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歲張偉麗,重新尋找武林_風聞
懒熊体育-懒熊体育官方账号-从商业财经角度来解读体育事件,还原一个好故事47分钟前


前段時間,張偉麗和家人外出兜了一圈。先在雲南拜訪一位教練,後到上海的UFC精英訓練中心待了幾天,最後去鹽城參與了綜藝節目《全員加速中》的錄製。每到一處實際都有工作,但也會爬爬山看看景。
過去十年,張偉麗很少休息,訓練拍攝採訪,總有做不完的事。她一直想找機會旅遊放鬆一下,終於能出來逛一圈,結果發現,旅遊居然比訓練更累,沒了規律的時間表,總有種失控的感覺。
收穫也是有的,三週沒有系統訓練,回北京之後,她練起來反而力量更足,距離和時機的掌握也好了很多。張偉麗感到有時候適當放鬆一下,跟不同的人接觸,反而有助於訓練。這種情況以前也有,每隔幾個月,訓練進入瓶頸期,緩幾天再來,突然就開竅了。張偉麗管這樣的時刻叫醒悟。
她對懶熊體育形容:“就像一條瀰漫霧氣的路,突然霧沒有了,很清亮,你看得非常清晰,完全是耳目一新的感覺。”

▲從左到右:張偉麗、蔡學軍、懶熊體育創始人&CEO韓牧、懶熊體育彭錦。
格鬥圈子裏,有張偉麗1.0、2.0、3.0的説法,是指每次比賽,她會帶着全新訓練成果登場,就像武俠小説裏修煉秘籍開了掛。2022年,贏下與喬安娜二番戰之後,大家覺得張偉麗已經進化成了3.0版本。三年過去,當她今年2月份在UFC312比賽中,通過地面的強勢發揮,完勝以摔跤和地面見長的蘇亞雷斯,大家發現張偉麗還在變強。
開掛是不存在的,有的只是日復一日的訓練、醒悟、再練,即便她是已經兩奪UFC金腰帶,四次衞冕成功的頂級選手。張偉麗已經有半年沒有比賽,她説這半年,自己一直在練基本功。
“什麼時候打什麼拳,什麼時候踢什麼腿,什麼時候進,什麼時候退,其實都是由基礎組成的,它是一個保障。”她一邊説,一邊揮拳,像要破開眼前的空氣。

張偉麗加冕金腰帶,拿到亞洲第一個UFC冠軍的名頭,僅用了42秒。
2019年,張偉麗在深圳主場迎戰UFC女子草量級冠軍傑西卡·安德拉德。比賽開始時,解説員説這可能是場持續五回合的戰鬥,話音未落,張偉麗連續使出膝擊踹倒對手,直接終結了比賽。她興奮地做了個後空翻,一邊尖叫,一邊騎到了八角籠上方。
雖然贏得很乾脆,很多人都認為,張偉麗真正進入大眾視野,並不是這次奪冠,而是後來贏了喬安娜。
第一次打喬安娜是2020年3月份。比賽地點從新加坡改到美國,正好撞上美國疫情爆發,看着新聞裏每天攀升的死亡數字,張偉麗感覺自己是千里送腰帶,第一次產生了不想去比賽的情緒。但她的教練蔡學軍覺得,太久不打比賽會影響狀態,於是整個團隊輾轉泰國、阿布扎比,在機場滯留兩天兩夜後進入美國。
對戰喬安娜那天,恰好是三八婦女節,首回合結束,鈴聲響起,這位張偉麗曾視作偶像的對手額外給了她一拳。蔡學軍氣憤地衝上擂台找裁判理論,張偉麗倒是徑直走回了邊角,沒有任何波動,展示出極其專注的狀態。雙方鏖戰半個小時,打滿5回合,打到兩個人都鼻青臉腫,張偉麗艱難衞冕。結果宣佈後,她眼淚湧了出來。

