蕾《天鵝湖》講述了王子邂逅被魔法詛咒的白天鵝公主,兩人相愛,唯有真愛誓言方能解除魔咒。
然而在宮廷舞會上,黑天鵝幻化成白天鵝的模樣迷惑王子。王子錯將她當作真愛起誓,從而背叛了白天鵝。
當他發現真相、奔赴湖畔請求寬恕時,魔法已不可逆轉。王子最終與白天鵝雙雙投湖,以犧牲戰勝魔咒,換來靈魂的永恆結合。
**這是古典芭蕾最典型的「抒情至上」模式:男女分工明確,女性純潔柔弱等待拯救,男性果敢堅定承擔救贖。**雖有魔咒,但只要愛足夠堅定,就能化解一切。

傳統《天鵝湖》劇照
而馬修·伯恩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個結構推翻——天鵝變成了力量感爆棚、性張力十足的男性舞者;
「天鵝」也不再是等待救贖的少女,而是王子心中自由、慾望、親密與真實的化身。
**劇中依舊保留了「王子—天鵝—誘惑—崩潰」的情節起伏,王子的困境,不再來自魔法,**而是來自現實世界的規訓與冷漠。
「魔咒」在馬修的敍事中,成了母親的疏離、身份的束縛、社會對男性情感的壓抑。
這一轉換,讓整部劇的精神內核從浪漫主義童話,轉向了現代主義的內心裂解與身份掙扎。

馬修·伯恩《天鵝湖》劇照
在人物設置上,馬修·伯恩也進行了細緻而深刻的重構。
王子不再是理想化的英雄,而是一個缺愛的、孤獨的、敏感的現代人。他不懂得如何去愛,只能在夢中與那隻象徵自由的天鵝靠近。
他與天鵝之間,從來不是誰救贖誰,而是彼此映照、彼此纏繞的旅程。
伯恩沒有為了顛覆而徹底拋棄古典。
他保留了古典芭蕾中的許多形式元素:如羣舞對稱走位、動作與音樂的聯動、場面調度的整齊有序——只是用全新的身體美學去填充它。
**比如「四小天鵝」**舞段,在古典版本中是四位身着白裙的女舞者,手牽手整齊跳躍,動作輕盈可愛。


而馬修版換成了四個男鵝,保留了原有的聯手編排,但加入誇張的滑行、打鬧和擬鵝動作。
又如第二幕「天鵝初登場」的羣舞,仍沿用古典芭蕾的空間構圖,但把女性的柔美身姿替換成了男性的原始力量。
更深層的變化在於身體美學的重構。
創作團隊曾大量觀察真實天鵝,試圖將天鵝的自然姿態——落地時翅膀內收、腿交錯、動作略顯笨拙的本能——融入舞蹈中。
這樣呈現出來的天鵝,是原始、粗礪、全身心投入的動物性身體,而非「芭蕾女神」式的飄逸輕盈。
這種對「優雅」標準的挑戰,實質上也體現了馬修一貫的創作立場:身體的真實大於姿態的優美,情感的傳達優先於形式的規範。

