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醜”闖入內娛,女孩們熬到了第十年_風聞
她刊-她刊官方账号-提供最潮流的时尚和娱乐资讯,陪你遇见最美的自己08-28 07:27
作者 | 飛魚
來源 | 她刊

十年前,安徽亳州的五個高中女生,像過家家一樣在微博宣佈成團出道,團名Sunshine。官宣的照片裏,她們統一穿着白襯衣、牛仔褲、灰襪、白鞋,幾乎每人都頂着那個年代特有的厚重齊劉海,低着頭看向腳下,看不清長相、表情。那時,也沒人在意她們的一切。
幾個月後,流量一夜之間砸中了她們。在TF一代最火的時代,她們作為網友眼中的反面靶子,被嘲為“中國最醜女團”。
10年過去,她們黑過,紅過。流量給她們帶來了名氣和幸運,也招致了惡意和偏見,最終導致了內部分裂和危機。
當組合分崩離析後,團隊從五人到三人到兩人,她們之中,有人拍了短劇,有人組了限定的破碎團,還有人曾在咖啡廳等地做過兼職。
但無論如何,女孩們依舊在娛樂圈的邊緣倔強地生長着,沒離開過。
出道十年,Sunshine變為3unshine,只剩兩個人的3unshine,明知沒多少流量了,依舊努力地想要辦一場上海十週年演唱會。台下,還有人在等她們。
在3unshine即將於10月25日在上海舉辦十週年演唱會之際,我們找到了成員Abby、Dora和3unshine曾經的老闆兼製作人張愷倫,聊了聊3unshine的過去和現在。

流量的笑話
今年年初,3unshine十週年演唱會的準備工作,緊鑼密鼓地開始了。
九年前,原本五人的組合變為三人;四年前,三人組合縮減至兩人,並且與經紀公司解約後,再未新籤公司。
即便如此,十週年演唱會的準備工作依舊由隊長Abby主導,有條不紊地推進着。
沒有經紀公司統籌一切,Abby需要親自與主辦方溝通場地,預估到場人數,與導演討論視覺概念和改編舞台。在籌備的過程中,藝人身份多少讓她有些尷尬,“(主辦方)會覺得你一個藝人蔘與這麼多”。
談到為何要辦演唱會,組合成立十年的紀念意義固然是一個原因,但Abby也承認,“賭”的心態佔了很大一部分——沒有經紀公司,三個人的組合變成兩個人,她們還開不開得起來演唱會?
組合最有話題度的Cindy單飛,總有聲音質疑只剩下兩個人的3unshine存在的意義,對此Abby有些不服氣:“為什麼非要覺得在沒了一個人的情況下我就開不起來?”
“又回到2015年那種死犟的勁了。”
2015年大年初四,還是安徽亳州一名普通高中生的Abby在姑姑家走親戚,正邊吃飯邊刷着微博,突然間,無數條消息湧入,手機直接弄卡機了。
她前段時間在微博上發的寫真照火了,黑紅。一條條惡評,將Abby等五個女孩加速拽向了不可控的未來。

Sunshine組合引發熱議的“出道”微博
和外界揣測的不同,3unshine最初是五個普通的高中女孩自發成立的,沒有任何和資本有關的炒作營銷。
當時,Abby得知亳州要舉辦一個地方性歌唱比賽,便拉上Cindy、Dora、Nancy和Cheryl四個同班同學,組團報名參加。
大家參賽主要是覺得“有意思”。另一個原因則是比賽獎品足夠誘人——人手一部iPhone 6。
只有Abby例外,比起手機,她對做偶像的熱情更高,在還未找到同路人時,做女團的想法就已經開始冒芽。
娛樂圈的光鮮亮麗引發了她最初的好奇,想要知道這一行就是“像電視裏那樣嗎”:藝人站在舞台上閃閃發光,電視劇會專門飛到國外取景拍攝,綜藝錄製現場有滿座觀眾笑得樂哈哈。
初中時,班上的女生拿着TFBOYS和EXO的海報互相battle,在一旁觀戰的她沒有因此追星,反而進一步對偶像業產生了探索欲:“我很好奇,為什麼她們會為了只在鏡頭上見過的人這麼拼命”。
這個問題的另一面是,偶像為何會成為如此萬眾矚目的存在?
Abby開始頻繁地和同桌討論,想象未來組女團要叫什麼名字,是什麼樣子。八年級,她在英語課本上學到了“Sunshine”這一單詞,意為陽光、歡樂、幸福。她覺得意義好,便默默地把它定為自己要做的女團的名字。
這一切並未只停留在小女生課餘時間的幻想,中考後,她乾脆瞞着父母報了藝術高中。她已經決心要踏入娛樂圈,無論出現在幕前還是幕後。
Sunshine成立後,Abby的確展現出了她對於娛樂圈的熱忱和了解。作為主導者,15歲的她依據想象,像經紀公司那樣有模有樣地開始運營Sunshine,市面上女團出道該有的東西,Sunshine都要有。