經歷了國內疫情再去國外,張偉麗發現在泰國買不着口罩,在阿布扎比也買不着口罩,看着每天接收的負面信息,看着這麼多地區的人受疫情波及,她非常想給大家提個氣。所以賽後,她接過主持人話筒,腫着臉、噙着淚表示,自己祖國正在經歷疫情,但這不只是中國的事情,她希望全世界共同努力,戰勝疫情。
這場比賽被UFC總裁白大拿稱為UFC歷史上最精彩的比賽之一。賽後,躺在去醫院的車上,張偉麗感慨了一句:“還行,贏了,輸了咋收場啊!”
到了醫院,張偉麗和喬安娜在同一個房間恢復,幾小時前還互相鬥嘴仗,打得不可開交的兩人,就這樣隔着簾子聊了起來,喬安娜對張偉麗説:繼續衞冕下去,我會看着你,但後面會越來越難。
那種狀態下,張偉麗沒法很透徹理解這番話。她發了條社媒慶祝勝利,發現自己漲了幾十萬粉絲。接下來就是滯留國外,回國隔離,又折騰了一個多月,結束隔離出來後,張偉麗意識到自己火了。
此時,她已經完成MMA賽場21連勝,進入UFC後未嘗敗績。巨大的聲譽和關注襲來,代言和廣告不斷,張偉麗曾回憶,光采訪就能聊一個月,一個故事講8遍。坐在位於順義的黑虎搏擊北方訓練基地辦公室,張偉麗往椅背上一仰,雙手往後搭着,模仿自己當時的狀態。“感覺我的氣浮起來了,別人跟我説話,我可能都這樣坐。”
最高光的階段,張偉麗的紀錄片和個人電影都開始上馬。拍完《棒!少年》後,導演許慧晶啓動了張偉麗紀錄片的項目。只是沒想到,開機後的第一場比賽,她就輸了。

張偉麗清晰地記得,那是2021年4月25日,踏進美國傑克遜維爾那座能容納15000人的場館時,所有人都通過跺腳給她施壓,噓聲震天。比賽開始後,主場作戰的羅斯一直在移動,反而是張偉麗連續踢到對方支撐腳三四次,似乎先佔了上風。
“你們都噓我?OK,我就想着我故意放鬆下來,故意有種挑釁的感覺,你看我咚咚咚踢她幾腳。那一瞬間放鬆了,嘣一下捱了一腳。”張偉麗回憶起當時的場面,她突然被踢到了頭,並沒有感到痛,就是眼前的籠子一霎那翻倒過來,打了橫。
這場比賽,張偉麗被羅斯高掃踢中頭部,徑直往後倒了下去,她下意識想起身,對方衝上來把她擊倒,衝着她的頭砸拳,裁判叫停了比賽。
首回合剛剛進行1分18秒,她的第二場衞冕戰就這樣結束了,她的21連勝和不敗神話也終結了。

