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反內卷”的復旦青年學者,憑藉研究特色突破“頂刊焦慮”_風聞
返朴-返朴官方账号-科普中国子品牌,倡导“溯源守拙,问学求新”。08-29 13:52
在科研常常淪為數論文、發頂刊的內卷活動時,一位青年學者,卻從早期求職到獨立研究和培養學生的每一個環節,都自發地反內卷,守護着科研的自由和熱情
撰文 | 王兆昱(《中國科學報》記者)、江慶齡(見習記者)
2021年初春,復旦大學高分子科學系的一場招聘面試上,青年學者徐一飛沒有急着報成績、數論文,而是強調了自己獨特的研究思路:“我希望成為冷凍電鏡技術的開發者,讓這門技術更好地為高分子軟物質學科服務。”
彼時,冷凍電鏡因獲得諾貝爾獎聲名大噪。在很多科研人員眼裏,它是一個昂貴而高效的成像工具,有着完善而系統的方法學,並主要適用於結構高度規則的生物樣品。
徐一飛卻拋出了不同的想法:冷凍電鏡仍存在許多不足之處,且在化學材料領域有着巨大的應用潛力,有待青年科學家去進行深入研究開拓。
徐一飛
徐一飛的回答,恰好切中了復旦大學高分子科學系的學科發展方向。面試後不久,復旦大學就向他遞來了橄欖枝。
3年後,徐一飛已是復旦大學冷凍電鏡平台建設的重要推動者之一。他帶着實驗室團隊不斷探索冷凍電鏡在化學材料領域的新邊界,合作者遍佈全國。
2025年2月,徐一飛團隊與復旦大學教授張波團隊、徐昕團隊合作,在Science上發表了新型嵌入式催化劑成果,讓冷凍電鏡技術走進能源氫能等國家戰略需求的前沿。
徐一飛與合作團隊在Science上發表成果
01
開發者
長期以來,在冷凍電鏡領域,大部分科學家扮演了“用户”的角色——通過採用先進的軟硬件設備,拍攝出更清晰的圖像,再將結果應用到各自的學科研究中。但徐一飛始終認為,要形成真正的原創性科研成果,就不應僅僅滿足於做一名“用户”,而是要做一名“開發者”。
徐一飛專注的方向較為“冷門”——使用冷凍電鏡來研究軟物質材料的形成機理和構效關係。由於軟物質材料對外界刺激的敏感性,常規電鏡很難對其進行精準表徵;而冷凍電鏡雖然能夠瞬間定格樣品在溶液中的真實形貌,卻對具有複雜化學組分和物性的軟物質材料常常失靈。
換句話説,眼前擺着的是一台世界頂尖的設備,但如何讓它解決高分子軟物質研究中更多的實際科學問題,幾乎沒有現成答案。
徐一飛喜歡琢磨這些難題。針對有機溶劑中的樣品,他提出了阻斷自由基連鎖反應、開發新型冷卻劑的思路,解決了樣品易受輻照損傷、難以冷凍的問題。由此,他和合作團隊觀察到一種全新的“熟化誘導嵌入”結晶機制。這一發現直接催生了新的應用:團隊設計出一種嵌入式的析氧反應催化劑,不僅將貴金屬銥的用量降低了85%,還在工業條件下展現出遠超預期的穩定性,打破了美國能源部設定的2026年設計指標。
除了催化劑,他的團隊還將冷凍電鏡拓展到天然纖維、水性塗料等軟物質體系。對這些材料的精準表徵,不僅回答了學術問題,還直接對接了企業需求,與陶氏化學、立邦塗料等企業的合作也在逐步展開。
在他看來,冷凍電鏡從來不是實驗室角落裏的一台高端設備,而是一條不斷被拓展的學科路徑。“不只做用户,要做開發者”,不僅是一句口頭禪,而是他科研思路的底色。
徐一飛進行冷凍電鏡實驗
02
“低谷期”
誰曾想到,在參加復旦大學這場招聘面試之前,34歲的徐一飛正陷入到科研和生活的雙重“低谷期”。
那是他在海外做博士後的第五個年頭。他已經有數項高水平的研究成果,還獲得了享有盛譽的歐盟“瑪麗·居里學者”項目資助。可徐一飛越發感覺,在國外無法實現自己的科研理想。最終他決定帶着家人一起回國發展。
故事,要從他出國做博士後第一年開始説起。
2016年,從南京大學物理學院博士畢業的徐一飛,前往荷蘭埃因霍温理工大學化學化工學院,開啓了海外博士後“第一站”。導師是Nico Sommerdijk教授,是荷蘭乃至世界冷凍電鏡與高分子軟物質材料研究領域的“先驅者”。
正是在Sommerdijk實驗室,徐一飛第一次接觸到利用冷凍透射電鏡觀測軟物質材料這一“冷門”方向。