3unshine隊長Abby
比賽要求要有原創歌曲,她就上貼吧找會寫歌的人。作詞、作曲、編曲,一共花了大家快2000元的零花錢。
15歲的她們對音樂一竅不通,分辨不出好壞,也不懂賣歌人説的“定調”是什麼意思,只好隨便挑了一個版本,結果歌曲的調根本不在她們能駕馭的音域裏。
錄完歌后,大家都覺得難聽,但想着錢花都花了,Abby還是在網上又花錢找了公司入庫。後來她才知道,其實入庫根本不需要花錢。
被羣嘲的寫真照也並非比賽要求,而是Abby認為歌曲需要有封面。她從網上買了兩套校園風的衣服,帶着大家去攝影店拍寫真。妝都化完了,她們才發現那是一家兒童攝影店。拍出來的圖不盡如人意,Abby就自己修了修圖發在微博上,還配了出道文案。

Abby原本還想花錢去做一個組合的百度百科。還沒等她開始研究這件事,一夜之間,全網都知道了她們的名字,而組合名的前綴是“最醜女團”。
她們精心準備的那場比賽最終沒有舉辦,原因不明,Sunshine卻成了全網圍獵的對象。
面對全網的嘲諷謾罵,Abby反而有一種被機會砸中的感覺,本能地想要抓住它。她不希望她們五個人灰溜溜地承擔這一切。在Abby看來,隨着時間流逝,人們也許會淡忘Sunshine,但她們最終依舊是別人口中的一個笑話。她不想成為笑話。
其他四個女孩原本不太想簽約出道,也是Abby一個個把她們勸回來的。
爆火那一年,她們接受了北京信念互動公司拋來的橄欖枝。老闆傑斌和所有女孩的父母見面談了幾天,最後達成一致:五個女孩仍然在安徽上學,只在父母陪同的情況下參加公司安排的活動。
她當時還不知道,在還沒見到Sunshine的情況下,傑斌已經對外發聲,Sunshine就是他公司做出來的藝人。
當時25歲的傑斌一直在娛樂圈做宣傳,此前接受媒體採訪時,他把鳳姐、龐麥郎、TFBOYS的走紅都歸功於自己,並用“皇帝的新衣”來解釋自己打造Sunshine的邏輯:當幾個有聲量的人都在討論她們時,大家就會跟着起鬨。因而買營銷、上熱搜是最重要的。

過完年後,Abby因朋友被罵感到自責,又拉着大家拍了一組更像樣的寫真
幾個月後,傑斌讓女孩們來北京,並承諾會給她們一段堪比韓國練習生的魔鬼培訓。
由於家裏人強烈反對,Nancy和Cheryl仍然留在學校,只答應在有活動時配合參加,Abby、Cindy、Dora三人則辦了休學,前往北京。
很快她們意識到,在北京的生活和想象中大相徑庭。
她們住在東五環邊上超級蜂巢的一個開間,三人合用兩個上下鋪。一週在公司上兩三節課,上課的老師就是公司裏的打工人。此外,傑斌還對她們實行嚴格的管控,不讓加別人的微信。
金錢上,傑斌也沒有給全她們應得的,但對方聲稱商業活動除去成本,他還要花成千上萬的錢買水軍、話題,因而給她們的分成是合理的。
在大眾罵她們丑時,公司讓她們出演雷人網劇延續熱度。在這部走鬼畜惡搞風的劇中,Abby和Cindy頭戴兩朵突兀的黃花,手挽手登場向日本太君推銷金坷垃化肥。