“其實這個也是我學到的點,你不要與觀眾對抗。任何不管是教練也好,裁判也好,還是觀眾也好,他給你任何反應,都不要被他帶走,要尊重自己在幹什麼。”時隔4年,張偉麗覆盤起當時的比賽,仍舊記得很多細節,顯得很淡然。可至少在當時,張偉麗沒能接受這樣的失敗。
裁判把她從地板扶起來,她身體還是晃晃悠悠的,嘴上不停在質疑叫停的決定。脆敗和不服判罰,引來了鋪天蓋地的質疑。有人説她飄了,有人説她牛皮吹大了,網上一瞬間全是罵聲。跟羅斯一番戰之前,本來簽了很多廣告,比賽一輸,撤個精光。
就像壘積木,從來都是一直往上添,這回啪一下,被人給全部推倒了。作為旁觀者,許慧晶的感受是:“人在不停勝利的時候,很多東西都看不到,失敗了就會展現出來。”
張偉麗沒經歷過這個,比賽後,她一整天沒閤眼,閉眼就是籠子倒下來的瞬間。沒過幾天,她跑去剪掉留了快10年的長頭髮。她發現自己快樂不起來了。打電話給家裏,只要電話那邊沒有立刻接,她會懷疑發生了壞事情;身體總是這裏痛完那裏痛,只能頻繁上醫院;稍微碰到點事情,她就哭。
唯一解脱這種狀態的方式似乎是再次戰勝羅斯。張偉麗很快和羅斯約了二番戰,時間只間隔6個多月。
“打完跟羅斯的一番戰,二番戰我是着急的。我給你打一個比方,我過去河了,船還在身上揹着,是那樣的狀態”。張偉麗説,整個備戰期,她完全沒法享受跑步的狀態,滿腦子都是打羅斯,看到路邊的樹像看到羅斯,跑到哪裏一抬眼看到的都是八角籠。刷牙的時候,她也舉着手機看對方的比賽視頻。
讓張偉麗不能理解的是,團隊的人總説她變懶了。“我一點都沒有覺得我變懶,我覺得我還是拿出所有的精力來訓練了”,張偉麗告訴懶熊體育,自己當時很疑惑,團隊也不停找到底哪裏出了問題。所以羅斯二番戰之前,張偉麗沒用自己的教練,換成跟亨利·塞胡多的團隊備賽。
那邊有一個心理醫生,張偉麗就每週去上兩節課,在訓練前接受疏導。對方用的是鼓勵,或者説打雞血的方式,張偉麗覺得每次聊完,自己好像行了、懂了,但回頭碰到點問題,還是會陷入迷宮一樣的混沌裏。
後來,蔡學軍也想了個辦法。他曾經聽一位作家説,“一定要在恐懼的伴隨下,勇氣往前走,這個勇氣才是了不起的”。他不認可這話,覺得運動員就不能有任何的雜念,最好波瀾都不要有。於是他推薦張偉麗去學習冥想。
就這麼安靜坐着?張偉麗打心裏覺得這法子不行,不過她沒有拒絕,也慢慢開始嘗試。兩種方法疊加試驗的過程裏,迎來了和羅斯的二番戰。
張偉麗記得,羅斯比賽時有一個習慣,總會默唸“I’m the best”,張偉麗就跟她較勁:對方一拳打過來,念一句“I’m the best”;張偉麗擊中對方後,就回一句“I’m the champion”。直到比賽最後一秒,兩個人還纏鬥在地面,鈴聲一響,雙方立即擊了個掌,擁抱了一下。
二番戰張偉麗又一次輸了。
老蔡和團隊都很不甘心,他們認為減重不出問題的話,比賽肯定能夠拿下——由於塞胡多團隊賽前給張偉麗用了蒸桑拿脱水的減重方式,張偉麗沒有適應,七八個人一起熬了一整夜,最後一次稱重把運動內衣都脱了,才終於成功。但比賽打到第二回合,張偉麗的手就抽了筋。醫生後來説,這是因為張偉麗快速減重之後,補水和恢復沒做好,身體嚴重缺水沒有體力。賽後尿檢,張偉麗甚至尿血了。
不一樣的是,比賽結果一宣佈,張偉麗表情反而很輕鬆,微笑着給羅斯鼓掌。她認為自己拼盡全力了,到後面確實沒力氣,也知道輸在哪裏,所以接受了失敗。二番戰結束後,她繼續去做心理疏導,又上了兩次,然後跟老師説不需要了。張偉麗找到了適合自己的方法——通過打坐冥想,慢慢內觀,她開始跟自己和解。
“其實我以前比賽的時候,從來都不想輸贏的事兒,我就沒有想過輸。我會覺得,輸怎麼能是好事呢?慢慢經歷了那段日子以後,才覺得輸也沒事。”
她從困擾了一年的負面情緒裏走了出來。更何況經過疫情,國內曾經風起雲湧的綜合格鬥賽事都逐漸偃旗息鼓,整個行業似乎倒退回了十年前。張偉麗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幸運,可以在行業最發達的時候充分享受比賽機會,後續還能在更高舞台提升自己。

提起綜合格鬥MMA在國內的大眾認知度,蔡學軍就直搖頭,因為即便現在,也有人一上來就叫張偉麗“拳王”——儘管綜合格鬥和拳擊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格鬥項目。
蔡學軍算是國內最早一批投資綜合格鬥的人。15年前,他就跟人合夥創辦了一家綜合格鬥俱樂部。儘管不希望大家混淆綜合格鬥和拳擊,但在行業遠沒有發展起來的當時,這家日後赫赫有名的俱樂部,也得取名叫“拳天下”。