彼時,Sommerdijk實驗室擁有一台冷凍透射電鏡的原型機(Titan Krios電鏡前身)。藉助這台設備,徐一飛能夠開展相關前沿探索。在幾位老工程師的指導下,徐一飛第一次將軟物質樣品放入其中,原本混沌的界面在極低温下纖毫畢現,讓人十分震撼。
“這是其他地方無法企及的機會。”徐一飛回憶。
為了支持他的科研工作,徐一飛的愛人也帶着剛出生不久的孩子遠赴海外與他團聚。那段日子對徐一飛而言,充實又忙碌。
徐一飛的博士後“第二站”,是英國利茲大學化學院。這一站卻沒有想象中那麼順利。他在英國的大部分時間,恰逢疫情暴發,實驗室長期關閉,許多項目遲遲無法推進。儘管他順利獲得了“瑪麗·居里學者”項目資助,卻無法開展太多實質性研究,只能在家裏查閲文獻,整理以往的成果。
2021年初,徐一飛感染了水痘,高燒不退。由於國外就醫不便,他在家中一度燒到42℃,整個人翻來覆去、渾身滾燙。那一刻,他第一次真切感到自己撞上南牆了。科研與生活雙雙陷入低谷的他,終於作出決定——回國!
03
太“卷”了
回國的決定作出後,徐一飛開始密切關注國內學術圈的招聘信息。
他開始刷一些社交媒體上的求職帖。越看,大數據就越給他推送相關的帖子。那段時間,徐一飛的手機被動輒“人均正刊”的求職帖淹沒。
“求職帖上顯示,好像人人都手握幾篇正刊或大子刊。”徐一飛告訴《中國科學報》,在社交媒體的“鑑定標準”的襯托下,自己儘管有着不錯的學術簡歷,但依然變得沒那麼自信了。
好在有一位師兄提醒他:“你不要去糾結帽子、論文,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復旦大學作為國內的頂尖學府,更看重你的研究跟它的發展方向是否契合,你能帶來怎樣獨特的價值。”
於是,徐一飛反覆研讀復旦大學高分子科學系的招聘啓事,並在面試時毫無保留地展示了自己的優勢:
首先,他介紹了自己在冷凍電鏡研究軟物質材料方面的經驗。雖然冷凍電鏡的使用者很多,但通過有針對性的方法學發展、將其應用於軟物質領域的人極少,而這正是他最擅長的。
其次,徐一飛強調,自己非常樂於和擅長培育學生。在英國利茲大學做博後時,他培訓了好幾名外國學生,幫助他們掌握了這門具有挑戰性的先進技術。
最後,他認真分析了高分子科學系現有的學科結構,甚至細緻到每位老師的研究方向,並逐一説明自己的技術如何能夠補充他們的研究、推動學科發展。
這些真誠而清晰的價值展示,打動了面試官,也使得徐一飛獲得了在復旦大學工作的寶貴機會。
04
無心插柳
徐一飛能走上科研的道路,是“無心插柳”的結果。
這個眉清目秀的小夥子來自南京。高中時由於成績優異,憑藉自主招生,徐一飛由金陵中學實驗班進入南京大學匡亞明學院理科強化班,選擇了數理方向。沒想到,迎來的本科四年是一場迷茫和混沌。
“數理方向有很多抽象的公式和概念。我常常質疑自己為什麼要學這些東西,它究竟能做什麼?”徐一飛坦言,他慢慢地陷入一種迷茫,找不到定位,興趣也隨之下降,甚至開始滿足於能夠順利畢業,並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
本科畢業後,由於紮實的學業基礎,徐一飛還是順利保研到南京大學物理學院攻讀碩士,並得到了晶體物理學專家王牧的指導。他接觸的第一個研究課題,是利用掃描電鏡研究磷酸鈣生物礦物的結構和形成機理。
這種通過電鏡直觀地呈現出材料圖像的研究方式深深吸引了徐一飛,他覺得這比那些抽象和晦澀的公式更加適合自己。
“把自己做的材料放到電鏡下觀察,會看到獨特的結構。就像在玩偵探遊戲——你懷疑現場發生了什麼,用某種工具一看,果然如此。”徐一飛笑着説。
徐一飛告訴《中國科學報》,王牧教授的治學態度十分嚴謹,要將成果做到極致後,才會予以發表,而不是有了成果就趕緊發論文。而共同指導教師馬國斌老師也非常細緻,常常“手把手”帶學生做實驗。他們身上對於科學研究的純粹深深感染了碩士階段的徐一飛,使他慢慢從本科時的迷茫裏走了出來。
真正讓徐一飛愛上科研的,則是一場“無心插柳”的實驗。