Sunshine在信念互動時期出演的網劇
當被問到接這些雷人通告是否會不開心時,Abby否認了。兩人在現場只是按照要求做,並不知道最後拍出來的效果。
因為不想被當成笑話,她們選擇了信念互動。可在這裏,Sunshine實際上就是在被當作一個笑話來打造。
2016年9月,三人在外面吃飯,傑斌一個電話過來質問她們在哪兒,要求開位置共享,並讓她們立刻回去。三人“逆反勁兒一下子上來了”,揚言吃完飯就要去北京西站坐火車回家。
後來,她們就真的逃走了。
女孩們要求和信念互動解約,隨後便開始了長達一年多的官司。

脱軌
16歲的三個女孩被卡住了。向前,官司纏身讓她們在娛樂圈的活動全部按下暫停鍵;退後,學校也不再是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自從三人在網上意外出名後,她們在學校就已經待不下去了。
不玩微博的Dora經由Abby才得知自己火了,但當時她還是不太理解“火”是什麼意思。直到寒假結束回到學校,很多同學會在窗户邊上盯着她們,她這才明白,原來火了“就是很多人會看着你”。
亳州三中的廁所只有隔間,沒有隔板,上廁所時,女孩們也會被赤裸裸地盯着,“感覺像在動物園觀賞動物一樣”。她們的書總是莫名其妙地被丟,一些老師的目光也讓Abby覺得不友善,有時還會聽到她們在暗戳戳地議論自己。

去北京之後,3unshine就再也沒回過學校,直到高考
在亳州這個小地方,Sunshine的爆火是件稀罕事兒,來自四面八方的大人們用她們的“醜名”,給自己添光。
2015年,網易娛樂記者曾找到當地宣傳部,相關人士表示:“對於我們來説Sunshine組合為亳州宣傳做了很大貢獻!現在通過這個事,很多人都知道亳州念bo不念hao了。”還有領導暢想,可以讓五個女孩傳承推廣發源於亳州的五禽戲,大力宣傳亳州文化。
校長也按捺不住自豪之情:“話説回來,這個組合火了,為什麼是在亳州,為什麼是在我們學校,偶然性之外也有必然性吧?不能説跟學校這個土壤完全沒有關係。”
意外走紅後,Abby原本不打算接受任何採訪。她有些倔地説,是因為不想輕易滿足別人的好奇心。然而,班主任勸她們別的可以不接,但要接當地電視台的採訪,校領導也專門來找她們,讓她們上節目好好宣傳一下學校。
於是,是亳州農村頻道的採訪,成了Sunshine的電視首秀。五個人沒有化妝,在死亡打光下站在一片黑布前,“像審犯人一樣”。

Sunshine接受亳州農業頻道採訪
Abby和Dora並不瞭解沒有一起去北京的Nancy和Cheryl怎麼樣了。據穀雨實驗室報道,一位粉絲曾在亳州三中見過她們。放學鈴聲響起,她們留在空無一人的教室,等待所有人離開了再起身。她們戴着口罩,沉默不語,當有粉絲來找她們時,神情中流露出來的只有驚恐,沒有驚喜。
2016年,從信念互動逃離後,三個女孩沒有回到學校,因此也僥倖逃過了另一種不算美好的可能。
進退兩難下,女孩們想到了這段時間負責她們專輯錄音的製作人張愷倫——由於傑斌的嚴格管控,張愷倫是她們為數不多能聯繫到的業內人。
他們加過一次聯繫方式,但被傑斌要求刪了,後來在拍攝MV時,Abby偷偷把微信二維碼設置成屏保,才再次與張愷倫建立了聯繫。
離開信念互動後,三個女孩在張愷倫的熱手文化公司開始了新生活。
因為官司在身,她們的名字被迫從Sunshine改為了3unshine。
這本是張愷倫臨時取的名字,後來他卻覺得這個名字越想越好,意思是“3個unshine(不閃光)的女孩,要閃光”。

創造3unshine
張愷倫的熱手文化公司與信念互動僅相隔兩個小區,這家創業期公司主要負責音樂製作,在3unshine之前,並沒有簽過藝人。
熱手文化原本負責Sunshine的音樂業務,希望藉此在圈內提升名氣。
誰知專輯製作到一半,五個女孩中有三個與傑斌鬧掰了,傑斌又去找了三個新的女孩,讓她們與留在安徽的Nancy和Cheryl一起,組成新的Sunshine組合。