▲張偉麗和蔡學軍(左1)慶祝勝利。
蔡學軍本來開着廣告公司,對這個項目一竅不通,拍片時和後來簽約UFC的中國第一人張鐵泉結識,便逐漸喜歡上了綜合格鬥。蔡學軍認定這個項目在國內會很快發展起來,於是2010年,他和朋友合資創辦了“拳天下”,給選手提供訓練和比賽資源。來投奔的人裏頭,就包括已經小有名氣的李景亮。
那時候張偉麗也在,不過,她是在拳天下對面的健身房幹銷售。張偉麗會趁着外出發傳單的機會溜過來訓練,但總被上級逮到。被逮的次數多了,她辭職改行做健身教練,一邊帶課,一邊練習。練着練着,開始打一些比賽。
2013年11月初,張偉麗向主管請假去了趟河南許昌,打了場計入職業戰績的MMA比賽,對手是同樣初出茅廬的孟博。李景亮在籠邊給張偉麗遞話,蔡學軍也在旁邊看,但比賽輸掉了。
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對這場失利耿耿於懷。為了參加比賽,張偉麗花了點功夫把體重降到符合要求的56公斤,結果一到那,説比賽改成了60公斤級;打了兩個回合,裁判就叫停了比賽;而且説好出場費3000塊,賽後對方只給2000,一番掰扯後才要回剩下的錢。這些都讓張偉麗覺得很不規範。
蔡學軍倒是發現張偉麗挺有潛力,張偉麗回憶稱:“那時候我是業餘的,每天還得上班,也沒有那麼大精力。然後蔡哥就説,要不你就全職了。”
任何勵志電影演到這一步,主角往往開始發奮圖強,背景音樂變得激昂,無數訓練片段匯成一組快速剪輯,然後迎來人物的蜕變。可是,現實不是電影。張偉麗算了一筆賬,她當時住在公司宿舍,如果全職打比賽,自己收入沒了不説,吃飯住房的開銷,一年得再花好幾萬。張偉麗沒敢直接裸辭,和主管申請全職改兼職,放棄底薪,只拿課時費。但至少時間是自由了,張偉麗連軸接了兩個比賽,有輸有贏。
其實從2010年恢復訓練開始,張偉麗的狀態一直是亢奮的。忙起來,要早上6點起牀,坐1個多小時地鐵去四惠東的拳天下,練兩鐘頭;練完買個煎餅果子,邊吃邊趕路,建國門、團結湖、林萃路,每週中午在三個地方輪流兼職帶課;中午1點結束兼職,又回健身房上8小時班。坐着地鐵滿北京奔波,張偉麗訓練沒落下,每個月最少還能賺一萬多塊錢。
世紀初的北京就像一個戰場,一批批的人奔赴進來,把無限的精力也投入進來,張偉麗就是其中一員。不過練歸練,她起初並沒有設定很具體的比賽目標,無非出於喜歡才練。
這也和當時綜合格鬥的發展程度有關。譬如作為全球最受歡迎的綜合格鬥賽事,UFC在創立整整20年後才開設了女子組別。當時,張偉麗隔着屏幕看到隆達·羅西拿了第一個UFC女子冠軍,心裏估摸着自己是不是也能行。她發了條微博説:我相信只要不放棄,我可以站在UFC的拳台!
這一年,就是她開始打比賽的2013年。

緊跟着,ONE冠軍賽在2014年找過來,讓張偉麗參加一場四人賽,對手裏有之前贏過她的孟博。張偉麗想了想,不能再輸一次了,於是徹底辭掉工作打算全力備戰。結果,比賽臨時取消,張偉麗沒打成,還受了腰傷。
醫生拿她開玩笑,説這個腰傷很罕見,可以送去北體當教材。張偉麗明白,自己不得不停止訓練了。這一停就是近兩年沒有比賽。