馬修·伯恩《天鵝湖》劇照
值得一提的是,馬修·伯恩在舞蹈編排中借鑑並發展了「交響編舞」理念。
這一概念最早由蘇聯編導費多爾·洛普霍夫提出,主張舞蹈編創應借鑑交響樂的發展邏輯,使動作結構與音樂節奏、情緒變化同步演進。
馬修在男鵝與王子的雙人舞段中,精妙運用了動作主題的變奏與復調結構:動作在不同段落中重複、變形、再現,使身體語言身體語言不僅承載情感,更參與敍事推進。
這使得第二幕不再只是夢境的抒情,而成為整部作品情感節奏最清晰、內心動盪最密集的篇章。
可見馬修·伯恩的《天鵝湖》不是對原作的反諷,而是一次極具尊重的再創作,深植於古典芭蕾的傳統根基之中。
02 一場關於自由的神話
伯恩的「男鵝」,展現出一種與貫常「女鵝」全然不同的生命姿態——不是柔弱的、憂鬱的、被施救的對象,而是力量的、原始的、性感的存在。
當「頭鵝」在靜謐湖畔騰躍而出,首次闖入王子的世界,那一刻成為整部作品最深刻、最震撼人心的場景之一。
湖邊萬籟俱寂,天地間只剩王子與天鵝相對。鵝羣自黑夜中現身,一連串富有爆發力的跳躍貫穿舞台,帶着原始的自由與野性。
王子彷彿被某種本能驅動,無法抗拒地投身其中,而頭鵝也以身體為他擋下羣鵝的圍攻。
隨後,兩人緩緩靠近。
王子伸出手,輕輕撫摸天鵝的頭顱;天鵝則將額頭貼近王子的胸口,坦率而驕傲地回應他的靠近。
從試探、觸碰到共舞,他們的情感在沉默中逐漸升温,並最終交融於彼此懷抱之間。

馬修·伯恩《天鵝湖》劇照
在傳統芭蕾中,白天鵝總是優雅、脆弱、神聖不可侵犯。而在馬修·伯恩的版本里,天鵝不再是理想的化身,而是慾望與掙扎、自由與救贖的混合體。
王子原本被母親的冷漠與社會的規訓束縛,情感無處安放;天鵝的出現,擊碎了他的桎梏,卻也讓他更清晰地感受到現實的殘酷——夢境無法長久,愛意無處容身。
王子在舞會中遇見一位黑天鵝式的不速之客。這個角色魅惑眾生,與王后曖昧糾纏,也在王子麪前反覆挑釁。
他既像頭鵝,又不像頭鵝,像極了夢的殘影在現實中反覆侵擾的樣子。
王子把這位不速之客想象成背叛的頭鵝,他痛苦、焦躁、癲狂,最終舉起了槍。
緊接着,王子被關進形如監獄的病房,接受機械而冰冷的「精神治療」。

馬修·伯恩《天鵝湖》劇照
純白的背景中,周圍人的身影被燈光拉得過長,如同一場無聲的灰色夢魘,層層逼近、壓迫難逃。
最終的夢境,是他最後的掙扎,也是一場深淵般的噩夢。
這一次的夢中不再有湖水和月光,也不再有那場自由的舞蹈。那些曾陪他飛翔的羣鵝,如今化作他精神深處的幽影,從牀底蜂擁而出,四面圍堵。他無法無法逃脱。
頭鵝再次出現,奮不顧身地保護他。但敵人太多。頭鵝被羣鵝圍攻、撕扯、分裂,在王子眼前被毀滅殆盡,王子的靈魂也隨之崩塌。
最後的畫面中,頭鵝抱着王子,在死亡後的世界裏,他們終於得到了彼此,他們終於安寧。
王子夢見的那隻天鵝,也許是他渴望成為的自己;他深愛的,不是旁人,而是那個敢於衝破命運、追逐真實自我的靈魂。
我們之所以在看這部劇時一次次被打動,未必全部是因為「王子和男鵝相愛」這一禁忌主題,而是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曾在某個湖邊,渴望着那隻「頭鵝」的到來。
03 「美」的不只是薄肌
回望芭蕾史上的《天鵝湖》。
幾乎所有版本都小心翼翼地守着一條隱形的規矩:可以改舞段、改角色,甚至改結局,但——天鵝必須是女性。

在彼季帕和伊萬諾夫1895年聖彼得堡版中,白天鵝柔美哀婉、黑天鵝魅惑而精準,成為評判芭蕾舞者功力的重要標準。
32圈揮鞭轉成了女舞者的技藝巔峯,「一人分飾兩角」構成了舞劇核心張力。
而魯道夫·努裏耶夫1984年在巴黎歌劇院的版本,則為王子賦予了更多心理深度——他不再只是愛與勇氣的象徵,而是一個在宮廷禮法與精神迷失中掙扎的靈魂。
2001年,馬裏烏斯·貝佳爾將《天鵝湖》改寫為一部神話哲學劇場,融入存在主義隱喻與宗教象徵,形式前衞,但仍延續了傳統角色結構。
直到馬修·伯恩將「天鵝」從女性變為男性,才真正動搖了《天鵝湖》最深的文化根基——對「純潔女性身體」的依賴性象徵。

