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懷宏 | 一個慾望的分析結構_風聞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08-27 22:04
何懷宏|鄭州大學哲學學院特聘首席教授,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本文原載《探索與爭鳴》2025年第7期
具體內容以正刊為準
非經註明,文中圖片均來自網絡
筆者在《一個人性的分析結構》一文中提出了人性的六個要素,即慾望、情感、認知、意志、信仰和審美。我想對其中的要素進行一些再分析,首先是基層的“慾望”。
這裏需要先説明我在本文中使用的“欲”或“慾望”(desire)這個概念的含義。第一,我在本文要分析的“慾望”只是基於身體和對物質的慾望。其他廣義的或引申的“慾望”,諸如求知的“慾望”、追求真善美的“慾望”,不在這裏討論。這些慾望並非不重要,甚至更為重要,他們體現了人的意識和精神特性,常常是人的最高目標。但基於我對人性的分析結構,那些非物慾的所謂“慾望”或“意欲”,可以放到我列舉的人性的其他要素中考慮。本文中的“慾望”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或狹義的“慾望”,但也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通常使用的含義。
第二,我這裏所説的“慾望”是在中性的意義上使用的。在廣泛查證中國古籍的基礎上,我以為“欲”在古代漢語世界基本上也是作為中性詞使用的。作為動詞的“欲”就是“想要”的意思。對“欲”的道德判斷要根據究竟“想要什麼”以及以什麼方式得到、是否過度等因素來定。

本文基本完稿之時,我讀到了刊於《探索與爭鳴》2025年第4期上的李亭慧與舒國瀅《重思人性中的慾望要素——與何懷宏教授商榷》的批評佳作,在此略作回應。其文的特點是強調慾望的昇華而不僅僅是節制。我並不否定這一方向,但在人性的分析結構中,我並不認為能夠從慾望本身昇華(如以慾望作為動力和標準),而認為昇華是整個人性六要素互動的結果,且昇華了的“慾望”就很難再叫作“慾望”了。我在文中對人下過一個最簡單的定義:“人是一種中間向上的共在”,所謂“向上”包括“向善”和“向強”。慾望是中性的,但如果氾濫無度,很容易引發惡。人可以通過人性的其他因素,諸如惻隱同情的道德情感、審視慾望的良好認知、堅定的善良意志、專注的精神信仰和提升的審美品位來轉移、節制、淡化、轉化或昇華“慾望”。但首先要確定這“慾望”是什麼,既然需要昇華,那麼它可能就是物慾或以物慾為主。從方法論上看,作者受黑格爾的綜合辯證體系影響甚深,但我的理論結構恰恰是一種首先強調分析和分別的結構。
有關“慾望”一詞的廣義和中性內涵,孟子曾説“可欲之謂善”。這裏的“善”很接近英語中的“good”(好),意思是,你想要的東西就是你認為好的東西(不是專指道德的“善好”,也不是作為廣泛共識的“好”),你不認為好的東西就不會想要。這是一個很廣義和中性的解釋。
所以,古人所説的廣義的“欲”,既可以指合乎道德的欲,也可以指不合乎道德的欲,還包括大量非道德(即與道德無關)的“欲”。就像孔子所説的“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意思是:一個人在七十歲之前,還有些“欲”是不合道德規矩的,而在七十歲以後,其“欲”就都是不逾越道德規矩的了。弟子問申棖這個人是否剛強,孔子説“棖也欲,焉得剛?”(《論語·公冶長篇》)又季康子患盜,問孔子怎麼辦,孔子對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論語·顏淵》)這兩例説的“欲”就是過度的貪慾。孔子又説:“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這裏的“欲”就是對高尚的仁愛的欲了。但孔子也承認“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論語·里仁》);只是“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論語·里仁》)。孔子把“欲而不貪”視作“五美”之一。
在現代漢語中,由於從宋儒講“存天理,滅人慾”一直到“狠鬥私字一閃念”的影響,以及國內外許多知識分子對“慾望”尤其“物慾”的批判,“慾望”一詞就有些偏負面的意思,也因此,“慾望”基本被限定於“物慾”。本文不取“慾望”的廣義,但還是會在中性的意義上使用,儘量描述而非評價。也就是説,主要是對慾望的形式的分析。當然,我的分析中會包括敍述一些人們對物質慾望的評價態度和理論觀點,也就不免會有一些具有道德實質性內容的“評價的評價”,以及對人類處理慾望和人性關係的前景展望,但還不是針對各種“慾望”本身進行道德褒貶。總之,我使用的“慾望”可以説是中性和狹義的,既不同於現代對慾望的多數批判和少數讚美的態度,也有異於古人所説的“欲”的廣義的含義。