張偉麗受傷這段時間,整個體育產業隨着46號文的發佈蠢蠢欲動,綜合格鬥也不例外。國內賽事蓄勢待發,國外賽事尋求落地,行業彷彿置身鉅變前夜。
UFC在2014年年初簽下了李景亮,在2016年被Endeavor以高達40億美元的天價收購,隔年就來到上海舉辦了中國大陸第一場UFC比賽。李景亮出戰聯合主賽並TKO對手,賽後,他舉起雙臂高呼“中國力量”。
國內賽事也不甘示弱,新成立像崑崙決、勇士的榮耀等賽事接續拿到上億融資;老牌賽事例如英雄榜、武林風,要麼重啓、要麼推出新IP;姚明、王思聰等大咖也都以投資人身份進場。一時間人聲鼎沸。
風劇烈地颳了起來,卻暫時和張偉麗沒有關係。受傷之後沒法比賽,工作也辭了,她首先要解決的是生存問題。正好蔡學軍開始做黑虎搏擊,張偉麗過去幫忙,當前台、做銷售、談合作,每個月拿三千塊。
張偉麗當時的想法,是“能保證吃就行了”。而蔡學軍當時的想法,是覺得張偉麗被自己鼓動辭職,結果沒兩禮拜就受了傷,心裏過意不去。兩人逐漸建立起更緊密的合作關係,蔡學軍成了張偉麗的投資人兼教練,張偉麗則成了黑虎搏擊的初創員工。對於未來,他們誰也沒敢多想。
生活變故很多,但最大的變化是,那個不為比賽而訓練的張偉麗消失了。她很着急,想回到八角籠,想打比賽。
“其實在我內心深處,我覺得輸那兩次對我還是有點影響的。”張偉麗告訴懶熊體育,剛參加比賽那段時間,為了省點錢,每天在宿舍樓道用電飯鍋煮麪條,或者吃沙縣,頂多拳天下聚餐的時候蹭羊肉串吃。她感慨地説:“真的就吃得非常不好,每天還得訓練,還要代課,體能非常差。”
所以這回準備復出,張偉麗決定按職業標準來要求自己。拿着3000塊的月薪,她每天給自己煎牛肉,做三文魚,補充優質蛋白。拳館旁邊有一個麥當勞,每次路過,張偉麗會聞聞炸雞的香味,忍着不吃,也從來不喝碳酸飲料,一忍就是好幾年。她將日常體重保持在57公斤左右,肌肉線條比現在還好。
可是幾個月的時間裏,她一場比賽也沒打上。
蔡學軍四處打電話找賽事,甚至不要對方付出場費,無濟於事。沒人願意邀請一位一年多沒參賽、狀態存疑的新人。練也練挺好,能力沒問題,一直沒法比賽,大家都很憋屈。
一直到2015年12月份,蔡學軍才終於替張偉麗爭取到了參加崑崙決35洛陽站的機會。那場的對手是法國人基恩·弗朗索瓦,一上來,張偉麗就將對方放倒,騎在身上,雙腿夾住,幾乎沒做任何控制,整整一分半鐘的時間裏,就是衝着頭部瘋狂砸拳和肘擊,首回合還沒結束,她TKO了對方。
蔡學軍後來回憶,這些年最開心的一天,不是在崑崙決連戰連捷,也不是在UFC登頂冠軍,可能就是2015年12月19日這天。曾經散打出身,職業生涯從酒店前台起步,在健身房做到月薪兩萬,打過幾次或輸或贏的格鬥比賽,又沉寂了兩年後,張偉麗經過一場碾壓級的勝利,終於拿到了MMA世界的敲門磚。

比賽一打完,大大小小的賽事邀約像雪花一樣紛至沓來。2016和2017兩年時間內,她打了13場綜合格鬥,拿了13連勝,成了八角籠裏最忙碌、也最受關注的新人。張偉麗覺得機會終於垂青了自己,她不想錯過,於是全身心投入比賽。有段時間遭遇了膝蓋半月板撕裂,才剛剛恢復,她就去韓國參加了一場TOP FC的賽事,為了不讓對手看出來左膝有傷,她就把兩個膝蓋都纏上厚厚的繃帶,然後接着打。
這期間,UFC也來找過兩次。第一次接到邀約,張偉麗很心動,她期待成為國內第一個簽約UFC的女運動員。可蔡學軍覺得UFC比賽頻率太低,張偉麗需要多打比賽積累經驗。兩人深談了兩個小時,放棄了這次機會,並達成共識:要拿名頭,就拿亞洲第一個UFC冠軍的名頭。
第二年,UFC要舉辦中國內地首賽,又給張偉麗發了邀請。張偉麗再次心動了,蔡學軍還是潑了盆冷水。他希望張偉麗能安心備戰崑崙決68木蘭傳奇,彌補站立的弱勢。那是自由搏擊規則的比賽,張偉麗需要一晚上連打三場。張偉麗接受了,準備了快兩個月。此前,張偉麗打了17場MMA,有16場都是提前贏了,然而那晚3場比賽,回合數全部打滿,最後的決賽,張偉麗還輸掉了。
面對轉播鏡頭,張偉麗哭着説自己沒問題,或許是眼淚起了作用,也可能時機真到了,蔡學軍終於不再攔着張偉麗。他們主動給UFC發了郵件,第二天就收到了回覆,上面寫着:歡迎來到UFC。