當時,徐一飛正在摸索研究磷酸鈣的有序生長。他回憶,當時的摸索頗有些“找不着北”的感覺,很長時間都沒有取得進展。某天,他忘了蓋實驗瓶,過了一晚再去看,竟發現水面上漂着一層晶瑩剔透的薄膜。送去電鏡下一看,薄膜中晶體的排列方式,竟與人體牙釉質如出一轍。經過進一步研究發現,這些薄膜的力學性質也和牙釉質很像。
就這樣,碩士生徐一飛意外地取得了人生中的第一項科學進展,經過忙碌的論文整理,相關論文順利發表在了晶體學知名期刊Crystal Growth & Design上。
原本毫無進展的研究,竟然意外開出了“花”。徐一飛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科研的魅力——其不確定性既帶來痛苦,也帶來驚喜。
得知此事後,當時還是女朋友的愛人評價稱:“你做出的‘人工牙釉質’,可以用來補牙,幫助病人。”
“如果説理科是創造價值,文科就是發現什麼東西有價值。”徐一飛告訴《中國科學報》,正是當時在南京大學文學院讀研的愛人看到了他的價值,成為科研路上最堅定的支持者。當時父母擔心他在科研方面做不出成績,建議他早點畢業,去考公務員、找個穩定工作,但愛人一直堅信徐一飛能做科研,哪怕只是一點點進步,也會對人類有貢獻。
愛人的支持,對於他一路堅持到現在是至關重要的。
05
“反內卷”的課題組
“‘表徵’是真正理解材料結構、性能、特性和製備方法的前提。人有五‘感’,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而表徵是科學之‘感’。沒有表徵,科研就是‘盲人摸象’。”
這門名為“材料科學導論”的課,徐一飛已經在復旦大學講了兩年。今年9月,將迎來他講這門課的第三年。
徐一飛向同學們展示材料樣本
來到復旦後,徐一飛要承擔的任務不只是科研、教學和學生工作,他還參與了“從零開始”搭建冷凍電鏡平台。
剛入職時,系裏只有一台老舊的電鏡,徐一飛只好帶着學生用老舊電鏡練手。直到2022年秋天,新平台終於建好並投入使用,拍下了第一張清晰的膠原纖維圖像。
時至今日,電鏡平台已為校內外55個課題組提供了表徵服務,成為高分子科學系的王牌技術之一。
在科研成果上,冷凍電鏡的引入極大拓展了學科邊界。徐一飛與多位合作者合作,解決了能源催化、電池界面、金屬有機框架材料等研究中的關鍵表徵難題。例如,除了前文中提到的在催化領域取得的研究成果外,他們還能夠通過冷凍電鏡觀測到鋰電池電極中納米孔道的三維分佈、以及電極界面的演變過程,部分相關合作成果已發表於Nature、Nature Chemistry等高水平期刊。
在培養學生方面,徐一飛延續了自己成長道路中受到的啓發——科研需要自由和熱情。因此他為課題組立下了幾條特別的“規矩”:學生不打卡、不加班;導師不得佔用休息時間搞團建;只要不打擾別人,午休時間可以在辦公室休息和娛樂。今年,他又新增了一條:給表現優秀的同學額外發放年終獎。
徐一飛課題組成員合影
“與其約束學生,不如約束自己。”這是徐一飛的信條。任務沒做完,他就自己加班。在這種寬鬆的氛圍中,團隊成員不僅沒有躺平,反而更加積極地參與到科研工作中,同時也更願意和徐一飛進行課題方面的探討和交流。
此外,徐一飛還特意安排每個學生都從事不同方向的研究,從而避免了實驗室內部的激烈競爭,促進了同學之間的良性合作。
“我不喜歡內卷。若有可能,我希望建設一個‘反內卷’的課題組。”徐一飛表示。如今,他的實驗室裏雖然只有9個人,卻保持着“小團隊、大產出”的狀態。在徐一飛眼中,科研是一種“看見”——用電鏡去看清材料的微觀世界,用心靈去看見學生的潛能與熱情。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科學網”,原題目為《突破“頂刊焦慮”,他憑藉研究特色成為復旦青年研究員》,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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