張愷倫不願意費心打造的專輯和投資成本付諸東流,與此同時,更有流量的Abby、Cindy和Dora又有意向合作,他就把女孩們簽到了公司旗下。
在新公司的生活依舊是窘迫的。剛去時公司還沒裝修好,三個女孩在和舞蹈老師上課,旁邊一個師傅在刮膩子。有一段時間,沒錢租房的三個女孩就住在公司的閣樓和辦公室地板上。
好在,17歲的她們終於得到了正經的培訓,從零開始系統學習聲樂、舞蹈和吉他。這在偶像業裏實屬高齡。

Abby表示:“我們第一家公司的老闆是對音樂是絲毫不通,他就擅長去炒作去運作,但張愷倫希望用作品讓我們翻身。”
從3unshine後續的一系列改變來看,在打造3unshine上,張愷倫似乎是最重要的那個人。他承包了組合90%的作品製作,還兼任出品人、經紀人、宣發等一系列角色。
在他的個人審美與三名成員的碰撞下,3unshine完成了從土味校園風到亞文化icon的180度轉變。脱掉那些普通女團千篇一律的水手服、公主裙,取而代之的是上揚加粗的眼線、飽和度拉高的眼影、誇張剪裁的衣服,以及與這種diva造型相匹配的表達態度——
她們在歌曲裏唱“瀟灑欣賞自己,收起壞的情緒,美好肉體 You and Me”,奉勸大眾自覺改正“不正確的審美”。

Dora、Abby和Cindy(從左到右)
2018年,在張愷倫撒開了手腳創造3unshine的初期,她們收到了《創造101》節目組的邀請,一輪遊後作別舞台。
此前,她們多次拒絕了節目組的邀請,直到聽説保底四期才會淘汰,還能在裏面免費學一個月的唱歌和舞蹈,才決定參加。
儘管節目組主動邀請,但三人還是要走面試的流程。面試現場,三個女孩直來直往,絲毫沒有圓滑應對媒體和鏡頭的經驗。
導演組問她們為什麼來這個節目,Abby有些疑惑:“我為什麼來這個節目?不是你們請我們來的這個節目嗎?”
導演組繼續提問:“你們覺得你們會留到最後出道嗎?”
Abby更莫名其妙了:“我覺得(這個問題)是在把選擇權交給了一個獵物”,“你們讓我進我就進,你們不讓我進,我再努力都沒用。”
錄製當天,現場一片混亂。她們聽從安排,在車裏等待節目組提供妝造。眼看着一個個選手妝發齊全入場了,三人卻好像被工作人員忘了一樣。等到最後,她們被通知馬上要入場,沒多少時間化妝了,因此三人只好戴上口罩和帽子。
上台前,節目編導再三請求她們把口罩和帽子摘下來,Abby不願意,“我説我也要對自己負責,我現在這個樣子怎麼上台”。最後,不想為難工作人員的她們還是摘掉了口罩,戴着帽子,純素顏,在一片驚訝又要剋制的目光中,出場了。

三人表演了一首重新編曲版《小青龍》,和臨時無法完成的出場妝造一樣,歌曲也是臨時編排的產物。
她們原本在趕拍一部網劇,沒有時間準備新舞台,打算表演自己已經練習成熟的歌曲。結果錄製前一週,節目組突然通知不能唱自己的歌曲,她們這才向劇組請假,重新編排了《小青龍》。
不到兩天的排練時間帶來的是一場舞台災難:一分多鐘的舞台裏,三個人的舞蹈動作就沒有齊過,甚至連聲音也不在一個拍子上。和其他女孩標準化、成熟的舞台相比,3unshine的這首朋克版兒歌表演像是在胡鬧。
最後Cindy和Dora被淘汰,唯一晉級的Abby隨後選擇退賽,王菊因而遞補復活,成為那個夏天最被熱議的人物之一。

“不思進取”“不珍惜機會”,網友們無法理解Abby的退賽決定,都在斥責她沒顏值還不願付出努力證明自己。
爭議中,熱手文化發佈聲明,稱Abby在2017年10月就確診患有抑鬱症,在Cindy和Dora被淘汰的情況下精神狀態不適合繼續參賽,故而選擇退賽。
“那個時候其實我精神狀態不是很好,我就很討厭外界那些廝殺或者是在鏡頭上的一些虛假的東西。”
Abby知道她們三個在這個競技場裏是格格不入的,“我們的實力、顏值或者做的一舉一動,我不知道會被放大成什麼樣子”。
粉絲們認為,三個女孩在一場規則本就不利於自己的遊戲裏被欺負了,但是所有人都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
然而,輿論並不會因為藝人主動暴露自己的痛苦變得更温和,節目中沒化妝就上場,舞台排練不到兩天,再加上節目明星導師發博公開表示對3unshine不負責任的態度很失望,讓3unshine再次成為惡評焦點。