2021年連續輸給羅斯後,休整了一段時間,張偉麗團隊一行6人飛到泰國訓練,準備在新加坡和美國打兩場比賽。走的時候定下目標,把金腰帶拿到手再回來,一走就是8個月。
那時,蔡學軍跟張偉麗討論:為什麼人在玩遊戲時,就感覺不到時間流逝,天一下就亮了?他們的結論是,要把自己活成一個空間的狀態,活在每一個當下。張偉麗概括成一個詞:專注。
許慧晶發現,這個階段的張偉麗,面相都變了。在他觀察中,大家從失敗裏汲取了一些改變,一是團隊找到了更科學的訓練方法;一是張偉麗不從外部找問題,開始專注自身。
世界冠軍的團隊,運轉起來,似乎理所應當是嚴絲合縫的,張偉麗卻説,她的團隊就像周星馳電影裏走出來的一樣:有拍廣告的,有開摩的的,有賣豬肉的……
綜合格鬥是一項兼容多項格鬥技巧的比賽,簡單來説,選手需要擅長站立、摔跤、地面以及技術之間的連接。很長一段時間裏,張偉麗只有泰拳教練和柔術教練。兩個泰拳教練,一個負責抓靶一個陪練實戰;柔術教練比張偉麗重了六七十斤,不太能幫她練好地面轉換;至於其它技術,比如籠邊,乾脆沒練過。
“有時候想起來我覺得挺有意思,你看我從崑崙決打到UFC,拿了腰帶,我都沒有正經練過MMA,就是説拳腿摔柔結合起來,沒有過,永遠都是拆開練的。可能別人把你頂到籠邊,你都不知道該咋出來,你頂別人到籠邊,你也不知道該怎麼控制。”張偉麗記得,直到跟塞胡多練過一回,她才瞭解到原來MMA是這麼個事。
儘管因為減重和備戰的矛盾,張偉麗的教練團隊曾和塞胡多產生了很多衝突,但不耽誤吸收他們的訓練方式。更有意思的是,到泰國準備打喬安娜二番戰時,離比賽只剩不到兩週的某天,柔術教練Josh Hinger來拳館上公開課,張偉麗跟着練了一次,蔡學軍看完,覺得這教練真好。對方本來第二天就要離開,他們決定花“大價錢”把人留下來。
Josh Hinger答應多呆一週,張偉麗就跟着練了一週。怎麼逃脱,怎麼起身,白天練完,晚上睡覺的時候,張偉麗就把被子翻身一卷,啪,打成一個三角,繼續模擬。
為了讓張偉麗步伐更靈活,蔡學軍還想找位新的站立教練。有人推薦了曾在格鬥兄弟訓練館做過一段時間的菲律賓教練,説他練過散打、拳擊和泰拳,抓靶節奏很快。因為疫情,對方離開了中國,張偉麗團隊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離馬尼拉7個多小時車程的老家開摩的。
剛開始打這個教練的靶,張偉麗就發現打不到,也打不上勁,移動太快了。不過這也説明,沒找錯人。慢慢吸收各個教練身上的好處,慢慢通過對手和比賽來提高,張偉麗進化到了外界形容的3.0版本。

