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趙華勝:上合組織成長花絮—從邊界“吵架”到舉杯同歌_風聞
北京对话-北京对话官方账号-北京枢纽型国际对话智库平台,致力于中外交流08-31 08:07
Club****點評:8月31日至9月1日,上海合作組織第25次峯會在天津舉行。北京對話特約專家、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教授趙華勝為北京對話獨家撰文,以歷史回顧與親歷見聞交織的筆觸,勾勒出上合組織從“中蘇邊界談判”起步,經“上海五國”機制,到2001年正式成立並不斷髮展的軌跡。文章以第一手視角展現峯會外交細節,串聯出“上海精神”的生成與演進。回望25年,上合組織已由安全互信擴展到經濟合作與全球治理,成長為全球南方的重要代表。它不僅折射出中俄關系的歷史轉折與地區多邊合作的開啓,也讓人更理解今日上合組織在重塑國際秩序中的獨特意義。
Club Commentary: The 25th Shanghai Cooperation Organization (SCO) Summit was held in Tianjin from August 31 to September 1.
Zhao Huasheng, Senior Fellow with Beijing Club for International Dialogue and Professor at Fudan University, contributed this exclusive article to Beijing Club.
With a blend of historical reflection and personal experience, Zhao traced the SCO’s evolution—from the early Sino-Soviet border negotiations, through the “Shanghai Five” mechanism, to its formal establishment in 2001 and subsequent development. Written from a first-hand perspective, the article reveals the diplomatic details of the summits while charting the emergence and evolution of the “Shanghai Spirit.”
Looking back over 25 years, the SCO has grown from a framework of security and mutual trust into one encompassing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global governance, becoming a vital representative of the Global South. It not only reflects a turning point in China-Russia relations and the beginning of regional multilateral cooperation, but also helps us better understand the SCO’s unique role in reshaping today’s international order.

上海合作組織天津峯會開幕在即。在這樣一個時刻,重新回憶一下上合組織成立時的一些情節還是饒有趣味的。
瞭解上合組織的人都知道,它有個前身叫“上海五國”,而“上海五國”的形成又是由於中蘇邊界談判,所以,要是追根溯源的話,上海合作組織的起始源頭是中蘇的邊界談判。
中蘇第一次邊界談判是在1964年2月開始,那時兩國關係已經緊張,並且一步一步地持續惡化,在那種情況下,談判幾乎變成了吵架,不可能談出什麼好結果。1986年,年輕的戈爾巴喬夫就任蘇共總書記,中蘇關係開始發生積極變化,中斷了20多年的邊界談判重新恢復。1989年5月,戈爾巴喬夫訪華, 這是自1959年之後30年間中蘇國家元首間的第一次訪問,意義非同一般,鄧小平做出了“結束過去,開闢未來”的重大戰略決策,實現了兩國關係的正常化。在戈爾巴喬夫訪問期間,雙方草簽了《中蘇東段邊界協定》,並達成共識,要減少部署在邊境地區的軍事力量,這是因為在中蘇關係惡劣時期,兩國在邊界地區都“陳兵百萬”,現在要將其裁減到與兩國正常睦鄰關係相適應的最低水平。

1989年5月16日上午在人民大會堂,鄧小平與戈爾巴喬夫握手。(圖源:央視網)
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兩國於當年11月開始了以邊境裁軍和加強軍事信任為目標的談判, 並於1990年4月簽署了《關於在邊境地區相互裁減軍事力量和加強軍事領域信任的指導原則的協議》。
1991年12月,蘇聯突然解體,這給中蘇邊界談判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情況。中蘇邊界由東西兩段構成,中間隔着一個蒙古。在蘇聯一邊,東段邊界是在遠東地區,西段邊界是在中亞地區,而在中國一邊,東段邊界是在東北和內蒙,西段邊界是在新疆。蘇聯解體後,東段變成了中俄邊界,全長4300多公里,而西段除了短短的50多公里在中俄之間外,其他變成了中國與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三個新獨立中亞國家的邊界,其中中哈1700多公里,中吉約1000公里,中塔約450公里。這樣,中蘇談判變成了中俄哈吉塔的五國二方談判,也就是中國為一方,俄哈吉塔為另一方。
五國邊界談判進展順利,並達成了《關於在邊境地區加強軍事領域信任的協定》。協議需要國家元首正式簽署,為此,1996年4月26日,五國元首江澤民、葉利欽、納扎爾巴耶夫、阿卡耶夫、拉赫莫諾夫來到上海。選擇上海不是偶然的。其時,俄羅斯總統葉利欽首先是對中國進行正式訪問,然後再到上海,而哈吉塔三國總統到中國並無國事訪問的內容,他們只是專程來簽署協定。上海不是首都,同時又是中國的代表性城市,因此選擇上海作為五國元首的會見地點,更能體現各國之間的平等精神。正是這個機緣,使上海的名字從此與這個組織密切聯繫在一起。
1996年時上海的基礎設施還不夠發達,舉辦高規格大型外交活動的條件還比較欠缺。當時,為了找一處足夠寬敞氣派、各方面條件都適合舉行隆重的簽字儀式的大廳還頗費了一些工夫,因為可供選擇的場所並不多。最後,選中了上海展覽館。上海展覽館頗有來頭,這裏原是赫赫有名的哈同花園,1950年代中蘇友好時期,在其荒蕪的舊址上,建起了中蘇友好大廈。這是一處規模恢弘的蘇式建築羣,由蘇聯設計師設計,採用俄羅斯古典主義建築風格,佔地面積2.5萬平方米,總建築面積5.4萬平方米,大廳樓頂鎦金塔標高達110.4米,曾是上海最高建築物。