**對“慾望”的分析將從“體欲”開始。**我們的肉身生命“僅此一身”也“僅此一生”。身體是這一生命的基本。不論身心關係如何,是身體決定和支配心靈,還是心靈決定和支配身體,或者人的最終目標是身體的永生還是靈魂的不朽,身體都是基本的。但身體是生命的表現,也是生命的限制。這不僅意味着人必有一死,人身是脆弱的,離開地球幾乎無法自然生存,還意味着人身會限制我們的感受、能力、情感、意志以及理性認知、審美能力等。老子《道德經》第十三章説:“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正因如此,我才強調“人是有限的存在”,或者説“人是一種中間向上的共在”。人居神靈與動物的中位,但能夠努力向上,能力上大有可為,道德上則善端超過惡端。但無論多麼推崇人的自由和創造性,我們都無法獲得生活的無限可能性,甚至人出生伊始就處在重重限制之中。人總是出生在某個地方或家庭,屬於某個種族或國家。人出生後需要被撫養的時間比其他動物長得多。人天生既非自由也非平等。人不是“生而自由”,人與人之間也不是“生而平等”,這不是事實,這一説法只是一種價值判斷或社會共識,即應當把人都視作“自由平等的存在”來對待。
人性中的確也還是有略遜於善端的惡端。這惡端歸根結底或就來自人的肉身。人若無身體,則無慾望,無論是體欲還是物慾,也無論發展出多少可以控物也可以控人的慾望,人若無任何慾望,也就無惡可言。許多宗教和哲學看到了“有身即有欲,有欲即有惡”的根源性。但人身大概也不是像其中一些宗教和哲學所認為的那樣就是“罪惡的淵藪”。人身上還有許多真善美的東西,尤其是寄寓於身體的向善精神。
慾望與我們肉體的生命緊密相關。除非我們不要這僅此一生的肉身生命,生即赴死,這實際上辦不到。我們在人間乃至大自然中看到的種種“生氣勃勃”和“生生不息”,皆源於對生命的慾望。我們的生存與發展當然要有能量,能量從哪裏來?從食物和營養中來,從物質中來。人類還要延續,延續怎麼保證?由兩性之愛慾保證,而滿足這愛慾也必須要有肉身。
我當然不高估這種慾望對人生的全部或最高意義,但也絕不低估這種慾望對生存的基本作用。人若無肉身,那就要成為虛無縹緲的“仙人”或者“鬼怪”了,我們只能把這樣的故事當作神話、童話聽聽——雖然它們也有意義,甚至還是慾望的一種投射。我重視的是使人生存和延續的實際慾望。古人常説“生生之道”“生生大德”,我想他們就是在非常樸素的生活意義上説的。我不想對這種“生生之道”作過於玄妙的理解,那主要就是身體的“生”,物質的“生”。我們的生活首先要保證身體和物質的“生”。我想這是老百姓都懂的生活常識。至於“生生”還有怎樣玄妙的本體論或存在論的意義,他們是不怎麼關心的。可能正是由於慾望是一個普遍的生活事實,反而容易被忽視或輕視。有些哲學家很鄙視慾望,其實大可不必。當然,大力讚揚更是沒有必要。慾望無需提倡,它本身就是一種客觀存在,甚至它們不僅僅是“慾望”,還深深植根於動物生存的自然“本能”之中。
體欲
《呂氏春秋·貴生》中説:“所謂全生者,六慾皆得其宜也。”東漢高誘註釋這“六慾”為:生、死、耳、目、口、鼻。其中作為慾望之一的“死”,或是指一種高齡時自然而然的無疾而終。這裏缺了朱熹後來所説的“四肢”或者説身體的“觸覺”,但都圍繞着要“全生”展開,要在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方面都“得其宜”。亦即,它們的核心內容都是“體欲”。這點出了古人所理解的“六慾”都圍繞着身體,以身體為中心。我們的分析結構將遵循這一主旨,但不以感受通道的“五官之慾”為路徑,而是從目的對象着眼,採取先闡述“體欲”,再一分為二,將其分為食慾、色慾,最後討論它實現和擴展的主要途徑——物慾。

(一)對身體安全的慾望
**對人身安全的慾望本身可以説是第一慾望,也是人的所有慾望的前提。**這種對人身安全的慾望表現為:人不會隨意被暴力殺害。人總要先保證身體上活着,才能有其他慾望,也才能有其他所有的一切。這種慾望和其他慾望有一個重要不同:其他慾望通過個人努力總是能滿足一部分,而這種慾望幾乎無法主要靠個人保障,基本依賴社會和政治秩序。反過來説,政治秩序正是因此而產生,建立政府的首要和主要功能就是防止外部入侵和內部暴力對人的肉體生命帶來的威脅。一個政治社會是否良好的標誌之一,就是看其是否能夠保障所有社會成員的安全,使他們能夠和平公正地“各盡所能”,追求自己的合理目標。這也需要每個人為建立和保守良好的政治秩序出力。
對人身安全慾望的首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它簡單、明瞭、直接和有力,無需過多分析。誰也不願意被殺害。在正常狀態下,人們享受着渾然不覺的和平。但也有一些非常狀態,所以我在這裏首先提及,但也並沒有將這一慾望放在後面的分析框架中。因為我對慾望的分析主要還是考慮那些在一般日常生活中每日甚至每時發生的,且在個人層面上就可以實現的比較複雜的基本慾望。
另外,除了生存,還需要注意,人性是趨樂避苦的。最大的痛苦是身體的“被毀壞”和死亡。而對人身安全的慾望並不是要追求正面目標,不是為了獲得某種快樂,而是要避開人生最大的痛苦。在其他體欲中,無論是食慾、色慾還是物慾,都包含人們追求的快樂成分。人對自己身體的慾望還有健康長壽等,但這些慾望可以分散在其他慾望中談。
(二)“未被慾望”的基本需求與非基本慾望
