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孜古麗|我在7000米的山峯,聽見自己童年的迴響_風聞
我从新疆来-我从新疆来官方账号-从人物到文化、不断探索异域风光,诉说不一样的故事。32分钟前


海拔7000米處的空氣稀薄得幾乎無法呼吸。阿孜古麗的每一步,像是與整個世界的重力抗衡。即使戴着氧氣面罩,她的肺部依然灼痛,連喝一口水都將耗盡全身力氣,而用盡全力邁出的一步卻不過十釐米……
“我給女兒立下遺囑,安排好了自己的一切後事,把銀行卡密碼都囑咐給孩子們……”她曾這樣描述自己攀登慕士塔格山主峯前的準備。
但就在意志即將崩潰的時候,一個奇蹟般的畫面浮現在她的眼前——童年時那座遙望的雪山,清晰得彷彿伸手可及。
那個被父親告知“太遠了,你去不了”的小女孩,如今已經站上了7000多米的高峯。

▲阿孜古麗首次登上慕士塔格峯
阿孜古麗·古吉是烏魯木齊達樂户外運動俱樂部負責人。六年前,35歲的她帶着兩個孩子,走出了一段看似光鮮亮麗的婚姻。
如今,她經營着新疆唯一一家提供專業高山攀登服務並擁有户外救援能力的公司,是新疆少有的女性登山向導。
她的故事,始於童年時對遠方一座雪山的仰望。

“那座雪山,一直在我心裏”
阿克蘇温宿縣的夏天總是炎熱難耐,小阿孜古麗習慣眺望遠方那座四季覆雪的山峯。後來她才知道,那是天山山脈的最高峯——托木爾峯。
兒時的她不知道那裏的海拔有多高,只是單純地認為有雪的地方一定很涼快。
“我想去那裏。”她對父親説。
“太遠了。”父親未經思考便脱口而出,“你去不了,不要胡思亂想。”一個出身於農民家庭、生長在新疆農村的女孩,她的人生軌跡早已在長輩身上多次上演——長大、嫁人、相夫教子。
於她而言,美麗又神秘的雪山屬於另一個世界。但那顆仰望雪山時萌芽的種子,會在心裏靜靜等待合適的時機生長。
幾十年後,已成為專業登山向導的阿孜古麗站在山風裏回憶:“我一直在長大,但那座山一直在那兒。夏天看它在,冬天看它也在,永遠覆着雪……它就那樣,一直在我心裏。”

▲天山最高峯——托木爾峯

“那一刻,我就像電影裏的人”
長大、工作、相識、相戀、結婚、生子——阿孜古麗的生活像被設定好的程序般自動運行。
中專畢業後,她進入一家小公司當會計,一年後與當時的公司老闆結婚。“門不當、户不對”的婚姻是生活出現裂痕的開始。丈夫家境優渥,父母是受人尊敬的醫生和老師。
而她,來自普通的農民家庭。“他們家是有錢人,我們家配不上。”外人眼中“嫁得好”的背後,隱藏的是難以言説的壓力。
那個仰望雪山的小女孩,好像在某個日子之後沉默了,成為了別人故事裏的“NPC”。
2019年,35歲的阿孜古麗選擇了離婚。彼時女兒5歲,兒子9歲。還沒來得及適應新生活,她就被外界貼上了負面標籤:“離異女性”“單親媽媽”“帶着兩個孩子的‘累贅’”“無穩定收入”“啃老族”。
焦慮、不安與愧疚在她的生活裏瘋狂滋長。離婚不到半年,阿孜古麗的體重就飆升了將近六十斤。她意識到,這是身體在向她“求救”。
“我覺得我該做點什麼了。”阿孜古麗開始尋找各種減肥的方法。從節食、運動到吃藥,她都嘗試過,甚至還花費了5000元學習健身直播運營。
然而,改變人生軌跡的,卻是一次尋常的徒步。