被看見,被愛,被當作容器
《創造101》後,3unshine又一次陷入負面輿論中,這次人們不僅嘲笑她們醜,還指責她們擺爛不努力。
輿論風暴之外的大人,比三個剛成年的女孩更着急解決這場危機。
張愷倫決定開場演唱會為她們正名,他為她們做製作的作品需要被大家看到,證明她們不是不行。北漂12年的舞蹈老師黑晶,決定盡心為三個女孩排舞。投資人Freja願意出資,贊助她們決定生死存亡的2018年上海演唱會。

“你越喜歡我越可愛”是《創造101》的標語,3unshine在歌中用“你不喜歡我也可愛”回應這段經歷
張愷倫期待女孩們打起十二分精神準備,粉絲也在期待3unshine逆風翻盤的熱血故事。
然而面對周圍打了雞血般的人們,三個女孩沒有任何的激動,只有成噸的壓力。
“在開始籌備的時候我就很慌,我覺得所有都還沒準備好,然後又沒有幾個粉絲。”
此前,不管是沒付出努力就全網走紅,還是努力過了卻依舊被人嘲笑,結果都一樣,最終圍繞在她們耳邊的只有惡評。

演唱會還請來參與東京奧運會表演的日本著名編舞師辻本知彥
當週圍的大人用“熱愛”“夢想”等大詞鼓勵,甚至是刺激她們時,她們毫無反應。這讓一些人覺得不可思議,他們懊惱女孩們早早擁有了自己可觸而不可及的機會,卻意識不到自己的幸運。
舞蹈老師黑晶在第一次上課時問三位成員喜歡跳舞嗎?Abby反問:老師,什麼是喜歡?一下子給黑晶弄懵了。她31歲才開始有機會追尋自己的女團夢;而3unshine出道即全網關注,剛成年就有人願意為她們辦演唱會。
女孩們在採訪時説不出夢想,張愷倫在一旁十分着急。他是學音樂的,16歲便開始在唱片公司工作,卻發現做的都是和音樂無關的活兒,後來換了份錄音棚的工作,開始有機會學習寫歌,當自費藝人。
自己用心做的音樂沒多少人在意,自暴自棄下寫的一首彩鈴神曲,是他第一首掙錢的曲子。要是有人出錢給他辦演唱會,“恨不得24小時都在練舞房”。
張愷倫早年間出的滯銷專輯,最終作為3unshine專輯的贈品再次流通。在他看來,夢想多難實現,反觀她們,又多幸運。

與3unshine解除合作關係後,張愷倫再次走到台前,發佈了一張專輯
失意的大人們羨慕3unshine的幸運,希望藉着她們的幸運照見自己的夢想。
“3unshine是三個女孩自己的3unshine,也是每一個普通人的3unshine”,粉絲們希望三個平凡的小城女孩能夠一直幸運下去,在光怪陸離的娛樂圈有血有肉地展現她們的不完美,代替粉絲閃亮。
但身處這份幸運之中的Abby認為,輕飄飄的“喜歡”和“熱愛”並不能解決一切。“我覺得‘喜歡’不是一直都在的,什麼東西都會厭倦的”“什麼是‘喜歡’?在這個社會上有這個就夠了嗎?”
在娛樂圈待了三年,Abby開始懷疑自己最初的決定:“我做這些東西是為了證明自己,還是因為熱愛呢?雖然説抓住機會是我自己做的選擇,但是後面的一切,它不按照你的想法來了。”

3unshine在首場演唱會表演了根據自身經歷編排的舞蹈
她也開始思考粉絲到底喜歡的是她們三個人,還是包裝的人設。
作為三個最普通的人,3unshine是承載投射的絕佳容器。她們尚未成形,一切對她們來説都是新的,都可以去嘗試;她們材質尋常,藝術家可以拋掉一切顧慮,大膽地把她們塑成自己想要的模樣。
時尚雜誌編輯拿出最誇張的造型安在她們身上。演唱會投資人Freja之所以選擇她們,是因為她們足夠有流量,又沒有流量明星的那些條條框框。製作人張愷倫不否認3unshine全靠自己包裝的觀點,“但這麼直白地説出來肯定會讓當事人不爽”。
3unshine可以被任何人捏成任何樣子,但她們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變成這些模樣。
“沒人教會我們這個東西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歌曲要這樣唱?為什麼我們要出這些東西?”