人的基本慾望還要和人的基本需求加以區別。**“慾望”與“需求”內容多有相同,但慾望偏重個人和主觀角度,需求則偏重客觀乃至社會角度。**有些因素屬於人的基本需求,但人一般無慾望或慾望隱匿。空氣和陽光都是人的基本需求,但一般情況下人卻沒有對它們的慾望。因為它們通常供應充足且免費。除非突然被關在空氣越來越稀少的密閉空間,才會有對空氣的慾望,被長期鎖在黑暗的洞穴中,才會產生對陽光的慾望。這説明“慾望”還意味着某種客觀的“匱乏”和“缺少”(對高端物和奢侈品的“缺乏感”當然還和人的主觀感覺有關),意味着需要某種付出、交易或逃離,如果不缺少,那就不需要慾望了。但對人的可無限擴展的“物慾”來説,資源可能永遠是“缺少”的。
還有休息、睡眠、活動、排泄、體温調節和呼吸等也是人的基本需求,但一般情況下人們都可以自然而然地滿足這些需求,比如困極了可以隨時入睡,人類一般會選擇生活在不缺水和氣温大致適合的地區,基本上不需要特別的慾望。但在刑訊逼供、故意讓人受凍或受熱、不給水、不讓睡覺等情況下,這些需求就會成為強烈的慾望。人為扼殺這些基本需求是一種殘忍的罪惡。
還有個問題是:人的非基本的體欲有哪些,以及在人與人之間有何差別?人身有形形色色的慾望。比如運動的快感、對體力的控制感、五官帶來的愉悦感,以及身體的平衡、協調,身體的伸展、適度的緊張和放鬆,身體的輕盈感和潔淨感等。這些慾望多數人都會有。甚至還有一些比較特殊的對適度的疼痛和刺激的慾望,如有一定力度的按摩,馬拉松帶來的肌肉痠痛和接近身體極限的痛苦及隨後的興奮,冷熱交替的桑拿,過山車、跳傘、蹦極帶來的驚險刺激,甚至採耳帶來的快感,等等。當然,這些非基本的體欲並不一定是多數人都有的,它們也常常伴隨着情感,是一些“痛並快樂着”的慾望。
人的基本慾望一般都是普遍的慾望,但有些非基本的慾望則在不同個體甚至羣體那裏差距很大,乃至有衝突,比如對養寵物、跳廣場舞的慾望。慾望有民族的差異和時代的變化,有一些本來沒有或比較少數的慾望,會隨着社會的發展出現,如身體對興奮劑甚至毒品的慾望。吸毒開始或是出於好奇,後來就成為一種頑強的習慣,乃至會有人因為吸食毒品或濫用藥品而自殘。這些差異在基本慾望中也有表現。比如在“食慾”方面,有些人特別喜歡吃某些東西,而另一些人堅決不沾。比如在性方面,人們的性取向存在差異,但還是有多數與少數之別、主流和支流之別,越是基本的慾望越是有共同性。
(三)基本慾望的分類
身體的基本生存需要兩個方面:一是不受暴力侵犯,二是不因嚴重缺乏食物、營養、住所和衣服被凍餓致死。我主要考慮日常、一貫的體欲,即常常被歸納為眼耳鼻舌身或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的“五官之慾”。還有一種“六慾”的説法加入了“意欲”,我想把這“意欲”處理為想象和記憶中的體欲。一些監獄或集中營裏的犯人在飢餓時會滔滔不絕地回憶、交流自己吃過的美味以緩解飢餓感。還有一些人會獨自“意淫”,但這種“意欲”並非真實的、實體的慾望。
“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説明“食色”兩種慾望出自人的本性。“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禮記》),説明“飲食男女”是人的基本慾望。我還要在這兩“大欲”之外再加上一種基本的慾望——“物慾”。因為“食色”本身包括“物(身)”,而且“物”可以成為一種獨立的追求,對“物”的追求還可以通過似乎不是直接逐物的追求而更有效地實現。
我想用兩個簡單的圖來表示基本慾望的分類和關係。從“體欲是慾望的一個起點”的角度來説,構成一個線狀圖:

從“體欲是慾望的一個核心”的角度來説,構成一個圓形圖:

簡單圖解如下:在圓形圖中**,“食慾”和“色慾”都是由身體生髮的慾望,都圍繞着身體展開,是以“體欲”為核心的,它們歸根結底都是以身體為中心的慾望。**這兩者也都是可以包括在“物慾”之中的,它們都要通過“物慾”來實現、擴展和提升,都是“物慾”的表徵。但“體欲”是內在的,居於圓圈的核心,而“物慾”則是最廣的,居於圓圈最外面,以顯示其巨大外延。在線段圖中,“體欲”和“物慾”兩者居於中間最長的一條線段的兩端,“食慾”與“色慾”則是兩者的分叉,和兩端都有聯繫。
食慾
探討以下幾種基本慾望時,首先要注意它們本身,找出比較極端的典型,考量它們在不同人羣中的不同位置,包括強弱程度、滿足方式、相互比較情況,以及它們與動物本能、社會文化、人性其他因素的關係。
這些基本慾望與“生命至上”原則有非常緊密的關係。生命原則有兩個要義:一是保障人身安全,防止戰爭和動亂髮生;二是保障食物供應,防止天災或人為因素導致的饑荒。傳統社會的統治者常被告誡“民以食為天”,如果越來越多的老百姓吃不飽飯甚至凍綏而死,統治便岌岌可危。現代社會,國家政府往往重視經濟發展,這本質上就是要照顧大多數人的需求。

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