▲徒步中的阿孜古麗
午後,陽光像一道道金色的瀑布灑在巖壁上,空氣中瀰漫着青草和塵土的味道。一羣人正沿着峭壁攀爬,身影在高處與天光交錯,彷彿闖入了電影畫面之中。
阿孜古麗站在巖壁下,心跳莫名地加速。她幾乎是被本能吸引着,走向那麪灰色巖牆。看着“50元體驗攀巖”的牌子,她想,試試吧。
束緊安全帶,腳踩在尖鋭凸起的巖點上,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沒有技巧,缺乏經驗,她只能憑本能抓住一個又一個凸起,一寸寸向上挪移。汗水浸透後背,頭頂的岩石卻越來越近。
終於,指尖觸到了巖頂的邊緣。奮力一撐,陽光晃得她睜不開眼,風從耳邊呼嘯而過,胸口劇烈起伏。

▲室外攀巖牆
“那一刻,我就像電影裏的人一樣,感覺自己已經是演員了……”阿孜古麗數次回味,“很累,很害怕,也不知道怎麼發力,就是想抓哪個地方就抓哪個地方,動作都不對……但是我上去了!”在這裏,她成為了自己人生電影裏真正的主角。
回家時,她手指累得發抖,甚至難以握住方向盤,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充盈着她——那是純粹地為自己而活的滋味。那一刻,她不是誰的妻子,不是誰的母親,只是她自己。
攀巖結束之後,阿孜古麗認識了一位攀巖教練。她也因此瞭解到,“攀巖不是最厲害的,最厲害的是登山。”於是,她開始接觸更廣闊的户外世界。

▲阿孜古麗與山峯的合照
**“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有餘;凡沒有的,連他所擁有的也要奪去。”**這一攀,阿孜古麗便在攀巖的道路上無法回頭。她像開了掛一樣完成一個個“不可能完成 ”的挑戰,積蓄多年的能量終於找到了出口。
從攀巖、徒步到爬(雪)山,阿孜古麗一路“打怪升級”,從一個攀巖小白逐漸成長為如今的專業户外運動俱樂部的負責人。

