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曉源 | 承認與成就：全球化與聯合國_風聞

薛曉源｜北京師範大學全球化與文化發展戰略研究院院長、教授

本文原載《探索與爭鳴》202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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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曉源

承認問題是20世紀90年代世界上最受熱議的話題，蘇聯解體、東歐劇變，中國進行全方位的改革開放，世界原有的兩大經濟體開始融合，經濟社會一體化浪潮強勢，全球化凸顯。全球化作為世界歷史上最為複雜、最為矛盾的政治經濟文化一體化現象，對全球治理構成了前所未有的挑戰。聯合國作為全球治理的最大國際組織，不得不面對全球化的挑戰，從感知、承認到預警以及理性評判，聯合國積極應對全球化的挑戰，其艱難歷程值得學界反思和總結。

黑格爾的思想命題“為承認而鬥爭”，在哲學家霍耐特的全新闡釋下，成為不同經濟體、不同民族國家之間不斷引用和反覆爭吵的核心話語。從霍耐特《承認：一部歐洲觀念史》到保羅·利科《承認的過程》，承認理論取得了重大的發展和共識。他們認為承認是一種認同、一種寬容、一種尊重、一種禮物、一種和平的恩惠、一種和解，承認着眼於未來，是一種建設性的構建。承認藴含三種認識和實踐維度：承認自我、承認他者、相互承認，承認理論已經從政治哲學外溢到國際政治理論。

全球化與聯合國：互相承認

聯合國承認全球化是歷史發展的必然，承認全球化發展的客觀趨勢和態勢，針對全球化帶來的矛盾、痛苦和挑戰，願意主動採取積極應對的戰略與策略。有序的全球化承認聯合國的地位，承認《聯合國憲章》。全球化與聯合國形成了良性的互動關係。全球化尊重聯合國的有關規制，聯合國在實踐全球化之道。全球化之道就是承認多邊主義，承認不同民族國家之間、不同地區之間政治、經濟和文化的相互依賴，提倡貿易自由，提倡文化多元，提倡全球治理的整體性和兼容性，提倡協商民主與全球正義，倡導生態保護，倡導人權保障。

（一）聯合國是全球化的感應器

聯合國是最早感知全球化降臨的國際組織，它認識到全球化是經濟政治文化的一體化，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是百年現代性的後果。聯合國是最早對全球化進行回應的國際組織，其反應之靈敏、應對之迅速，都是史無前例的。聯合國敏鋭感受到全球化給世界帶來前所未有的壓力和挑戰。在1992年裏約熱內盧地球峯會上，聯合國通過《21世紀議程》，認為“全球環境持續惡化的主要成因是不可持續的消費和生產形態,尤其是在工業化國家”，“世界人口和經濟生產的增加,加上不可持續的消費形態，給我們這個地球的生命支持能力增加越來越大的壓力”。全球化不僅是經濟現象，還涉及文化、技術、政治和環境等多個維度。它還描述了全球化的雙刃劍特性：經濟和技術進步帶來機遇，但加劇了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間、國家內部各階層間的不平等和發展鴻溝；提倡全球化的發展應以人為本，倡導建立社會保障體系、保護勞工權益、加強發展中國家在國際貿易中的話語權。在實踐層面上，通過人類發展指數（HDI）量化全球化對不同羣體的影響，關注和重視非洲、拉美等地區的邊緣化問題。這一描述標誌着聯合國從單純推動國際合作轉向關注全球化帶來的複雜挑戰。

1992年，聯合國環境與發展大會在里約熱內盧召開

（二）聯合國是全球化的助推器

聯合國作為全球最具代表性的多邊合作平台，通過一系列機構、公約、倡議和行動計劃，積極推動全球化進程。

聯合國在助推全球化過程中採取的關鍵舉措及其具體內容如下：其一，推動多邊貿易體系的建構，推動服務貿易和知識產權全球化。1995年1月1日，聯合國推動世界貿易組織（WTO）成立，強化貿易爭端和平解決機制。其二，制定全球規範，推動全球化中的海洋合作。1982年《聯合國海洋法公約》通過，1994年正式生效，其目的就是規範海洋資源開發與航行自由，促進全球化中的海洋合作。其三，推動可持續發展，制定綠色全球化規劃。2015年聯合國推動《巴黎協定》簽署，希望通過氣候行動促進綠色全球化，要求各國制定減排計劃。其四，推進技術合作與數字全球化的發展，推動國際電信聯盟（ITU）工作，着眼數字全球化建設。幫助發展中國家建設互聯網基礎設施，縮小“數字鴻溝”。2020年制定“數字合作路線圖”，呼籲全球合作應對網絡安全、數據隱私和人工智能倫理問題。其五，2016年聯合國通過決議支持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促進歐亞基礎設施互聯互通，構建民心相通、以人為本的全球化。2019年4月23日，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表示，“一帶一路”倡議不僅涉及經濟合作，也通過經濟合作改善世界經濟發展模式，使全球化更加健康，進而推動國家治理和全球治理的創新。其六，倡導企業的社會責任，建設普惠包容的全球化。2000年，制定《聯合國全球契約》，旨在鼓勵企業遵守人權、勞工、環保和反腐敗原則，推動普惠包容的全球化。