**食慾先於其他基本慾望,每天都需要得到滿足。**良好的政府乃至要讓所有社會成員都過上“人之為人”的像樣的物質生活。即便是對那些以精神追求為重的少數人而言,物質或身體的生存也是不可或缺的必要條件或目標。這種精神的追求固然也是“人之為人”的一個要義,但他們也需要人身保障、需要生存乃至體面生活的物質條件。這主要取決於各自的主觀努力或關注點,但無論什麼人,都需要政府這個社會平台提供基本保障,這也是政府無可推卸的責任。
不過,我們主要還是從個人角度來考慮“食慾”。**我想引入四個概念——唯一目標、主要目標、必要目標和生存條件,來説明各種慾望在個人人生中的地位和意義。**在個人欲求的人生目標和意義中,“體欲”和“物慾”(包括“食慾”和“色慾”,或統稱“慾望”)可以居於四種地位:第一,作為唯一目標,即為慾望或某一種慾望而生存,不考慮其他;第二,作為主要目標或最高目標,即還有其他人生追求,但滿足慾望是最高目標,也以主要的精力來實現滿足;第三,作為必要目標,即認為滿足慾望是必要的,不可或缺的,尤其是那些基本的慾望,但最高或主要的目標卻不是滿足慾望;第四,僅作為生存的起碼條件,即在還活着的時候,或者還想活着的時候,會滿足一些最基本的慾望以維持生存。
以滿足慾望(尤指食慾)為唯一目標的人很少,但也不是沒有。張中行記錄其老家的一位“怪物老爺”。此人繼承兄長財產後頗為富裕,便不再做事,每日到鎮上飯館吃飯,無其他花錢嗜好,不喜聲色犬馬,不購置傢俱物品,穿衣簡陋,飲食也簡單,常選肉做肉餅湯。如此二十年,基本吃光大部分財產,到劃分農村階級成分時被劃為“貧農”。之後他繼續變賣物品換錢買吃食,錢漸少便降低標準,每日只去鎮上吃一頓,其餘時間躺炕休息。這堪稱最徹底、經典的“躺平”。他最終在三年困難時期前夕悄然而逝,鄉人竟羨慕其好吃一生,未遭飢腸轆轆瀕死之苦,他將資財幾乎全用於維持以該資財可維持的最長生命。雖張中行描述其言行禮節似非簡單之人,但無論如何,這樣的人應該是極少的,所以才被鄉人稱作“怪物老爺”。
以滿足食慾為主要目標或主要快樂的人可能就多得多了。霍桑小説《紅字》的引言“海關”記錄過一個與他共事過的老稽查官員。此人曾在獨立戰爭中有過英雄行為,後來也忠於職守,但是晚年越來越多地僅僅記得和考慮吃了。發生過的國家大事甚至家庭大事,他已經不怎麼去談論和回憶了,到處蒐集美味,只要説起以往的和即將就餐的美食,就兩眼放光、眉飛色舞。
以滿足食慾為必要目的的人可能最多,多到不必細説,一般人都懂這個道理。僅以食慾作為生存條件的人可能也有,但極少。比如某些高僧大德,如弘一法師早年還是風流倜儻、從事藝術活動的李叔同,但自入佛門之後就嚴守戒律,晚年在飲食上更是非常節制,堅持過午不食,每天只吃兩餐,食物是簡單的蔬菜和粥。在圓寂前七天,弘一法師更是斷絕了基本飲食,每日只喝點清水。有一些將飲食僅視作生存條件的人進食甚至是有些勉強的,他們不想自殺,但進食方式如同慢性自殺,還有個別人為了某個精神或政治目標而絕食抗議甚至死去。
人的“食慾”在飢餓狀態中會變得極為強烈,此時吃飯甚至會成為最高目標。《魯濱遜漂流記》裏詳細描述過一位侍女在遇難的船隻上極度飢餓的滋味。莫言曾回憶自己少年時餓得半死不活的時候,最大的追求就是吃上一頓飽飯,他甚至嘗試過吃煤渣。他最開始立志成為作家,是因為聽説作家能天天吃餃子。有多少作家和名人開始其事業只是為了養活自己或者養家餬口?又有多少社會制度和政策的變革正是因為遇到了温飽問題和生存的危機?偉大的事業常常有一個並不偉大的開始。看來,幾乎所有人都必須把保證有食物和基本營養作為必要目標。除非他不想活了。
食慾似乎主要是為了個人,滿足自己。但在一些極端情況下,人也會想方設法滿足他人。尤其在他人急需之時。莫言在《豐乳肥臀》中記述了一位母親在大饑饉時出工磨糧,抓空兒吞下幾口糧食,回家後用力嘔吐出來,餵食給她的孩子。在中國歷史上也曾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鄉村教書先生,饑荒年間他自己家完全斷糧了,而種地的村民們還有點存貨,就每家每天輪流請他吃一頓飯,但不許帶他的孩子。他就每頓飯都省出一口含在嘴裏,回家餵給自己的孩子,讓孩子在那個最艱難的時期得以存活。
在大多數情況下,人們是能夠維持温飽的。美食也能帶來許多快樂,可以獨享,也能分享。聚餐還是一種社交,是一種禮節,有些宴會更是莊重的禮儀。菜餚精緻是一種享受,但飢餓之後吃家常飯菜常常是更大的享受。慾望的滿足一般都會帶來或長或短的快樂。吃一頓好飯前有期待的快樂,吃後還有對美食的回味和回憶。不過也有不同的情況,比如有人很富有,卻天天只喝據説最能保障健康的苦瓜汁。
人們對飲食的態度主要有三種:一是禁食,二是節食,三是暴食。禁食肯定不能持久,甚至短暫的禁食一般人也不想嘗試。“輕食主義”倒是流行於一部分人中間。還有不同程度的“素食主義”也是禁止食用部分食品。還有些宗教是有安息日或齋戒日的,一天不工作或不吃東西,這樣一種儀式可以讓人脱離平時可能孜孜謀利、大吃大喝的生活常態,從而認真思考自己的人生。有時人稍稍經歷一下飢餓的滋味大概也不錯。如果一個人一生竟然沒有捱過一次餓,可能也是一種人生的缺憾。現在世界上還是有些人在捱餓,但發達國家的人們更擔心的不是“饕餮”,而是“營養過度”“肥胖”和“厭食症”。