“我不想停”
走進户外運動的世界後,她發現自己根本停不下來。攀巖帶來的那種純粹的自由感讓阿孜古麗深深着迷,她開始頻繁參加各種户外活動,從週末的短途徒步到多日的高海拔登山。
每一次站在高處俯瞰腳下的世界,都讓她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感。但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收穫與代價總是如影隨形。
在人們的印象裏,雪山總是温柔美好、胸懷廣闊。可只有登山者明白,每一次向雪山之巔的攀登,都是在與危險和意外同行。在不久後的一次玉珠峯登山之旅中,山野便向她亮出了最冷酷的警示。
“我看到了山頂有兩個人在躺着……下山後聽周圍的人説,‘一個人走了,一個人救回來了’。”在死亡面前,所有關於登山的浪漫想象瞬間破碎。親眼目睹生命的消逝讓阿孜古麗刻骨銘心地意識到:“登山最大的危險,往往來自於低估自然,高估自己。”
作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她沒有任何試錯的機會。這次經歷讓她更加堅定地投入到專業學習中。她開始考證、學急救、跟隨資深嚮導,認真對待每一個技術細節、每一次風險評估。
“我們學的不是‘出事了再救’,而是‘事先觀察隊員身體狀況,儘量確保不出事’。安全,永遠是唯一的前提。”
掌握了技能,阿孜古麗卻撞上了另一道坎。雪山面前人人平等,但山下世界的目光卻有分別。
在這個男性主導的户外圈子裏,一個女人想獲得信任和帶隊機會,光有熱愛是遠遠不夠的。她必須證明自己是個真正靠得住、能擔責的專業嚮導。
天山山脈三大主峯“博格達峯”的一次拉練,成為了她證明自己的關鍵一役。
在海拔4400米的高峯,稀薄的空氣讓每一次呼吸都像拉風箱,刺骨的寒風颳着臉頰,大腿的痠痛不斷挑戰着意志的極限。
比身體疲憊更難熬的,是那些有聲或無聲的質疑。當一些體力強壯的男隊員開始掉隊時,她敏鋭地捕捉到了那些熟悉的目光和低語:“一個女人能行嗎?別拖累大家。”
“我記得當時我的教練説:‘下面有好多男的都跟不上你了,你可以跟他們一起休息一會兒再上來’。”阿孜古麗回憶當時爬山時的情景説到。
“但是,我不想停。”**山峯給了她最公正的答案:成功只靠能力,而無關性別。**最終,20人中只有4人登頂,而她,是唯一的女性。
“我之所以想繼續爬,一方面是想看看自己的極限,另一方面,我是真的不能停,因為當時四個人是一支隊伍,我停了,後面的人也爬不上來。”阿孜古麗解釋道。
登頂之後,機會陸續主動找上門來。從普通會員到助理嚮導,再到能獨當一面的領隊,阿孜古麗在俱樂部的分量越來越重。當俱樂部負責人物色接班人時,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阿孜古麗。
從仰望山巔的學員,到牽引他人的助教;從跟隨前人的腳印,到為他人扣緊安全鎖——越來越多的責任落在肩頭,越來越多的目光繫於她身。此時,她意識到,自己不是不想停,而是不能停。
“我記得那是第一次,我自己帶隊去阿勒泰參加露營大會,帶着42個人。當時我的老師説,這次我和另一位攀巖老師一起帶隊前去,結果攀巖老師的單位臨時有事,無法跟我一起帶隊。”
出發前一天,阿孜古麗才得到這個消息。時間緊迫,沒有能夠替代的人選,她只能獨自帶隊。42個人的安全、飲食、住宿、活動安排,全部壓在了她一個人肩上。
“我一個人帶着40多個人去參加露營大會,做40多個人的飯。”她組織大家一起行動,“我把他們一起動員起來,一塊兒搭40多個人的帳篷。”
老天卻彷彿要給她來個下馬威。“第一天就遇上暴雨,雨特別大,所有人的衣服和睡袋都濕透了。”狂風暴雨中,帳篷搖搖欲墜,隊員們在黑暗中慌亂不安。
“當時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能慌,一慌就全完了。”她清楚地意識到。“冷靜下來後,我開始規劃第一步做什麼,第二步做什麼。
我先把他們帶到大帳篷裏面,把乾衣服遞給大家,又立馬燒開水。”整個夜晚,她都在帳篷間穿梭,檢查每一名隊員的狀況,確保沒有人失温,沒有人受傷。“我一晚上都沒睡,帳篷被吹走了,有的人鞋子飛走了,於是我把我自己的鞋子給他們。”
“我慢慢發現,自己的優點就是堅持得比別人久、心態比別人好,也不會太緊張。”阿孜古麗總結自己在那次經歷中的成長。“我慢慢地學會了在遇到困難時冷靜下來,考慮第一步做什麼,第二步做什麼,身體力量怎麼分配、該用多少。然後再慢慢地在爬山的過程當中實踐總結。”
最終,阿勒泰之行圓滿結束,“隊員們一個都沒有感冒,一個都沒有受傷,都安全回來了。”
那些曾經讓她感到恐懼的質疑聲,現在反而成了激發她潛能的催化劑。帶着這種新的認知,2024年,阿孜古麗將目光投向了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山主峯。這是她迄今為止最艱難的一次挑戰。

▲西崑崙山脈第三高峯——慕士塔格峯
出發前,她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我給女兒立下遺囑,安排好了自己的一切後事,把銀行卡密碼等都囑咐給孩子們,為他們找好依靠。”
一切準備妥當之後,她安心地踏上了爬山之路,再無後顧之憂。然而,即便做了無數次心理建設與充分的準備,攀登過程仍然比想象中更加艱難。
當阿孜古麗一行人來到海拔7000米左右的時候,稀薄的空氣讓每一次呼吸都變成了挑戰。“不戴氧氣根本無法前行,連喝一口水都會精疲力盡,就算使出渾身力氣邁出一步,也只有不到十釐米。”
即便如此,她依然沒有慌亂、沒有絕望,而是靜下心來分解目標,合理分配體力。一步、再一步、再來一步……她一次次邁入雪地,寒冷與疲憊讓她的雙腳幾乎失去知覺,但她仍在前進。
儘管如此,不斷升高的海拔也將她的身體體能逼向了極限,越來越強烈的疲憊感湧上心頭。就在她的意志即將崩潰時,奇蹟般的事情發生了——童年時遙望的那座雪山,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鼓勵她不要放棄。
那個被父親告知“那裏太遠了”的小女孩,那個在炎熱夏日裏凝視雪峯的孩子,彷彿在對現在的她説:“已經走了這麼遠,別停下。”
“困難越多,我越堅強!”最終,她成功征服了7546米的慕士塔格山主峯。站在山頂的那一刻,那個從小就仰望雪山的女孩終於做了一個圓滿的夢,夢中的雪山彷彿在向她走來。
雪山以它特有的方式,幫助她發現了自己身上最珍貴的閃光點:在困境中保持冷靜的能力,比別人堅持更久的韌性,以及將壓力轉化為動力的智慧。

