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吃的人,可以多較真?_風聞
张佳玮-作家-09-03 22:09
吃貨這詞本不是好話。然而互聯網時代,大家習慣拿來自嘲,一時遍地都是吃貨,便沒貶義了。
然而愛吃的人之間,還是不同的。
我某位同學的爸爸,四川內江人。一天開車帶兩位朋友在路上,我那同學坐副駕駛,看爸爸手指敲方向盤,忽然想起什麼,吩咐我那同學,“我開車騰不出手,你給家裏打電話!”
説,“那個湯,可以開始熱了,我還有十五分鐘到家,這樣客人們正好來得及吃,味道剛好。”
還是這位先生,他女兒和他準女婿初次見他時,遲到了五分鐘還是十分鐘吧,全桌都等着。準岳父臉色便不大好,説,“來了,就坐下吃吧。”吃到後來,面色和緩了。他跟準女婿説,別介意,“有點不高興,但不是針對你。就是這個魚啊,端上來,涼了,就不大好吃了。”
他在海南時,弄到一塊極好的魚肉。朋友都説,趁新鮮烤了吃,好!他説不,打電話問朋友,“你們知道誰,明天要過來?”找一位當天下午到的朋友,“麻煩你帶哪幾樣醬油、哪幾樣料過來,好不好啊?”掛了電話,嚴肅地表示:“好魚,不能隨便吃!”

某年夏天,我帶長輩們在南法到處晃盪,日常吃海鮮。夏轉秋時,我去杭州做活動。當地一位老師很熱情,活動完了,堅持要請我到杭州的某個大館子,吃潮州海鮮。
我推辭再三,總被道“別客氣!別客氣!!”我心想:真不是客氣啊!吃了半夏天海鮮了!您請我吃碗片兒川多好啊!
隔天到蘇州,一位電台工作的朋友,一句不問,直接拉我去個桌椅油黃的小店,坐下來便吩咐:
鱔糊、糯米糖藕、黃酒,蝦仁面,臨了一大盆熱乎乎的鮁肺湯。
——身為江蘇無錫人,至此感動到熱淚盈眶:真是物質和精神上,都遇到了知己。

我爸愛吃葱蒜。尤其是紅燒鱔魚,須下整塊兒蒜頭。我媽大不樂意。反過來,我媽做紅燒魚,喜歡多放葱。我爸勸阻過她幾次。
有一天我媽問我爸:你愛吃葱蒜,為什麼紅燒魚不讓多放葱?
我爸答:紅燒魚吃完了,不是要做魚湯凍的嘛?葱放多了,魚湯凍鮮味就變了!
我外婆説,我舅舅小時候性子很“揪”——這是她用來表達執拗的土話。每次跟我外公吵完架,他就把眼鏡布塞眼鏡盒裏,拿幾本書塞進書包,氣哼哼的出門,在門口還會吼一聲:我這就去美國!再也不回來了!
外婆説,每到這時,她就嘆一口氣,走進廚房。打兩個雞蛋,墜在碗裏的麪粉上,加水,拌,加點鹽,加點糖。直到面、雞蛋、鹽、糖勾兑好了感情,像雞蛋那樣能流、能墜、能在碗裏滑了,就灑一把葱。倒油在鍋裏,轉一圈,起火。看着葱都沉沒到面裏頭了,把麪粉碗繞着圈倒進鍋裏,鋪滿鍋底。一會兒,有一面煎微黃、有滋滋聲、有面香了,她就把面翻個兒。兩面都煎黃略黑、泛甜焦香時,她把餅起鍋,再灑一點兒白糖。糖落在熱餅上,會變成甜味的雲。這時候,我舅舅準靠着門邊兒站着,右手食指撓嘴角。我外婆説:吃吧。我舅舅就溜進來,捧着一碗麪餅,拿雙筷子,吃去了。
我外婆每次給我攤餅時,都要講這故事;講完了,餅給我,還要叮囑:烙黃的部分,蘸白糖;烙焦黑的部分,別蘸白糖。她説,烙黃的部分蘸白糖,糯甜。焦黑的部分自帶脆香,不蘸白糖好吃。
後來我每次看法國朋友琢磨餐前酒、牡蠣配夏布利、甜點配波特酒類似搭配時,都想到我外婆給麪餅配糖這毫不遜色的細緻。
我外婆燉紅燒鱔魚,總是頭尾都放在裏面一起燉。到出鍋時拿走。
但偶爾沒拿清呢,就會看見鱔魚頭還放在盤子裏,虎視眈眈地看我,很嚇人。我小時候老抱怨,覺得我外婆是吝嗇,連鱔魚頭尾都不放過。
很多年後,我自己會下廚了,也懂得了:蝦,最鮮的部分在蝦頭蝦腦;魚頭燉湯也鮮。日本人有種吃法,是鱔骨鍋燉出來涮京菊菜:講究的就用鱔頭尾骨。
我外婆保留鱔頭,是想燉出點鮮味來。想通了這一點,便覺得勞動人民的實踐精神,真偉大。
里斯本羅西奧廣場往北走,到大斜坡那裏,有幾家憑斜坡建的老館子。有一個店,一對老夫妻開的那種家庭店。太太掌廚,老先生招呼客人。老先生胖胖的很有福相。老太太就很典型的南歐臉。
我們去時還早,沒到飯點呢——伊比利亞半島吃飯都晚——店裏還空着。
坐下來笑問有什麼拿手菜時,老先生説:我太太做的,什麼都好吃!不信,看我的體型!
我就樂了,要了份鮭魚,要了份脆鱈魚條。要了波特酒。老先生幫太太遞料打下手,很勤謹。
確實手藝好。
老先生看我們吃得香,自己嚥了口口水,自己在我桌對面坐下,指着鱈魚條,對他太太嚷:
鱈魚條,我也要一份!
太太就一邊起灶一邊笑,就像看見情侶耍小孩脾氣似的。
我當時笑得快摔倒了,趕緊劃拉一堆鱈魚條給他老人家。於是大家一邊吃一邊誇:好!
在重慶吃火鍋。我總以為,只有燙毛肚鵝腸,才要講究火候。
後來發現,有幾位姐姐妹妹,燙酥肉、土豆和麻花,都編着號。我就開玩笑問,是不是麻花也要分三成熟、七成熟的?
她們就認真糾正我:九宮格中間一格,處於鍋心,温度最高,翻騰不止,不宜久煮,卻適合涮燙。所以毛肚黃喉,涮了即起。兩邊的十字格,温度次之,可以把肉片魚片,擱那裏慢燉。四角的格子温度最低,就適合把麻花肥腸之類,拿去悶煮——説着,她們就守着自己那一帶的酥肉、土豆、麻花、藤藤菜,默默算着火候。
到差不多了,夾起來:好吃!