人的飲食在底層需求上與動物相近,但在高層和精緻化方面卻是動物遠不及的。原始人就發明了火,懂得使用鹽等調味品,後來的文明人更將飲食發展到無比的精緻,連烹調用具和餐具都變得非常精美。人的飲食是在動物飲食基礎上充分人化了的飲食,包括氣候、種族、宗教等文化因素所帶來的種種飲食習慣差異。暴食暴飲或可得到一時的快樂甚至非常的快樂,但也是傷身的,它難於持續,甚至很快就會受到“身體”苦痛的懲罰。現代社會的人們意識到許多病都是吃出來的,人需要膳食平衡和餐後運動,要“管住嘴、邁開腿”。於是,在上述三種態度中,適當的節食和平衡大概是多數人會贊成乃至在生活中也採取的中道方式,不僅對食慾如此,對其他慾望可能也是如此。
還可約略提及人們對一些特殊物品的“食慾”,比如對煙酒的嗜好。在今天的文明都市裏,“煙民”常常成為在街頭垃圾桶旁邊吸食的“厭民”或“賤民”,但飲酒似乎還是像古代一樣盛行。如果沒有酒,李白大概寫不出那麼多膾炙人口的好詩。酒可以獨飲也可以羣歡,人們甚至會覺得宴席上“無酒不歡”。但飲酒過度還是會傷身乃至受到譴責,商紂王的一個罪名就是“酒池肉林”。
孔子在條件許可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但也只是“不厭”而非“必求”。條件不允許時,比如在周遊列國被圍困而斷糧缺食時,他也能坦然自若。此外,他不吃腐爛的東西,割得不正的肉不食,説“君子食無求飽”(《論語·學而》)。他最強調的還是飲食要合禮有節,在什麼場合吃什麼東西,坐什麼位置都要合乎禮儀。
老子、莊子應該也是吃得很簡單。老子曾言“五味令人口爽”“聖人為腹不為目”(《道德經·第十二章》),他認為飲食滿足口腹就夠了,不用講究什麼色香味。莊子甚至主張人應該像動物一樣無慾,餓了就自然而然地找東西吃,再多的水和食物,也不過“滿腹”就行。
古希臘的畢達哥拉斯學派可能是西方最早的素食團體,他們不吃肉類,認為動物的生命與人類的生命相通,不能吞噬同類。他們也不吃豆子,因為豆子形狀像生命的胚胎。柏拉圖主張城邦的護衞者可以僅食用簡單的穀物和蔬菜,馴化慾望就從餐桌開始。亞里士多德也主張節制飲食,遵守飲食的中道。住在木桶裏的第歐根尼覺得自己討要一點殘羹剩飯就夠了。無論是身為帝王還是奴隸,斯多亞派的哲人都主張吃得儘量簡單,有食物時不做食物的奴隸,飢餓時也不做飢餓的奴隸。
現代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在挪威時,經常只吃黑麪包和咖啡。他認為思考只需要最簡的物質條件,就像數學公式那樣容不得冗餘。海德格爾認為黑森林農莊的裸麥麪包與山泉,比柏林的盛宴更接近存在之真。他們的飲食很符合他們的哲學。
現代也出現了一些新看法,甚至出現了一些讚揚之聲,或者深挖其後面的哲學涵義。尼采認為食慾等慾望體現了生命力的洋溢,甚至是創造力的一個來源。薩特認為無論選擇節食還是暴食都是自由的象徵。福柯認為像“正常食譜”和“按時就餐”這樣的規矩,意味着飲食方式受到了權力的規制。
人們或許會覺得禪宗的態度比較好:“餓了就吃飯”“吃飯時就(專心)吃飯”。禪宗的高僧心裏可能還有一種“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的精神境界的轉換。不管怎樣,再天馬行空的哲學家也要落下來腳踏實地、吃飯穿衣。他們也必須有自己的生計,他們和常人一樣得先活着才能考慮其他。
色域
色慾或主要是性慾,但這裏還是採用“色慾”這一更廣泛的提法,這也是尊重“食色,性也”中“色”的提法。佛教的“六慾”,如《大智度論》所言,是“色慾、形貌欲、威儀欲、言語音聲欲、細滑欲、人相欲”,是指人對色相、形體、姿態、聲音、皮膚、容貌的貪戀,後五者其實都可以包括在“色慾”之中。有很温和的色慾,比如,人們大都願意看到英俊漂亮的人,無論男女,這種視覺上的欣賞與行動無關,人們只是喜歡欣賞美好的身材和麪容。
但“色慾”的確主要還是性慾。食慾涉及視覺、嗅覺、觸覺或味覺。嚴格説來,味覺也是一種觸覺,但由於它的某種特殊性(或許是由於食物對生命的重要性,人們才將它從觸覺中獨立出來),即好菜餚的所謂“色香味俱全”。但食慾似乎不依賴聽覺。性慾比食慾看來更全面地調動了五官的感覺,眼、耳、鼻、舌、身都會用到。它也比食慾更能包含或結合人性的其他因素,其中最突出的就是情愛。
相對來説,眼、耳、鼻、舌、身的五種感官感覺中,舌頭(味覺)和眼睛(視覺)的作用最為重要,它們也具有某種主動性,可以直接影響他人,如怒視,但觸覺應該説比視覺更重要,或者説觸覺更“物質”,人們有時會説眼睛或視覺是五官或五官感覺中最具有精神性的。嗅覺和聽覺則主要是接收性的。當然,這些感覺對於不同的個人乃至民族來説存在差異,比如中國人對味覺的重視——《舌尖上的中國》爆火就是一個證明。國人很重視飲食,追求吃得精美、精緻和精巧。
食慾比較戀舊,性慾卻有些喜新。幼年形成的飲食習慣和好惡往往影響並伴隨人的一生,而在性慾的滿足上,則往往充斥着好新獵奇。食慾的滿足是可以公開的,甚至可以宣揚並形成一種認真、有禮儀乃至莊嚴的儀式;而性慾則是隱蔽的,在傳統社會尤其諱莫如深。但它並非不重要,在傳統中國,房中術一直在一定的範圍內流傳,明清時期的小説《金瓶梅》等,以及春宮畫等,也被人悄悄傳看。