看見更多人的路
站在7546米的高度俯瞰過世界,再回到日常生活中,她有了新的體會。“自己走過那些路,就知道哪裏硌腳。”
在户外運動中,衞生巾的使用和處理成為女性登山者的隱形負擔。這些看似微小的不便,卻可能成為阻止女性走出家門、走向山野的高牆。
一個偶然的機會,朋友從海外帶回一款專門用於户外運動的衞生巾,阿孜古麗在試用後發現它格外舒適,便決定將這份舒適帶給更多女性。
她花費了兩年的時間與專業團隊合作研發出了更適合户外運動的衞生巾。

▲自主研發的女性户外用品品牌
如今,她負責整個俱樂部的運營工作,自創的衞生巾品牌開起門店,收入變得穩定,孩子們也受到了她的影響,女兒成了個小“登山迷”。
“她的短視頻推薦全是徒步和攀巖的視頻,比我的還專業。”阿孜古麗笑道,“她特別支持我去爬山,還説要親眼看我登上珠峯。”女兒成為了她最忠實的“頭號粉絲”。而這份支持也讓阿孜古麗有了不在意外界評價的勇氣和底氣。
如今的她已經能坦然地面對不解的目光和評論:“有人説我‘腦子進水了’,但大部分人喜歡我在短視頻平台的分享……但我不太在意人們怎麼看,我自己喜歡就夠了。”
對阿孜古麗來説,登過一次山,就再也無法停下。站在高處看過、摸過、欣賞過大自然登峯造極的作品的人,會想再來一次,再來幾次,再來千千萬萬次。更別説兒時仰望的那座雪山她尚未登頂,又怎會止步於此?
阿孜古麗正致力於開發一條通往她童年遙望的那座雪山——天山山脈最高峯“托木爾峯”的登山路線。“每次回家鄉,我都會去離那座雪山最近的地方看看,測量路線,觀察天氣……小時候的那個念想,一直沒放下。”
從懵懂的凝望到實實在在的行動,時光似乎在她生命中畫了一個圓,當時那個被告知“那裏太遠”的小女孩,現在正一步步走向她夢中的雪峯。
當被問及為什麼登山時,她的回答簡單而純粹:“因為喜歡吧!為什麼要登山?因為山就在那裏。”
從孩提時代起,每個人都經歷過那種本能地爬向高處、渴望觸摸天空的成長階段。只是在習得種種社會規範、揹負層層身份標籤之後,這種源自生命深處的衝動與好奇,在歲月流轉中被日益磨損、深藏。
她無意去迴避“離異女性”“單親媽媽”的身份,只是用一步一個腳印的攀登,重新定義了這些標籤的意義:一個女性,在何種境況下都能心懷遠方、堅韌不拔、勇於追求事業成功。

▲阿孜古麗與她的隊員們
童年時那座遙不可及的雪山仍然佇立在原地,而阿孜古麗心中那座未被磨滅的、渴望突破與向上的“內在之山”,已經成為起點,成為路標,成為歸宿。
當她跨越重重山水阻隔回望時,那座雪山仍是童年夏天初見的模樣。
在雪山腳下,每天都有新的目光因阿孜古麗的故事而望向山巔。人們心中那被歲月塵封的、渴望“爬向高處”的本能,彷彿被山風吹醒。
原來,路可以這樣走。原來,心底那座山,一直在呼喚。

▲朝陽下的托木爾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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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核主編:劉美儀
副 主 編:許露琪、穆尼熱、努爾扎代木
版 塊:疆來人物
版 主:許露琪
作 者:户倬毓、熱依汗
校 對:帕孜來提、蘇俊愷
主 播:潘詩樵
排 版:熱薩來提
後 台:如克亞
圖片來源:阿孜古麗、百度網、花瓣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