▲張偉麗和教練團隊。
她説:“一進入籠子中,我開始想象着對手就是我自己。場外任何事情不能想,連下一個回合都不用去想,專注在比賽的每一個瞬間,當下怎麼去做。”
就這樣一邊練一邊思考,8個月好像很快就過去了,張偉麗贏下了這兩場比賽,把UFC草量級冠軍重新收入囊中。
第一場贏的是喬安娜。雙方第二次交手,其實一上來,張偉麗被喬安娜踢倒了一次。這個插曲沒有打亂節奏,第二回合,她用一個轉身鞭拳KO了這位曾經艱難贏過的對手。比賽結束,張偉麗面無表情地怒吼一聲,做了個後空翻,然後立馬蹲下來擁抱了在地上哭泣的喬安娜。轉播鏡頭捕捉到,蔡學軍表情也很平靜,只是用拳頭砸了一下擂台。
第二場贏的是卡拉,面對時任金腰帶擁有者,張偉麗在第二回合利落地使出裸絞降伏對手。只用一年就奪回金腰帶,張偉麗的慶祝依然是面無表情地做了個側手翻。
“就像我們拍完一部電影,下一部就要從零開始籌備,人也是在不停清零的”,許慧晶對懶熊體育説,他在張偉麗身上看到,這個人好像怎麼都能活。

兩歲的時候,張偉麗一家從河北邯鄲魏縣搬到了峯峯礦區。爸媽得上班,兩個哥哥得上學,張偉麗兩歲半就進了幼兒園。家裏都很忙,所以張偉麗的學習宗旨是,不能被叫家長,不能添麻煩。
父母倒也不給張偉麗學業壓力,不要求她必須考多少分,所以她就天天看電視裏的人飛來飛去,自己再拿個毛毯系在脖子上,扮演大俠玩,就這樣喜歡上了武術。
在學校,老師問大家長大了想幹什麼,張偉麗説要當大俠。小學一畢業,在她強烈要求下,家裏把她送去了武校。
那一陣,家裏五口人住在15平米的房子裏,上廁所需要去外面上。《逆境出人才》這個紀錄片中,張偉麗媽媽提到,頭一回就給武校交了2000塊學費,生活費每個月是140塊,當時兩個哥哥在北京當保安,把錢湊了出來。媽媽回憶:“兩人兑兑這個錢,讓她走了,那交的不算少了。”
在武校,張偉麗被分到了散打班。剛進去打不過其它孩子,她就給自己加練,趁着別人睡午覺,大中午的打沙袋。不到16歲,張偉麗被選拔去了南京體院,可沒過多久,她的腰就疼到直不起來,沒法練散打了,只好回了家。張偉麗記得當時挺傷心:“不知道未來路在哪裏,就覺得我不練了,好像什麼都幹不了。”
沒其它辦法,她只好跟哥哥上北京。

▲2019年,張偉麗出席懶熊體育第四屆“翻山越嶺”體育產業嘉年華。
在峯峯礦區自由長大的那些年,張偉麗總覺得自己需要照顧好這個家,要給家裏帶來改變。她14歲的時候寫日記,説相信一定可以改變。“其實你要問我改變什麼,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就是感覺可以”,張偉麗笑着回憶。
到北京一開始,張偉麗在酒店前台值夜班,每天晚上7點上到第二天早上7點。改變家庭的宏大目標,暫時調整成了先養活自己,不找家裏要錢。
無聊的時候,張偉麗會刷QQ空間,看看之前隊友們都在幹什麼,結果所有人都在訓練和比賽。後來,她早上睡覺,下午就去公園跑步。“萬一我要遇到一個教練,一眼就覺得我行,一下慧眼識珠呢?”張偉麗笑着説:“其實在我心裏,火一直沒有磨滅。”
換了好幾份工作,賺錢最多的還是健身房銷售。入職第一個月,張偉麗就幹到了“銷亞”,而且差一單就能打平銷冠。20歲,家裏裝修,張偉麗已經可以跟哥哥對半出錢。“當你特別熱愛運動的時候,你跟他講的就熱血沸騰,然後他也感覺很熱血沸騰。”這就是張偉麗的爆單秘訣。
張偉麗還記得,第一次發傳單是在地壇一個鞋店的門口。有人接了單子,自己很開心;又有人當着面就扔了,她心裏咯噔一下,因為傳單上印着她的名字。所以看到有人扔掉傳單,她就跑過去撿起來。從垃圾桶裏撿起傳單的時候,張偉麗應該不會想到,未來,自己名字會在世界最頂級的體育場館裏叫響。