時尚雜誌中的3unshine
自我懷疑與高壓之下,該做的訓練還是照常進行。
2018年12月21日,3unshine第一場演唱會順利舉行。投資人Freja對票房的心理預期是50張,結果超乎預期,賣出了800多張。
相比起800多張票,女孩們在舞台上看到的是800多雙期待的眼睛,她們終於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被看見、被愛。
站在台上被無數充滿愛意的目光聚焦的那一刻,Abby突然理解了初中時為偶像狂熱的同班女孩們。“我開始發現偶像其實是一個非常有聲量的一個存在的,當你甚至能夠給粉絲帶來一些力量的時候,會感覺人生價值是不一樣的”,“原來你也可以變成光,去照亮他們”。

2018年3unshine首場演唱會
在Abby眼中,3unshine的粉絲大多不是熟諳飯圈文化的人,他們笨拙地學着如何像其他藝人的粉絲一樣做數據、做應援,為女孩們撐腰。接機時,粉絲一般會送偶像方便拿的手捧花,而3unshine的粉絲卻給三人分別送了一支巨大的向日葵,三人只好一邊把花從機場扛到酒店,一邊感受這份沉甸甸的愛。
偶像是販賣夢想的職業。3unshine販賣的不是醜小鴨變天鵝的爛俗故事,而是試圖證明假如醜小鴨永遠是那隻鴨子,它依舊可以被愛。粉絲們喜歡3unshine,也正是因為在她們的身上,看到了普通的自己。
2019年,Cindy受邀參加《樂隊的夏天》女神合作賽,與新褲子樂隊合作。
雙方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場音樂節上,不過Cindy對搖滾樂並不感興趣,也沒聽過新褲子和彭磊。她當天是去看蔡依林的。

第一次聽到Cindy這個名字,彭磊就想起了Cinderella(灰姑娘)——灰姑娘應該在廚房裏邊掃地做飯吧,她不應該來舞台上。所有人都到舞會現場了,但是有一個女孩沒有漂亮的衣服、漂亮的舞鞋,被攔在門外。
於是,Cindy穿着閃耀復古的紫色亮片衣,站到了台上,她不羈地指向現場觀眾,唱出屬於她的台詞:
我來自一座小城的邊緣
我沒有一雙漂亮的舞鞋
俱樂部放着難聽的音樂
我討厭人們冷漠的胡言
節目播出後,人們對於Cindy的目光少了嘲弄,多了善意。他們第一次發現,臉型依舊寬大,鼻樑依舊塌陷的Cindy,在舞台上如此耀眼。
這是3unshine得到最多主流社會認可的時期,新一波大平台送來的流量紅利,快速流向了Cindy。

分崩離析
Cindy上了《樂隊的夏天》後,會不會嫉妒她?很多人都在問Abby這個問題。
Abby坦言,自己當下心裏是不平衡的,但又能怪誰呢?
“我覺得這個東西跟Cindy沒關係,Cindy錯了嗎?還是我錯了?”
“不可能是一點想法都沒有的,但是如果這個想法越扎越深的話,只會成為我們團體的一個矛盾”。
回到團隊的話題,Abby認為,張愷倫最擅長做的就是Cindy。
Cindy性格開朗,願意大膽表現,可以很快表演出“婊裏婊氣”的要求,但Abby和Dora就做不出來。Abby覺得那些誇張的妝容在自己臉上並不合適。弟弟也説她的臉上五花八門的,都認不出來了。
但Abby也承認,做團體就是這樣,每個人都要為組合的主視覺概念服務。她舉例,就像BLACKPINK的主概念是Jennie,“當大家多多為主概念付出,把團做好的時候,我覺得這就是團很成功的時候”。

Cindy與張愷倫
3unshine一度成功了。
2018年演唱會後,組合在音樂、時尚方面都獲得了越來越多的認可,成了彼時內娛獨樹一幟的藝人。2019年,Cindy參加《樂隊的夏天》後讓更廣泛的大眾卸下了對她們的偏見。
這條孤注一擲的逆襲之路似乎就要走向更廣闊的天地,然而到了2021年,一切再一次戛然而止。
2021年6月19日,3unshine在北京開啓了第三輪全國巡演。僅僅九天後,經紀公司發微博宣佈剩餘城市的巡演取消。隨後便是三人離開熱手文化公司,Cindy單飛。