上海展覽中心資料圖(圖源:澎湃新聞)
簽字儀式在大廈的中央大廳舉行。中央大廳氣勢宏大,莊重典雅。大廳的一頭是通向外面的巍峨的大門,另一頭是高起的平台,兩側有呈弧型的台階緩緩而上,通向其他較小的廳。簽字儀式開始後,五國國家元首從小廳裏出來,沿着鋪上了紅地毯的台階緩步走下,來到簽字桌前時,共同簽字,那情景莊嚴而又凝重,給人一種極其強烈的歷史感。筆者當時有幸作為工作人員也在現場,這一幕歷史性的畫面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96年4月26日,中國、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五國元首在上海展覽中心簽署《關於在邊境地區加強軍事領域信任的協定》。這是五國元首步入簽字會場。(圖源:央視網)
簽字儀式之後,江澤民主席舉行盛大宴會,招待各國元首和代表團主要成員。主桌是一張大圓桌,在大廳的最前面,江主席和四國總統在主桌就坐。其他是小一些的圓桌,坐着各國代表團的主要官員。主桌的氣氛特別好,五國國家元首輪流致辭,共同乾杯,歌聲和笑聲不斷響起。葉利欽總統性情開朗,特別活躍,他對杯中物的喜愛人人皆知,幾乎是逢酒必醉,他不但自己能喝,勸酒也有一套,那時正值俄羅斯新的總統大選前夕,他提議預祝他大選獲勝乾杯,別人不想喝也只好喝下。不過,據説有的元首悄悄把酒換成了白水。像通常一樣,葉利欽又喝多了,晚上游覽外灘的活動也沒參加。
正式活動的專業翻譯都來自外交部,不過輔助性的翻譯工作由上海市外辦安排。我也作為翻譯參加了宴會,我服務餐桌的主陪是解放軍一位很有知名度的副總長,他可以講俄語,喝酒豪爽。主客是蘇聯最後一任國防部長和空軍司令沙波什尼科夫空軍元帥,當時他已轉任俄羅斯航空公司領導人,還有一位是俄羅斯薩哈自治共和國總統尼古拉耶夫,他非常富有,因為這個地方出產鑽石。
宴會結束後,五位元首先離場,江主席與葉利欽走在一起,當走到大廳後部樂隊邊時,葉利欽突然停下了,這恰巧是在我們餐桌邊。葉利欽先是誇獎演奏家們,接着話鋒一轉,對中俄合作的力量大加誇讚,同時對美國表示了藐視。這幾句話被西方媒體大肆渲染了一番。不過,也確實是在葉利欽總統這次訪華期間,中俄關系發生了影響深遠的戰略性提高。中俄戰略伙伴關係是俄羅斯首先提出的,一種流行的説法是,在從莫斯科飛往北京的途中,葉利欽突然做出決定,並在飛機上通知了中方,而中方迅疾做出了積極的回應,隨後,在兩國發表的聯合聲明中,宣佈決心發展“平等信任的、面向二十一世紀的戰略協作夥伴關係”。這一錘定音,確定了兩國關係的性質和定位。這是一個大膽和超前的政治舉動,因為當時兩國關係才恢復正常不久,政治和物質基礎還比較單薄,所以懷疑和質疑很多,許多人不看好它的前景,但事實證明這是一個高屋建瓴的決策,從此將中俄關系置於了戰略合作的軌道,自那時至今已經30年,中俄戰略伙伴關係取得了長足的發展,並且依然穩固。

1996年4月,俄羅斯總統葉利欽應邀對中國進行國事訪問。訪問期間,中俄雙方宣佈建立平等、信任、面向二十一世紀的戰略協作夥伴關係。(圖源:外交部)
五國首腦在上海的歷史性會晤取得了巨大成功,受到了廣泛的國際關注,在各國國內也產生了積極影響,元首們受到這次成功合作的鼓舞,希望把這一形式繼續下去,他們決定以後每年舉行一次首腦會晤,在五國輪流進行。
轉眼5年過去了,首腦會晤在五國輪完了一遍,現在又輪到了中國。這時“上海五國”面臨着一個重大選擇:或是以論壇的形式繼續下去,或是邁上一個台階,升級為地區組織。後一種選擇成了各國的共識,這是因為,“上海五國”的發展超出了它最初的設計和預想,它合作的廣度和深度都有了實質性的突破,相互瞭解和信任大大增加,要知道,那時中俄是新恢復的關係,中亞是新獨立國家,與中國還比較陌生,大家都處於相互熟悉的階段,“上海五國”的出現恰當其時,它提供了一個特別便利的平台,使各國有機會經常見面,推動相互合作。而“上海五國”從第三次首腦會晤開始,五國二方談判已變為五國談判,談判的內容已超出邊境地區軍事信任,轉入到了國際和地區合作問題。那時各國關心的突出主題有兩個:一個是非傳統安全,反對恐怖主義、極端主義、分裂主義,還有一個是經濟合作。
上海獲得殊榮,又被選為上海合作組織成立的城市。