我曾經以為,松茸該用來蒸蛋,或者烤着吃。
跟長輩們過康定城區,河旁的老菜場,有肌膚黝黑的老攤販,皺紋裏都鑲神秘感。你去問他們要松茸,一搖頭,“被訂掉了”;得看到你身邊站着他熟識的哪位,他才展顏,揭開地上籃子上的白布,給我們看松茸。
我們帶着松茸上了高原,住處頗為偏僻;我一路尋思:沒好的廚具,怎麼調理這松茸?
到飯點,長輩就支起帶上高原的一塊鐵板,掏出一堆切片五花肉,洗乾淨松茸;鐵板加熱,先下五花肉,熬五花肉的油;到五花肉油吱吱響、漸次變透明時,松茸切片,放在油上,須臾烤香,斟酌着手指灑薄鹽,夾起來,一嚼,汁濃味鮮。
長輩説,好松茸,不用多調味就好吃,但真不調味也不行。現熬出來的五花肉油,加一點鹽,才不遮松茸的味道。不辭辛苦,專帶了鹽和好五花肉上來,就為了這一口。
就這兩天的事:
重慶較場口一家店面極小、樹蔭擺桌的店吃牛肉麪,看到有牛蹄花湯,好奇。店裏勸我別一個人吃,吃不完;下次人多時再來吃,“吃了牛蹄花,就不想吃豬蹄花了!”
我心想,還帶勸退的。
隔幾天,倆人去,叫了牛蹄花湯,另要了番茄雜醬麪;加牛小骨澆頭,還想加五香牛肉,店裏勸説不要,“番茄雜醬和五香牛肉味道不合!你要吃下次來再説!”
我心想,還帶勸退的。
我們把牛蹄花外軟內韌連皮帶筋帶脆骨嗦完了,吃了面,期間隔壁倆人一直在吹着電風扇邊吃邊聊,一位主説,一位捧哏;主説那位自己在秀山開牛肉麪店的,趕來吃一口;説這個啊,應該是一鍋加30克辣椒炒料後燜出來的,他自己開店過過手,大概猜得出;説做牛骨和牛肉不同,牛肉不怕過夜;牛骨牛蹄這些熬湯,熬久了才耙才濃,但下了佐料,過夜味道就不好了……
聽着愛吃的人講解時吃東西,覺得東西都會比平時好吃點。這也是重慶的一點好處:大家都愛討論吃,聽着,比一邊吃飯一邊聽隔壁討論創業融資員工培訓對齊打法,要好得多。

想到世上還有這些愛吃的人,我便高興起來:
覺得這煙火人間,總還有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