**食慾可以帶來感情和快樂,色慾則帶有更強烈甚至最強烈的感情和快樂,即愛情的歡愉。**但色慾沒有食慾那樣優先、廣泛和基本。人們常説“飽暖思淫慾”,“淫慾”是在“飽暖”之後。意大利學者維裏·帕西尼在其著作《食與性》中初步估計,人的一生中用於吃飯的時間總共約佔15年,用餐次數平均達10萬次之多,可是在房事上的時間卻少得多。當然,這方面的調查統計很難精確,但也可以顯示一個大概情況。人沒有性慾的滿足也能生存,但沒有食慾的滿足則很快就活不下去。食慾自己就可以滿足,人可以獨飲獨食,但性慾的滿足一般需要他人蔘與。性是偏爆發性的,食則可以持續許久;性是偏積極主動的,食則可以比較消極平緩。吃得慢一些甚至被認為是一種更好的飲食方式。

人重視色慾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客觀原因,那就是人類需要延續。雖然在現代社會中,“傳宗接代”的觀念已經淡化,還有人批判説兒女只是父母為了性愛的快樂而生育的,所以無需報恩和孝敬。但這種説法是不太真確的,有一部分父母主要是為了生育、繁衍後代而性交,哪怕其中有些人確實沒有獲得性快感甚至雙方並沒有愛情,他們是出於對家族乃至人類的某種義務或責任感這樣做的(雖然對家族的責任感較強,對人類的責任感很淡)。雖然可以繼續批判究竟有沒有這種義務,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所有人都不願或不能生兒育女,人類就將後繼無人。
性慾在不同人那裏的位置與食慾相比差異更大。我想以一個極其看重性愛和性慾的典型人物為例。18世紀意大利的卡薩諾瓦大概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一生中和許多女性有過性愛關係,其中有名有姓的就有130多位,茨威格在寫他的傳記時説,卡薩諾瓦像在同一個身體上更換襯衫那樣更換國家、城市、身份、職業、社交圈和女人。“他在不少性愛關係中”除了性,的確也還有情。他在自傳《我的一生》的前言中承認:“感官的快樂是我畢生的主要追求,對於我來説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因為我是為另一性別而生的,於是我不斷地去愛那個性別,並致力於去贏得她的愛。”他説他沒有將女性當作僅僅是肉體的對象,吸引他的還有她們的心靈。他也不是拜倫筆下的唐璜那樣居高臨下。他有着英俊的面容,優雅的風度,擅長交往和性愛的技巧。但是,他畢竟還是一位花花公子,他大概永遠不想也不能建立穩定的家庭,幾乎沒有一個和他發生性愛關係的女人打算以他為丈夫。他説他在性愛中尋求的主要還是一種控制慾和解放身心的交織快感。卡薩諾瓦也不曾花費一秒鐘從理論上思考人類能不能或應不應當變成另一個樣子。他曾對伏爾泰説:“熱愛人類,您就應該愛現在這樣的人類。”
但是,對性愛的追求也會遇到身體和年齡方面的限制(在這方面,性慾受到的限制比食慾要大得多,它不僅依賴可能需要的錢財,還依賴他人,依賴在他人那裏存在的“物”——肉身)。茨威格評論這個致命弱點説,他必將老去,那時他賴以吸引女性的絕大部分魅力就沒有了:顏值、精力,乃至衣裝、排場。
卡薩諾瓦並非將性愛作為他人生的唯一目的,而只是主要目的。他還從事了許多其他的活動,甚至包括維護榮譽,不畏懼死亡而決鬥,等等。性愛只是他生活的一個主要目的。上天也賦予了他寫作的才能,他能在性愛已經無望的情況下,每天進行13個小時的寫作。
**色慾除了受到社會和道德規範的文化影響,也受到生理因素的影響。**生理上,有人性慾強,也有人性慾弱;而心理和精神上,有人自制力強,有人自制力弱。英國文人鮑斯維爾性慾旺盛,他不僅勾引良家婦女,還去妓院甚至街頭找妓女。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多卷本大作《約翰生傳》,但少有人知道他的許多日記裏詳細記錄了他的性愛細節。據説,他的親屬後人覺得不堪,將其中最污穢的部分燒掉了一些,但還是有不少流傳出去,後來這些日記被偶然發現和出版。他在日記中詳細描述了自己的性愛經歷,但也常常表達他對這種性愛的罪惡感和懺悔,只是他在懺悔以後仍會再犯。這和他的傳主約翰生形成鮮明對比。約翰生早年喪妻後一直非常貞潔,鮑斯維爾極力蒐集他這方面的風流軼事,但什麼也沒找到。這種對照反映了他們的性慾強弱還是自制力的強弱呢?大概兩方面都有。這倒説明人性始終有兩面:既有天生的限制,又可以有後天的作為。在這方面,他們兩人倒是誰也不批評誰,還結成了深厚的友誼。但在今天的社會里,還會有一些娶不上老婆的光棍,他們怎麼解決性慾是個問題,解決不了會不會增加犯罪率也是個問題。
食慾的滿足可以是單純的食慾,帶有滿滿的物質性和動物性;而性慾的滿足本身具有一種生命的活力乃至創造力,它還可以與愛情相聯繫,常被視作自由的象徵。性慾比食慾更“人化”,所以,有些人希望通過性愛來打破舊社會的束縛,創造一個新社會,而沒有人試圖通過口腹之慾的自由來達到更多更廣的解放。
薩德是18世紀法國的一位作家。他不僅實踐性愛,還提出了一種理論,主要通過性慾(也包括廣泛的慾望)展現了慾望可能下墜為最惡劣的一面。他作品中的性慾表現,不再是卡薩諾瓦的未脱離情的性,也不是平等友好的性行為,而是不平等的、極端的性暴力、性虐待和性羞辱等。他認為慾望暴露出人性的真面目,只有通過極端的行為才能真正認識自己,而性暴力也是一種自由,墮落帶來了解放,從而解除了我們身上偽善的枷鎖。慾望是自由的本質,自由的最高形式就是無所顧忌的慾望,要實現自由就必須打破所有道德的束縛。