傳統《天鵝湖》中,天鵝一直是理想化女性身體的象徵。
潔白、高貴、整齊、輕盈、柔順,這些身體特質正好與芭蕾從17世紀以來發展出的“女性身體規訓體系”完美契合。
手臂的波動、頸部的柔韌、足尖的挺立與身體的整體拉伸,共同勾勒出一種近乎苛刻的「優雅」標準。
男性在芭蕾中多被設置為「託舉者」「引導者」「拯救者」,而非情感表達的主體。
情感是「屬於女性」的,男性的身體是「功能性的」。
馬修·伯恩要打破的,是這種性別角色的美學邏輯。
在他的舞台上,男性天鵝可以是野性的、敏感的、脆弱的、憤怒的,可以保護別人,也可以被別人保護。
舞台不再只是炫技的競技場,而是情緒和力量正面交鋒的地方。

**馬修不是為了製造話題,更不是為了貼LGBT****標籤才設定男天鵝。**他在訪談中回憶:
「我第一次看芭蕾就是《天鵝湖》……從那之後我就成了舞蹈迷,經常去薩德勒之井劇院和皇家歌劇院看各種演出,那時看了很多次《天鵝湖》,甚至開始邊看邊走神、幻想。
看多了之後我就想:如果天鵝是男性而不是女性,會怎樣?為什麼它們一定是女性?」
副導演 Etta Murfitt 曾説:「最初人們覺得這是兩個男人跳舞的故事,而現在,我們終於明白,它講的是情感、身份與精神健康,是一個現代人對自我認同的追問。」
馬修·伯恩版《天鵝湖》以悲劇收尾:王子死去,頭鵝被羣鵝撕裂。
但舞蹈本身沒有終結。它成為王子最後的表達工具——在失語與孤絕中,用身體説出:我渴望,我恐懼,我愛,我失控。

馬修·伯恩和他的「男鵝」
馬修·伯恩的《天鵝湖》首演於1995年。
三十年過去,這部作品仍在全球持續上演。為什麼我們今天還需要這部作品?
因為它觸碰了一個至今依舊敏感的命題:男性如何表達情感。它提供了一個非語言的出口,讓「理智」「控制」之外的情緒得以顯形。
王子用身體替我們喊出那句被壓抑許久的告白:「我無法承受,我渴望自由,我也想要被理解。」
如今,這部作品已經成為一代又一代舞者的啓蒙之作。很多男性舞者表示,是因為小時候看過《天鵝湖》,才想跳舞、才立志成為舞者。
原版「頭鵝」演員亞當·庫珀曾説「每一位新舞者都應該找到屬於自己的‘天鵝’,而不是複製我。」
而導演團隊也始終堅持——每一次重排,角色都應根據演員的氣質、身體、理解重新建構角色。

馬修·伯恩《天鵝湖》
馬修·伯恩版《天鵝湖》的意義,從不止於「男鵝」的性感。
它的價值不在於製造奇觀,而在於提出了更深刻的當代表演命題:愛是否可能?自我如何生成?舞台如何回應現實?
真正動人之處在於:它讓人相信,舞蹈不僅能表達美感,更能觸及靈魂,挑戰時代對身體、性別與情感的既定想象。
它向我們證明,經典不該被供奉為不可觸碰的聖物,而應成為不斷被重讀、被激活、被注入當代經驗的容器。
它雖然講述的是一個王子無法掙脱牢籠、最終走向毀滅的悲劇,但這部作品本身卻是一則關於舞蹈如何打破桎梏、穿越時間、飛入未來的勝利寓言。
就像海報上説的那樣:它永久改寫了世界舞蹈版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