加入UFC沒多久,有媒體問張偉麗想成為怎樣的人,她説想成為別人一提到MMA就能想起的人。
UFC的第三戰,張偉麗贏了特西婭·託雷斯,賽後,她舉起話筒大聲説:I am from China,My name is Wei Li,member me!下來一問,才反應過來最重要的單詞説錯了。
等之後一場戰勝傑西卡·安德拉德,張偉麗把話術調了調。儘管是在深圳進行的比賽,她還是拿起話筒,對國外的朋友説:My name is Zhang Wei Li,I am from China,Remember me!
張偉麗對此的解釋,是需要一個信號把自己發射出去,讓大家記住自己。“我覺得贏得比賽不是真正的贏,贏得對手、贏得觀眾,這個是真正的贏。”
隨後幾年,這組名為“ Zhang Wei Li”的信號發射活動一直在進行,也一直在調整。
迎戰卡拉那次,比賽地點是紐約。賽前,張偉麗在酒店降體重,還剩下最後一點沒能降下來,正痛苦的時候,她透過酒店窗户,迎面看到了紐約時代廣場大屏幕上,出現了自己的海報。
“在我們的認知當中,時代廣場大屏幕,那恨不得就是世界中心。我就想到,不要給自己設定限制。我是峯峯礦區的偉麗,是邯鄲的偉麗,是中國的偉麗,當然你是這些,但是你可以再高一點,高了以後,你就不會被眼前一點小的障礙物給你擋住了。”
於是在戰勝卡拉重奪金腰帶之後,張偉麗在全球職業體育的聖地,在麥迪遜花園數萬人的注視下,説出了一段自己醖釀已久的話:之前我在中國拿到UFC的腰帶,我覺得我是中國的偉麗。現在我來到紐約、來到美國拿腰帶,對我來説意義完全不同,我覺得我是世界的偉麗。

做世界的偉麗,説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其實就已經實現了。
和羅斯比賽時,現場的巨大噓聲讓整個團隊心有餘悸。回國後,每次訓練,訓練館裏就會同步播放這些噪音,包括打坐的時候也聽。可對陣卡拉時,再次去到美國,現場不僅沒有噓聲,還有很多人高聲歡呼着“Wei Li”。
蔡學軍到現在還記得,剛加入UFC那陣,國外工作人員叫張偉麗,張偉麗都不知道是在叫自己,因為他們不會發“張”的音,只能“Zing、Zing”的喊。叫了一段時間“Zing”,熟悉了點,他們開始改叫“Wei Li”,然後是“Wei Li Zhang”,兩奪金腰帶,四次衞冕之後,國外同行對張偉麗的稱呼,已經完全遵循了她的本名:“Zhang Wei Li”。

張偉麗剛出圈時,總會被問及擇偶標準。“我跟你説,每次三句話離不開這個,”她印象深刻。網上有很多評論説不敢娶她,怕打不過。她在採訪中回應:我打別人是要錢的,你給錢了嗎?你還想捱打?
等通過一場場勝利征服觀眾,變出很多人跑來求婚。有發照片的,有采雪蓮花要送給她的,有説不想努力的,甚至有人發視頻説“張偉麗我要來找你,我正在來上海的路上”,儘管她平時根本不在上海。
張偉麗覺得很無奈,其實她根本沒有空考慮這些。
她最近增加了一個新身份——演員,七月初,簽約了好萊塢影視經紀公司Paradigm Talent Agency。張偉麗經紀人李萌向懶熊體育確認,她未來會跨界體育和影視,且佈局到國際層面。實際上,兩部張偉麗“主演”的電影今年已經進行了一些放映活動:一部是李玉導演的劇情片《下一個颱風》,另一部就是許慧晶執導、以張偉麗為主角的紀錄片《永無止境》。

▲張偉麗和許慧晶出席2024年FIRST青年電影展。
即便在嘗試跨界,對於格鬥,張偉麗沒打算就此為止。戰勝蘇亞雷斯後,外界關心張偉麗會不會升級別迎擊UFC女子蠅量級世界冠軍舍甫琴科。張偉麗透露,自己和舍甫琴科乃至UFC都有意向,只是還沒有簽約。
“你其實比喬安娜只小三歲,你們二番戰之後她就退了,你不僅還在堅持,甚至要衝擊更高的級別。年齡對你來説會有影響嗎?”懶熊體育問。
“我相信每一個運動員都能感覺到,如果你做一件事特別吃力或特別難受,這個事兒可能往下走了。”張偉麗回答説:“我還沒有到那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