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中我家的二三事_風聞
吃米的老虎-08-31 15:29
抗戰勝利八十週年,我家經歷過抗戰時期的長輩們幾乎都已過世。回想起來,小時候聽他們零零散散説起過抗戰時期的一些經歷,印象特別深刻,現在記錄下來作為中國普通老百姓的抗戰紀念。抗戰改變了我家的生活軌跡,有點遺憾的是當年沒有請長輩們講得更多。
(一) 家毀
我老家在無錫,我父親是在無錫城裏長大。老宅在無錫的市中心區域,現在城市改造已經拆完了,所在地區的老房子只剩下了錢鍾書先生的故居修繕保留着作為一個旅遊景點。我家老宅離錢家只有一百米左右,父親的二姐跟錢先生的堂妹是小學同桌,因為住的近,兒時她們還串門。老宅是個三進的房子,我小時候放暑假去住過幾次覺得很寬敞,老人們説我看到的不到原先一半的面積。因為前院在爺爺過世後分家分出去了,以後一直不來往,老輩人的有些恩怨關係從來不説我也不問。後來五十年代擴路,中院和後院又被切掉三分之一,可見當年的老宅還是城裏比較好的一個房子。
1937年淞滬抗戰爆發時,奶奶,父親,父親的二姐,還有大哥一家住在一起。父親的大哥因為在早幾年冬夜遇到劫匪“剝豬玀”受了驚嚇得了肺炎已經早逝,那時的急性肺炎幾乎是不治之症。沒了成年男丁,家道已經中落。上海一開戰,人心就不穩了。早聽説了東洋人惡名的奶奶和大嫂已經做了應急的準備。到了上海國軍戰敗,奶奶和一家人就出城躲到了無錫鄉下,那時在鄉下還有幾畝薄地。日軍11月底就佔領了無錫,大批日軍入城,一夥日軍就佔了我家老宅。幸虧奶奶有先見之明帶了一家子逃出了城,避免了人身傷害,留在城裏的老百姓就遭了殃。日軍佔領無錫後的暴行有歷史資料佐證,這裏就不再多説。
奶奶一家在鄉下避難,直到日軍大部隊開拔北上,才遣人回家探查。住在我家的日本人已經走了,但是老宅也變成了毛坯房。家裏可用之物已經蕩然無存,所有的傢俱都被劈成柴燒了,連木製窗框也被拆了燒了。要不是在市中心密集住宅區,日本人真可能把房子一把火燒了。雖然沒有燒房,日本人就是不想讓老百姓回來住,臨走在燒飯的灶台裏面外面,拉滿了大便。老人説東洋矮冬瓜如此“惡勢做”,純粹是人壞。
老宅一時不能住,常住鄉下也不是長久之計,一家人只好兵分兩路。大嫂是極其能幹持家的,老宅的修復事情及二姐都託付給她,奶奶和父親準備去投奔在上海租界的父親的大姐一家。大姐夫當時在租界裏一家英國還是美國的公司裏做工程師,生活受戰爭影響較少。歷史記載這時上海周圍有數以十萬計的人口逃難進了上海租界,這其中就包括了奶奶和父親。
但是去上海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交通早已中斷,奶奶和父親只能跟着逃難的人流從無錫走到上海。奶奶是裹小腳的走不快,父親只有14歲,一弱一小隻能走走停停,跟不上逃難的人流。兩人從未出過無錫,不知到上海的路,父親説只知道沿着大運河走,運河是通往上海的。因為是沿着運河走,天天可以看到運河裏飄着被殺的老百姓的屍體,有些還是被砍了頭的。就這樣一路擔驚受怕走了半個多月,兩人才到了大姐家。
(二) 歷險
到了上海,生活暫時穩定下來。但是大姐一家三口,一下子添了兩人吃住,只大姐夫一人上班不是長久之計。父親書是讀不成了,經大姐夫介紹就去了工廠做學徒工。開始是沒薪水的只管吃住,一天工作10-12小時,兩三年後滿師了有了工資,開始是兩塊大洋,後來有五塊大洋。當時算不錯的收入了。差不多時間的師兄弟們滿師就算熬出頭了,上班比較累,有工資了又年紀輕下班就打牌逛街見識大上海市面。但父親是個另類,下班了就去上夜校,補習中學課程。不過人生一場險情也因此而來。