聯合國通過“規則制定、資源協調、危機應對和技術共享”，成為全球化進程的核心推動者。其舉措覆蓋經濟、社會、文化、環境、技術等領域，通過貿易和知識產權全球化、全球化的海洋合作、綠色全球化、數字全球化、國家治理和全球治理的創新、民心相通以人為本的全球化等實際舉措，旨在實現“普惠包容的全球化”。

（三）聯合國是全球化的平衡器

全球化帶來前所未有的風險、危險和危機。聯合國前秘書長安南曾説過：“很少有人、團體或政府反對全球化本身，他們反對的是全球化帶來的懸殊差異。”聯合國認真評判全球化的風險與危機，從1980年到現在，在超級全球化40多年風雨歷程中，聯合國經歷了地區衝突、生態危機、氣候變化、數字技術革命等重大挑戰，聯合國的角色從分析者、言説者、協調者、評判者到仲裁者、解決者、監督者，責任日益重大。我們可從聯合國多任秘書長關於全球化的具體表述來觀察其對全球化挑戰的回應。秘書長們發揮政治主動性，協同麾下各國際組織，採取重大舉措，出台各種規章制度，先後起草和平綱領與發展綱領，平衡全球化帶來的矛盾和衝突。他們的“全球化的聯合國歷程”與“聯合國的全球化歷程”讓世界矚目，他們的舉措讓全世界相信“真正的全球化時代到來了”。加利高度關注社會衝突與社會分裂，他認為：“全球化是我們時代的主要特徵，若缺乏確保其社會維度一體化的政策，全球化可能加劇碎片化。”安南在2001年代表聯合國接受諾貝爾和平獎時，強調了全球化時代國際合作的重要性：“在一個全球化的世界中，任何國家都無法獨自應對恐怖主義、環境破壞或疾病傳播等挑戰……我們必須共同行動，確保全球化成為推動人類進步的積極力量。”在2004年聯合國大會上，安南呼籲建立更公平的全球化體系：“全球化必須以人為本。我們需要確保技術的進步和市場的開放不會加劇不平等，而是為所有人創造機會。”潘基文高度關注氣候變化：“氣候變化對地球的威脅比以前更顯而易見了。我們認為，影響全球的問題需要全球化的解決方案。”2018年5月8日，古特雷斯在哈瓦那舉行的第37屆聯合國拉丁美洲和加勒比經濟委員會會議開幕式上説：“全球化帶來了巨大的好處，但許多人被拋在後面，例如女性受到的不平等待遇和年輕人失業等情況便是如此……在日益多極化的世界中，我們必須重塑發展概念，特別是在轉型國家和低收入國家。我們需要一個公平的全球化。”

聯合國的歷任秘書長位居全球化的風口浪尖，他們不得不關注全球化的脆弱性、掠奪性、分裂性、包容性、威脅性以及公平性，他們看到了全球化現象中的各種危機、危險和風險的“側顯”，關注到其危害性與危險性，呼籲積極應對各方面的挑戰，平衡各國和各方面的利益訴求，提倡國際社會普遍努力和共同參與，提出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未雨綢繆，為克服這些危機和困難而進行艱苦卓絕的奮鬥。

全球化與聯合國：互相成就

聯合國與全球化互相承認，在全球治理上相互扶持、互助互進、協調發展，在全球重大事件認知和處理上相互成就。聯合國對全球化的發展之路有清晰的評判，對全球化發展和引導做出鄭重承諾，全球化的艱難歷程也不斷回應和敲打着聯合國，迫使聯合國不斷調整其路線，以適應全球化的快速發展節奏。

**聯合國是全球化的踐行者。**聯合國通過對全球公共產品——國際會議和國際組織——的提供和管理，踐行全球化之道。赫爾德指出：“在19世紀中期，世界上每年只召開兩三次跨國會議或大會；而如今每年召開的跨國會議或大會達4000多次。”國際組織與國際會議作為全球化的抓手，成為全球化發展的提倡者和傳播者，促進不同國家、不同地區之間交流協商，協調各方在全球化震盪中的利益訴求和發展地位，多方協商機制和全球協商民主逐漸形成。

**聯合國是全球化進程的推動者。**首先是促進全球規則與標準的統一，成為全球規則的提倡者和傳播者。聯合國及其下屬機構通過制定國際法律框架，如《聯合國憲章》《世界人權宣言》、貿易規則和《巴黎協定》等環境協議，推動各國在全球化中遵循共同行為規範，減少衝突與摩擦。其次是協調各國應對全球性問題。聯合國通過多邊平台，協調各國應對跨國挑戰，針對氣候變化、難民危機等問題，體現了全球化時代“全球問題需全球解決”的理念。再次是推動發展與人權保障。聯合國通過開發計劃署等組織進行人道主義援助，縮小全球化帶來的“南北差距”，倡導包容性全球化，關注弱勢羣體權益，緩解全球化可能加劇的不平等問題。