後來的思想家一般不會贊成薩德主義,薩德主張的性觀念和性行為被視作粗野和惡劣的,但他的某些思想卻構成了現代“性解放”乃至解放所有慾望的先聲。比如,馬爾庫塞誠然是反薩德主義的,但他也相當重視性慾和性愛,他希望通過性慾的“昇華”來拯救和解放世界的思想,在20世紀60年代的西方學生運動中相當風行。只是這種“昇華”是否能夠廣泛實現,是否反而為肉慾橫流打開方便之門,都是值得追問的。他主張通過性慾的精神之愛和藝術的昇華來創造一個沒有任何壓迫的新社會,但落實到現實生活中,這種呼籲和希望不僅可能落空,還可能帶來狂亂和迷茫。
但無論如何,性慾的確也和食慾一樣有一種底層的重要性。弗洛伊德將性驅動力稱作“力比多”,認為它是人類行為和心理發展的基本動力之一,植根於人的無意識的原始本能和衝動。他還將性慾泛化,把許多現象如嬰兒口腔的吸吮、肛門的排泄等,視作性的早期現象;戀母情結等也是一種性的競爭;人受到的壓抑感主要是一種性壓抑,常常反映在夢境裏。但他絕不主張這種性慾望的自由解放,而是認為人類文明要存續和發展,就必須嚴格節制基於性慾的種種慾望。
物慾
我之所以將“物慾”列為人的基本慾望之一,不僅是因為“食慾”和“色慾”都離不開物,都需要藉助物來實現,而且“物慾”還可以單獨構成一種基本的慾望。一個人可能不好吃也不好色,或者説滿足這兩者的財富早就足夠了,但卻對繼續增加財富有很強烈的慾望。當然,這方面還有非物慾的動機在起作用,比如將此作為一種證明自己能力、博得尊敬和榮耀的事業,或者這已變成了一種習慣。另外,“物慾”本身還可以不斷擴展和提高,不止於滿足基本的“食色”慾望,還會將這些慾望不斷精細化、擴大化,從而讓物慾成為一個獨立的對象,甚至成為無限的目標,永遠覺得不夠。
物慾的主要對象究竟是什麼?這“物”首先肯定是直接的實物,如動物所欲求的食物和性慾的對象物(可交配的身體)。但人類還有一大發明,那就是體現物的金錢、貨幣。財富甚至越來越多地以金錢來衡量。貨幣畢竟更方便儲藏、交易、流動和交換。它可以顯露、炫耀,也可以隱藏和保守。與此相關的是,我們考量那些物慾強烈的典型人物時,是以那些直接佔有各種豪奢物品或花錢最多的人為主要對象,還是以那些儘可能獲得最大財富並保守這些財富的人為主要對象?看來還是後者。前者一擲千金地購物,可能是為了物的享受,也可能是為了享受這一擲千金甚至是散財的快意。他們所擁有的財富可能不是將財富作為自己的主要人生目標而獲得的,而只是因為繼承和運氣。
我試圖在現實生活中找到一個就像前面食色慾望中那樣具有極端物慾的典型人物,也就是説以財富為自己人生的唯一目標或意義的人,這個人不僅十分貪婪,要儘可能多地獲取財富,而且非常吝嗇,要保守自己的財富。但在現實生活中,這樣的極端典型並不容易找。有些人掙錢極多、生活節儉,但他們可能主要是想滿足自己的事業心,或者已經成為他們工作和生活的一種習慣,比如巴菲特。還有些大富翁看起來生活簡單,甚至對自己的親人也很吝嗇,但最後他還是將自己的巨大財富捐獻給了社會,比如創建了可以免費參觀的洛杉磯蓋蒂博物館的蓋蒂。
所以,我還是在文學作品中找了一個典型。那不是一個掙錢最多的人,而是一個將金錢看成自己的生命,其他一切都可以拋開乃至不顧親情的人。這樣的人物以巴爾扎克的小説《歐也妮·葛朗台》中的葛朗台老頭最為典型。巴爾扎克以他極強的概括力和表現力,將現實生活中那些貪婪的守財奴的典型特徵集於葛朗台身上,表現得活靈活現。

《歐也妮·葛朗台》中的葛朗台老頭
葛朗台出身於一個普通的箍桶匠家庭,但他早就將財富立為自己的唯一志向並終身堅守。他最初通過繼承母親、外祖母的財產獲得了“第一桶金”。然後在婚姻上算計,娶了富有的木材商女兒為妻。他一般並不採取不合法的手段,即並非無所不用其極,但他善於利用政治形勢尋找商機。在法國大革命期間,他低價收購教會人士和逃亡貴族的地產,再利用後來共和政府的政策將土地分割出售,賺取暴利。他還善於在競爭中使用壟斷的手段,在成為索漠城首富後,他壟斷當地的葡萄酒交易,精準預判市場行情,囤積居奇。在酒價暴跌時進一步迫使其他商人低價賣出,在自己囤積了城裏主要的葡萄酒資源之後,又在“物以稀為貴”的漲價階段賣出。他還大放高利貸,出借時要求借款人用黃金抵押,且利息遠高於市場水平。他還投資國債、股票利用信息差收割“韭菜”,從而積聚了巨大的財富。
不斷增長的巨大財富早已夠他一生過着豪奢的生活,且還可以有鉅額的財產留給後人。但是,為了保守自己的財富,他又極其吝嗇,不僅對自己的親人乃至至親吝嗇,對自己也很吝嗇。他趕走了侄子,也不幫助破產的弟弟。他強迫妻女和他一樣過着近乎苦修的生活:家中樓梯朽壞也不修理,蠟燭按需分配,每頓飯的麪包由他親自切割並剋扣分量。他發現女兒將私房錢贈予戀人後,就將女兒囚禁起來,僅給冷水面包,導致妻子悲傷病重而死。而他還在妻子病危時拖延治療費,妻子死後又急忙公證財產,防止女兒繼承遺產。他對自己的財產一點也不肯撒手,但最後還是不得不離開他的財產撒手人寰。他每天清點金幣,臨終前要求女兒把黃金鋪在桌上,盯着金幣好讓自己心裏暖和。他最後的遺言是命令女兒“到那邊來向我交賬”。這和巴爾扎克筆下的另一個典型人物高老頭形成對照,獲取財富也曾一度是高老頭的主要目標,但他沒有將其視作最高目標,他為了女兒可以榨乾自己。