3unshine最後一場三人演唱會
關於離開公司的原因,網傳是經紀人給出的合同太過壓榨,但Abby和張愷倫都否認了這一點。
演唱會前幾個月,他們反覆地談合同,談判改版了幾次。談到最後,Abby承認,合同的權益已“給得非常好”,“沒想到後面就各種問題,開始像脱繮野馬不受控了”。
現在想起來,Abby覺得當時“大家狀態都有點飄了”,Cindy和Dora都很耿,堅持不籤。Abby想着她們不籤的話,自己也沒什麼好籤的。
“既然三人都不想跟我幹了,那我也不必勉強求全了。”張愷倫説。
於是,三人和張愷倫的合約就不了了之了。
相比起金錢問題,更多細小的矛盾潛藏在日常相處中,但雙方對此的感知程度大不相同。
在Abby的視角里,她與張愷倫經常吵架,會在一些規劃決策上產生矛盾。
張愷倫曾將陳綺貞作為Abby的對標對象,為此還給她單獨請了吉他老師。他認為包裝過後的Abby與陳綺貞的形象氣質相類似,應該向這個方向靠近。
“他總會説你們要學習一個人的成功”,但“我覺得為什麼要去對標呢,我又不是她,我也做不到她那個樣子”“(陳綺貞)很好,但她的歌我也不是全都喜歡”。
平日裏,張愷倫時常會對於進步速度緩慢的3unshine有些恨鐵不成鋼,説她們不努力,在浪費很多人的機會。Abby對此很受傷:“(他)完全沒有共情到我們,我們其實做了多少東西,你用一個‘幸運’去概括了我們前幾年走的所有的路。”

張愷倫檢查3unshine訓練成果
但在張愷倫看來,那些爭吵都沒什麼的,就像是再好的朋友偶爾也會吵個架。
他不覺得自己有問題,“就像你爸媽有時候會不會罵你嘛”。當然,他也承認,每個人做父母的水平不一樣,他可能就是最一般的那種父母。
後來,他有次看到書上寫,女孩在成長的某個階段會很討厭父親的角色。如今再聊起和3unshine的相處,張愷倫也承認,如果換成現在,他可能會換種温和的方式處理。
北京場演唱會時,大家就已經知道要散夥了。
那場演出是張愷倫親自做的,他在設備台用對講機提示成員們演出流程,想到她們即將離開自己,説着説着就哭了。演出結束後,大家各分幾路,和朋友吃飯的吃飯,回家的回家。
辦公場地退租後,張愷倫把公司裏關於3unshine的所有東西,都讓收垃圾的收走了,網上的一些官方物料也都刪了,好像過去的幾年從未發生過一樣。

破鏡難重圓
但對於3unshine,對於Abby、Dora和加入過這個組合的每一個女孩來説,這場從中學開始改變的人生,不可能歸零重來。她們只能繼續在娛樂圈、在輿論場裏打轉。
儘管一直在娛樂圈的邊緣生存,但Abby早已為小時候好奇“娛樂圈是什麼樣”的自己找到了答案——“很殘酷”“很虛偽”。
有一次去天津的意式風情街,她才發現童年時堅信在國外實景拍攝的國產劇,其實是在這裏拍的。參加了幾次綜藝錄製,她才知道節目裏反應熱烈的觀眾,很多是找好的托兒。
人無完人,但是在鏡頭面前的人,總是完美的。“我們想讓對方看到什麼東西,我們想傳達什麼東西,其實是可以先固定好的,就像《楚門的世界》,像在演戲一樣”。
她從未深入到娛樂圈的中心。入行十年,她沒有交到多少藝人朋友,大家只會在剛認識的那一兩天親熱一點,之後便不再聯繫。
娛樂圈裏光鮮亮麗的只有那些頭部,對於她們這種腰部甚至尾部藝人而言,“這個工作沒有任何讓人覺得很驕傲、很虛榮的地方,跟其他工作沒什麼區別,開始祛魅了”。