全球化與聯合國的關係既是歷史的，也是辯證的，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兩者相向而為、相向而成、相向發展。一言以蔽之，全球化影響了聯合國的角色演變，擴大了聯合國的職能範圍。

**全球化增強了聯合國的話語權。**全球化的艱難歷程和重大挑戰也賦予和增強了聯合國進行全球治理的權威與尊嚴。隨着全球化的深入發展，恐怖主義、氣候變化、數字經濟、網絡安全等新興問題層出不窮，聯合國積極回應這些挑戰：針對恐怖主義的肆虐，制定反對恐怖主義的各項措施；針對氣候變暖，制定旨在遏制氣候變化的《巴黎協議》。聯合國為了適應全球化的發展，不斷應對全球化帶來的問題和挑戰，在許多新問題上，不得不進行學習和研判。政策的出台和舉措實施，迫使聯合國不得不增強話語的聲音。在全球問題處理上，聯合國的身影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國際舞台上，聯合國的權威和尊嚴越來越得到國際社會的支持和尊重。

**全球化拓展了聯合國履行全球治理的責任與擔當。**全球化拓展全球治理的空間，新事物、新問題、新挑戰迫使聯合國協調麾下各國際組織，不斷改革創新，努力拓展了全球治理話語空間、議事空間和實踐空間。隨着全球化的深入，聯合國的職能從傳統安全領域擴展到更廣泛的全球經濟、社會和環境治理領域。全球化帶來的危機、危險和風險，使聯合國迫切感受到全球治理的緊迫性。全球化的發展速度非常之快，從超級全球化到有限的全球化，再到現在的數字全球化，40多年來發展速度驚人。全球化造成的時空壓縮的動盪性和外溢性，更是促使聯合國必須對全球事務具有敏鋭和迅捷的反應。

**全球化迫使聯合國提高實踐能力，協調和統合多組織合作、多國合作、多地區磋商，逐漸形成和構建多邊的協商機制和互動機制。**聯合國的應對能力和全球治理實踐能力在全球化的大熔爐中，得到淬鍊和鍛造。全球化還迫使聯合國應對多邊主義的挑戰。全球化引起的全球貿易協定對國內政策的約束，帶來了主權讓渡的爭議；有關全球化的爭議，引發了“逆全球化”思潮，帶來了民粹主義回潮，這些狀況都迫使聯合國反思傳統多邊機制的有效性，尋找多邊主義的新的實踐形式，推動安理會改革，以切實有效的方式解決有關國家和地區的爭議。

全球化與聯合國：回應挑戰

全球化與聯合國之間既有剛性互動又有韌性互動。**全球化的剛性發展態勢與聯合國的柔性、韌性的治理方式形成強烈的反差和錯層。**全球化進程的快速演變，如數字全球化的興起以及全球供應鏈重組，常常超越聯合國的反應能力，導致全球治理滯後和缺位，造成全球治理赤字，如對數字全球化缺乏有序的管理和監督以及無法及時出台人工智能倫理相關規則等。全球化強化了發達國家與經濟體的優勢，而聯合國決策常受大國博弈影響，如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經常行使的否決權，削弱了全球治理的權威性。聯合國倡導的全球治理嚴重依賴成員國的自願合作，缺乏強制執行能力，在應對全球化負面效應如地區衝突的外溢、環境破壞與氣候變化方面，往往心有餘而力不足。

如何在全球化的快速進程中發揮聯合國的核心作用？全球化促進了世界經濟社會的一體化進程，使許多國家為了經濟利益不得不組成效益的共同體，客觀上形成了無序和野蠻生長的全球化，這種共同體是在經濟全球化浪潮中被動構成的。聯合國安理會前任秘書長安南曾呼籲構建兼容幷蓄的全球化，其立意在於構建命運與共的全球化共同體，聯合國視這種主動建構性為其使命與天職。聯合國通過政策引導、規則制定、多邊機制，倡導一種以人為本、安全有序的全球化。聯合國的使命與天職就是努力平衡各方的利益訴求，積極遏制野蠻無序生長的全球化，努力構建以人為本的、普惠包容的、為所有人服務的全球化。

總之，全球化與聯合國之間存在着深刻的互動關係，是多維的複合關係，“剪不斷，理還亂”。聯合國在全球事務與全球治理中起着和平事業助推器、改革事業催化劑、創新事業孵化器的作用。全球化把聯合國視為展示各方利益訴求的世界性舞台，是世界各國、各地區矛盾爭端呈現的國際性“擂台”，更是協調國家和地區發展不平衡、發展鴻溝的交流互動的平台。**全球化與聯合國是互相承認、互相成就的關係。**承認有一個重大認知維度就是面向未來，聯合國在未來應對以下方面時會更有作為：強化多邊主義與全球治理以應對氣候變化、數字技術革命等挑戰；引入靈活治理工具，平衡全球化與本土化的關係；在推動全球互聯互通的同時，尊重文化的多樣性與發展路徑的差異性。展望未來，聯合國需要不斷適應全球的深刻變化，努力跟上百年未有的重大歷史和現實變局，推動各國的深度合作，共同應對人類面臨的各種挑戰，真正實現“同一片藍天、同一個世界”的願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