那時太平洋戰爭已經爆發,日本人佔領了租界實施宵禁。平時夜校結束馬上回家剛好在宵禁前。有一天父親課後向老師請教問題,老師是個健談的人看見學生勤學高興就多説了幾句,講完父親發現不對了,已經不能在宵禁前趕回家了。當時老師就建議在夜校住一晚上明天再走,父親猶豫了一下擔心兵荒馬亂時期奶奶見不到兒子回家一個晚上要急死了,當時又沒有電話聯繫。父親年少氣盛,就大着膽子出門走了。走到半路,果然運氣不好碰到了日本人的巡邏隊。
日本人一看到父親就嘰裏呱啦喊着要人停下檢查。父親説一剎那就作出了判斷。違反宵禁被日本人關進去不死也要脱層皮,撒腿跑吧。看父親一跑,後面日本人就大呼小叫地追過來了。父親開始聽到後面的日本人大皮軍鞋呱呱地急追的腳步聲和叫喊聲,再後來就開槍了,子彈嗖嗖地從身邊飛過。那時的上海小路小巷比較多,父親對附近的路徑瞭如指掌,哪條小路可通哪條弄堂是死路,哪裏有路燈哪裏沒路燈。再加上父親從小練過舉石擔腿勁足,要逃命身體潛能一下子迸發了出來,拼命跑過了幾條小路後後面的追兵才逐漸沒了聲音。
父親不止一次對我説,要是不跑掉,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了你。
(三) 工業救國
父親在夜校補完中學課程後考上了國立交通大學。讀書期間正是大陸風雲際會,交大是上海灘上著名的民主堡壘,學生運動如火如荼。現在最有名的是江學長,還有兩位學弟的紀念碑至今還立在交大的校園內。我在交大讀書時也經歷了兩次學潮,於是有次問他,交大那時這麼多學生運動,怎麼沒聽你説起過?父親説:一個是生活問題,一個是理念問題。父親比同班同學年長2-3歲,考慮問題比較實際。首先是要養家。雖然有親戚的一些資助,但奉養老母本來是兒子的責任。於是三年級課程略松之後,父親就邊讀書邊出去工作了。父親上大學前已經是熟練的技術工人,經過交大兩三年理論學習再加上交大的名氣出去找兼職工作非常容易,有段時間在兩個廠裏兼職,雖然累點,但收入足夠支付跟奶奶兩人的比較體面的生活了。不過,更重要的是理念上父親信奉的是工業救國。父親説:我是親眼見過日本人的飛機在頭頂上扔炸彈的,日本跟中國比是小國,何至於此?器不利也。人要有自知之明,我對各種主義搞不懂也沒有興趣,對機械很有興趣也搞得明白。不管哪個主義,要救國一定要發展中國的工業,所以有時間就多讀書多實踐。這大概是經過八年抗戰苦痛的普通老百姓的肺腑之言吧。
父親一生奉行只搞技術不問政治。由於工作出色,組織上幾次勸他入黨,先是共產黨後是民主黨派,父親都是婉言謝絕。終其一生,一直是無黨派的羣眾。後來從父親單位的追悼致辭中才知道,他主持設計和建設了兩條國內首創的機械化生產線填補了國內產品的空白,也算是完成了他工業救國的個人抱負吧。
(四) 中日建交
中日建交是在文革中期,林彪事件之後。經過政治運動的暴風驟雨,社會大氣候對時政話題都是謹小慎微,而我家更是從來不談政治不唱反調,特別是在我們小孩面前,就怕小孩嘴快到外面去亂説。不過,中日建交是我唯一一次看到長輩們妄議時政。
消息傳來反應最激烈的是奶奶。奶奶是家庭婦女見識不高開口從來沒有顧忌。文革時反四舊紅衞兵上門來把她一套心愛的麻將牌搜走了,氣得她破口大罵小赤佬小王八蛋。父親嚇得沒幾天就把奶奶送回了無錫老宅躲風頭。這次在老宅更是身臨其境,奶奶把東洋人罵得狗血噴頭,具體有多難聽,住在老宅的父親的二姐來信也不好細説,我只能想像八十多歲的老奶奶怒髮衝冠的樣子。二姐當時是無錫一家中學的副校長,算是國家幹部了,信中也是憤憤不平,問以前日本人做得這麼多壞事就算了嗎?父親是高級知識分子,思維當然更理性。父親看了信後再看《參考消息》上的外電評論,看完坐在那裏久久不説話。最後,長嘆了一口氣,説:現在只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