隨着上海在國際知名度的提升,大批的海外遊客紛至沓來一睹風采。圖為2001年10月16日,一批來自美國的遊客被美麗的上海外灘吸引。(圖源:澎湃新聞)
簽字儀式是在2001年6月15日。六月的上海,夏天已至,酷暑未到。雖有時些微有些悶熱,但濛濛細雨常常會不期而至從天飄落,使城市籠罩在似霧似水的濕潤和涼爽中。現在,經過過去幾年的建設,上海有了較多可供舉辦大型國際活動的場所。這次,選擇了香格里拉大酒店來舉行簽字儀式。
香格里拉大酒店位於浦東陸家嘴黃浦江畔。浦東是上海快速發展的象徵和上海新形象的窗口,主人把這次活動安排在浦東,自然也有這種用意。香格里拉大酒店面對黃浦江,窗下是花團錦簇的濱江大道,右面是高聳入雲的東方明珠電視塔和金茂大廈,江對面則是著名的外灘和老式歐式建築羣。同第一次“上海五國”首腦會晤時的上海展覽中心大廳相比,香格里拉的簽字大廳少了些古色古香,多了些現代氣息。從香格里拉向外眺望,不僅景色絢爛多姿,而且新與舊相輝映,歷史與現代相交融。為了這次簽字儀式,香格里拉大酒店做了精心準備,並特地將洛陽廳和開封廳合二為一,以能容納眾多的賓客。
這一次,筆者又有幸同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和上海人民廣播電台的朋友們合作,應邀擔任現場直播嘉賓,有機會感受了現場氣氛和目睹了簽字過程,並且也作為翻譯參加了江澤民主席為各國嘉賓舉辦的宴會。
在這一次江主席舉行的宴會上,主桌變成了長桌,各國總統在長桌後一字排開就坐,面對這整個大廳。與“上海五國”不同的是,人員上有一些重大變化,代表俄羅斯的已不是葉利欽,而是剛就任總統一年多的普京,另外增加了烏茲別克斯坦總統卡里莫夫。

這是2001年6月15日,上海合作組織首次元首會議在上海舉行,出席《上海合作組織成立宣言》和《打擊恐怖主義、分裂主義和極端主義上海公約》簽字儀式的與會國元首簽字後舉杯慶賀。(圖源:新華社)
宴會期間,歡聲笑語不斷。江主席自己首先引吭高歌,贏得滿場喝彩。他邀請普京總統也獻歌一首,但普京總統顯然沒有準備,有些靦腆,不好意思第推脱了,他的年輕翻譯自告奮勇,代歌一首,演唱了岳飛的《滿江紅》,不僅吐字準確清楚,而且聲音渾厚高亢,頗有些專業水準。看到這情景,吉爾吉斯斯坦總統的東干族翻譯也不甘落後,也主動站起來演唱。東干人是19世紀從中國陝西和甘肅一帶移民到中亞的回民,至今還會説中國西北地區的方言。他唱的《敖包相會》和《藍藍的天上白雲飄》也有韻有味。還是江主席提議,在樂隊的伴奏下,6位國家元首一起合唱了《莫斯科郊外的夜晚》,使宴會廳裏輕鬆和愉快的氣氛達到了高潮。

8月6日,“上合之約·絲路津彩”上合國家青年學生“萬花筒”文化市集在天津舉行。(圖源:新華網)
現在,經過25年的發展,上合組織發生了很多變化。它的規模更大,正式成員國從6個增加到了10個。在現在參加上合組織峯會的國家元首中,排在第一位的“元老”無疑屬於塔吉克斯坦總統拉赫蒙總統,他參加了從“上海五國”成立至今的所有峯會,是名副其實的“元老”。排在第二的應是普京總統,他參加了上合組織成立之後的歷次峯會。
隨着成員的增加,上合組織覆蓋的範圍大大擴大,從最初的中亞地區擴展到了南亞和西亞。這意味着上合組織作為一個合作框架變得更大,為大範圍跨地區合作提供了可能。當然,擴大也有利有弊,成員越多,協調的難度也隨之增加,這是國際組織的一般規律。

天津海河夜景。(圖源:新華網)
雖然國際環境在過去25年裏發生了重大改變,但上合組織沒有因此顯得過時,相反,它作為一個地區合作機制更被需要了。它的合作不斷向廣向深發展,同時它的國際意義也在提高。上合組織已成為全球南方的重要代表之一,它新國際秩序建設中的作用也受到越來越大的重視,特別是在當今動盪不安的形勢下,它所提出的“上海精神”和新安全觀愈發顯示出其真知灼見,彌足珍貴。
相信天津峯會將為上合組織的發展開拓更大的空間,提供新的推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