Abby與Dora(從左到右)
離開熱手文化幾個月後,Abby發了自己的個人單曲。為了這首單曲,她曾在通州的一家咖啡店兼職,時薪19元,最後用賺來的兩三千塊錢飛去廣州錄歌拍攝。
她一直沒簽新公司,“都説一簽籤個十年、十二年,我給嚇死了,説‘陪公司共同成長’,我陪不了公司成長了”。
長大後Abby就沒問家裏要過錢了,有時候靠給別人寫寫稿子和文案,做做兼職掙錢。
Dora先是去了李雪琴的MCN公司,做抖音和小紅書博主,後來對方覺得彼此不合適,就和平解約了,到現在Dora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不合適。
她還不想離開演藝圈,想試試演戲,於是就在線上投了好多劇組,也去線下面過試,但是再也沒有被選中過。和Abby一樣,作為尾部藝人,沒有人告訴Dora到底是什麼原因。

博主@發發發發大財
她覺得很崩潰,不知道能幹些什麼了。
這些年她一直同時在準備着學前教育專業的成人自考,接觸了找工作後,她越發意識到文憑的重要性,在求職市場上,她的高中文憑不會讓招聘者多停留幾秒。
兜兜轉轉這麼多年,她依舊不喜歡聽到“後悔”這兩個字:“我覺得除了給自己徒增煩惱之外,好像沒有任何意義。”
2023年,Abby拉上她,和原SING女團的成員秦瑜、吳瑤一起組成了Atom1x限定團企劃,四個在內娛偶像寒冬下沒有任何曝光度的女生開始抱團取暖。目前,秦瑜和吳瑤在做團播,Abby和Dora也在籌備十週年演唱會。大家各自有要忙的事情,於是企劃就擱置了。

Atom1x限定團企劃
Cindy似乎是目前三人中活得更像女明星的一位。她的最新動態是發了簽約華納音樂後的首支單曲,並時常在社交媒體上分享自己的減肥健身秘訣,#Cindy瘦了#是她離開3unshine後最常被討論的話題。
2022年11月,Cindy發佈視頻並帶上#Cindy官宣組合解散#的詞條。

Cindy小紅書主頁
當天,Abby發佈回應稱“不得體的成年人,我來做”,強調3unshine沒有解散,Cindy發佈視頻前並沒有知會作為“朋友”的自己和Dora。
一拍兩散之後,張愷倫和成員們就此斷聯。有段時間他的恨意很大,但後來看淡了,想通了,如今成員們有事情找他,大家還是可以説上話的。他説Abby成熟了,兩人偶爾也會約個飯,只是再也回不到過去那種親人一樣的相處模式了。
籌備這次十週年演唱會時,Abby來找張愷倫問過歌曲版權,他覺得這是很小的一件事,何況目前她們也沒有發展得很好,出於過去的感情,自己應該幫她們一把,就口頭答應免費授權了。
Abby在微信上回復感謝。但張愷倫覺得,感謝是一個非常沒有意義的東西,“因為誰都會説謝謝你啊,特別感謝”。他不需要感謝,而是想要Abby和Dora在十週年演唱會上給自己一個道歉:“她們的離開給我造成了很大的傷害,但是我現在還不計前嫌把歌曲免費授權給她們使用,我要一個道歉應該不為過吧。”
採訪結束後許久,張愷倫發來了條微信,想要補充一個做3unshine那些年最難忘的時刻。
那是在參加《創造101》前,賺不到錢的3unshine差點走不下去,幸好有人投資她們拍了部網劇。
拍攝期間,作為主演的Abby時常突然消失導致劇組無法開拍,張愷倫把Cindy和Dora訓了一頓,訓她們怎麼不跟Abby做好工作,後來他才得知Abby是得了抑鬱症,所以才消失。
Cindy在山坡上哭着説:“愷倫哥,你應該站我們這邊,我們才是一起的,劇組虧的錢以後我們幫你賺回來。”
“當時的我,很天真,也覺得她們很天真爛漫,有點感動。”
當年的Abby的確是在一腔熱血地追逐着這場名為3unshie的夢。
七年後,我們再一次聊起了《創造101》的那個夏天,聊起了Abby退賽後,王菊遞補復活的那句:“她(Abby)放棄的,是我夢寐以求的機會”。
時至今日,還有人為Abby中途退出這場現象級選秀而遺憾。但從始至終,Abby沒有後悔過,因為那真的不是她夢寐以求的機會。
她提起了最終成團出道賴美雲,這場選秀前,她原本是SING女團成員。後來選秀限定團火箭少女101成立、解散,她再沒回到SING,而是成立了個人工作室單獨活動。
“我要的是101出道嗎?我要做的永遠是3unshin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