人們的物慾很少像上面所説的葛朗台那樣極端,但物慾在人們心中卻可以是最廣泛存在的。以物慾為人生唯一目標的人很少,但以之為主要目標的人卻不少,以之為必要目標的人可能更多。而對物質和財富的適度慾望,更不用説基本的物慾,也是正當合理的。人們都希望得到一定的“財富自由”,而財富的自由的確還可以帶來和保障其他的自由。當然,會有不同程度和範圍的“財富自由”:有保證温飽或基本衣食住行的自由;有衣食無虞的“財富自由”;有小康生活的“財富自由”;有國內甚至國外旅行的“財富自由”;還有豪宅和私人飛機的“財富自由”。雖然很高程度的“財富自由”並不是多數人能達到的,但擁有一定的財富,的確是每個人的真實自由的基本保障。因此,休謨説產權是文明社會的基礎。如果一個人的財產可以任意被剝奪或沒收,如果一個人貧無立錐之地,那麼,就很難説他能擁有真正的獨立和自由。
企業家或者説商人,當然是最有可能直接致富且最富有的人。那些登上世界或某國富豪榜的人,一般都是大公司的所有者。而在當今世界,演藝和體育大明星也能成為很富有的人。政治家們名義上的個人財富一般並不多,但他們作為國家財富的分配者,乃至社會財富的支配者,一般也不需要直接佔有財富。他們還能享有一些大富翁也不可能享有的特殊待遇。他們對國家財富可能造成的最大危害,或許還不是自己佔有,而是決策錯誤造成的巨量浪費。
政治和文明社會的一個特點是:權力和名望都有可能成為獲得金錢的手段,尤其是權力。原始人主要憑藉個體和羣體的強力與計謀,與大自然和羣人相搏,直接佔有物品。而自從有了人類文明與政治社會,人就擁有了更強大的、可以用來滿足更大物慾的間接手段,即政治權力與地位名望。這種權力本是政治社會所必須的,而地位名望起初也常常是自然形成的,但它們也有可能被用來為個人謀取私利,這種“權名”甚至還可能通過家族和血統來傳承。
也就是説,我們不僅要注意那些被佔有的財物和金錢,還要注意那些可以獲得或控制財富的手段。這裏尤其重要的是權力,國家的財富主要是通過權力來分配的。“以權謀利”“權錢交易”等現象告訴我們,權力往往是獲取和保存物質利益最快速且大量的手段。這些憑藉權力獲利的手段,當然可能因為權力所有者自身道德等原因不被利用,但如果沒有受到法治和其他權力的限制,它們隨時可以被使用乃至濫用。
名望也能獲利。人們也能將名望轉化為金錢。這種轉化有一些合理成分,就像有權力者也常常可以獲得合法的高薪一樣。但有些有名望的人也可能待價而沽,甚至投機鑽營以獲得財富。當然,名望也會受到自身的限制,如果心懷貪慾,過度利用名望撈錢,名望本身也會貶值或者消失。
現代社會比傳統社會更像一個“功利滔滔”“物慾流行”的社會。許多近現代的西方知識分子更多地批判物慾,甚至一些呼籲性愛的思想家也大力抨擊“物慾”。但是,他們可能沒有意識到:他們對物慾的大力批判,與他們對平等(包括價值平等)的大力提倡之間存在矛盾。價值平等釋放了多數的物慾,使之成為現代價值的主流或主導。而且,現代一些知識分子還常常用看似高尚的口號隱蔽和正當化物慾,從而鼓勵了物慾的膨脹。本來物慾就是物慾,追求日益增加的物慾的人過去還可能有點羞怯,但如果是在“平等尊嚴”的名義下追求物慾的不斷提升,在“自由解放”的名義下爭取性慾的各種滿足,那麼就可以理直氣壯了。我們應該重温一下孔子這句話——“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論語·季氏第十六》)。
節制慾望是古代思想的主流。就連主張快樂主義的伊壁鳩魯學派也傾向於節制,他們將慾望分為三類:自然且必要的(如食物、水、生命安全);自然但非必要的(如奢侈的飲食);非自然且非必要的(如權力、名聲)。若把權、名作為哲學家個人的追求,情況或許如此。但我們前面談過,從社會的角度看,它們的形成有其自然與必要的一面。
哲學家們往往把“食慾”與其他“體欲”和“物慾”聯繫起來討論,他們對某種慾望的看法與他們對總體“慾望”的看法基本是一致的,對慾望的觀點還是以批判或主張節制為主。還有些學者從文化與社會建構主義的理論出發,對物慾和消費主義進行批判。但我認為,至少一些基本的物質慾望還是具有保障生存的意義,亦即它們主要並不是由不同的社會文化塑造的,而是有許多跨文化和跨社會的共性。考慮到人的物慾許多也是出於生理需求,對人們的物慾還需要適度的寬容。
但正像莊子所説的,人應該“物物而不役於物”。人不應該做物的奴隸,也就是不做慾望的奴隸。《莊子·逍遙遊》中説:“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人的慾望雖然不會如此簡單,但也需恰如其分地看待慾望在我們生活中的位置。如果人對自己的慾望不加以節制,其物慾會不斷地無上限地擴展和提升。人類文明自誕生以來,尤其是近五百年發展出來的強大控物能力,使人類早已超越了其他所有“動物”。但如果人類只是追逐物質,那麼有一天,人類也可能被他物完全作為“物”來對待。這不是説未來以硅基形態存在的超級通用智能機器能夠理解人類的精神和情感,而是説人類若不提升自己的精神追求和自控能力,將導致奇點的來臨。
通過對食慾、色慾與物慾這三種基本慾望的分析,我們勾勒出了人性底層動力的一個關鍵面向。這些慾望本身是中性的,是人類生命力的根基,也是社會發展的原始動力。問題的關鍵不在於否定或消滅慾望,而在於如何恰當地安頓慾望在個體生命結構與社會結構中的位置:既不簡單否定其基本性,更警惕其無度擴張,實現“物物而不役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