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油,李福貴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09-04 07:49


不太刷短視頻(其實是剋制)的我,最近幾天都在刷李福貴。
這個河南新鄉的95後農村姑娘,父母智力障礙(一個兩歲智力、一個十歲),爺爺種地、種桃子一手帶大,從小踩着板凳給家裏人做飯,初中畢業出去打工,19歲就經歷過一次失敗婚姻……生活一直在朝她扔泥巴,她卻用它們來種桃花。
2020年,她回到家鄉,和爺爺一起養家,在村裏賣煎餅、桃子和蔬菜,生意不好,開始走村串巷做流動“貨郎”。

城裏、鎮上生意好做些,她卻喜歡往山裏跑,為山裏的老人捎點東西,賣點豆腐、麪條、燴餅、蔬菜、小零食。她的貨品便宜“到家”不説,還總是抹零,還習慣隨手抓一把零食供他們品嚐,還清楚記着哪個老人要帶什麼貨,專門進一點,抽空還幫他們乾點農活。
學着做短視頻後,她把這些走村串巷的過程拍下來,温暖了無數網友。每天早上,她的一聲“打豆腐嘞來啦”,讓那些沉寂的村莊有了生氣;
她看着同樣智力障礙的買東西的人,將對方手裏的十張毛票當十塊錢收了,把整票還給他;
她給鄉下老人們做了天安門城樓背景,給她們拍照,相框裝裱,送上門;
她自費帶着村裏46位老人去鄭州看大城市,小本子上記着每一個老人的情況和需求……

鄉親們也早已視她為親人,一聲聲“姨”“乖(小朋友)”“叔”“恁”,一句句“又來了”“想你嘞”“來家吃飯”“聽説你來了來看看”,聽得人心裏暖洋洋。
花開福貴。今年夏天,隨着福貴視頻流量爆火,河南廣播電視台、央視、《人民日報》等主流媒體專訪她,還有一些網紅去找她“合作”。她的回答也很真實。
她説,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好説,她喜歡自己做的事兒,賣貨的時候內心特別充盈,精神很飽滿,但過多的關注、干擾,分散了她的精力,也直接影響了她的視頻剪輯、更新。
她説,“我希望自己能保持初心的、真心想去做這件事(去鄉村賣貨),不只是為了流量、為了熱度去消費別人……我只是在這個尋找的路上,幸運地被大家看到了一下”。

像夏日荷塘展露的尖尖角,像山谷吹過的陣陣晚風,像村莊升騰起的炊煙,福貴的視頻,沒有濾鏡,沒有“劇情”,也不去煽情,展示的不過是鄉村小買賣,買賣後面真實的人,和他們真實的生活場景。
而它們之所以觸動我們,不過是因為,我們已經忘記這種真實和真誠很久了。
這幾年,互聯網上也有很多精緻,或精心策劃的鄉村視頻,但它們大多數只是將“鄉村”當作工具——當然,商業社會,“工具”代表着價值,本身也沒什麼錯。它們操作專業,策劃精心製作精緻,又精於流量,然後匆忙走向帶貨,充滿着城市商業的效率,以及獨特的視角。
理性上,我認為這樣的傳播,對鄉村具有相當價值。但感性上,我並不喜歡它們,因為很明顯,它們並不愛鄉村,和生活在那裏的人們,更不用説去關心一下他們的需求。
鄉村需要的是什麼?李福貴的視頻其實給了答案,那就是——被看見。
正如福貴認為自己的生活本來就很美好,她視頻的主角,那些留守老人們,即便不富裕,還要下地幹活,有些身體也不好,但都沒有什麼愁苦。他們充滿對後人們外出務工的理解和寬容,充滿對陌生人的善意,和對福貴這樣的“熟人”的關愛。
每次幾塊、十幾二十塊錢的小買賣,或許並不那麼重要。對福貴來説,有人要記掛,有人要幫助,自己也做到了,就很開心。對老人們來説,其實也不缺什麼,有人去看他們,就很開心;有人不嫌棄他們,陪他們聊幾句天,就很高興;後人們在視頻裏看到自己,打電話或者趕回家看他們,就很滿足。這些,讓網友們也覺得,每次看福貴的視頻,像跟着她去走親戚。
既讓互聯網看見他們,也讓他們看見世界。前不久,福貴自掏腰包,一個個去登記、説服後人,再包車、買保險、請導遊,把村裏46位老人拉到省城鄭州,“只有河南戲劇幻城”景區,參觀、看戲。
視頻中,許多老人一輩子都沒走出山區,更不用説去大城市——這其實是一個普遍事實。我的外婆,一輩子就在故鄉最多一百公里的範圍內生活,最遠到過縣城,我要接她來上海,也因為暈車作罷。
我們村絕大多數七八十歲的老人,年輕時因為“糧票”“暫住證”以及户籍制度等城鄉二元制,最遠也只去過縣城,極少去過大城市。
便是我的同齡人(包括絕大多數親人),這輩子沒上過大學,還沒坐過飛機的,佔大多數。對他們來説,坐飛機,貴,麻煩,沒人帶等,都是原因。所以一個數據,説中國還有三分之二的人還沒坐過飛機(這還是2025年7月的最新數據),一度引發很多人的懷疑,其實還是他們不瞭解現實的中國。
從村裏到鄭州,其實只有兩個半小時車程。但對這些老人來説,鄭州就是兩個世界。一路上,他們沒捨得閤眼,像我18歲時第一次去省城大學報道,扒着車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他們看到平原區連片的麥田,感慨比自己村主任勢好,看到高樓大廈,不停唸叨“這樓咋這麼高”,還有人看着看着,眼淚就掉下來——這是他們第一次看到山外的世界,這是他們第一次到的“遠方”。
八年前,我也曾帶我奶奶去普陀山、東極島看過大海,她老人家念念不忘,還經常半開玩笑説,“就算死了也值了”。我想等我有能力,帶我那些年長的親人、鄉親們,也去看看。可惜能力越來越小,到今天還未實現。
看完這段視頻,很少轉發陌生人短視頻的我立馬轉發,並且寫下這麼一句話:“把我想給故鄉做的事兒給做了。好樣的,福貴。”
中國城鄉的割裂、社會階層的割裂,這也是要被看見的一種真實。這種裂痕,不只是收入差距——而收入差距,也不是最大的裂痕。
就像福貴視頻裏的村莊,不富裕,但也並不窮。那些地方,收入雖低,但消費和生活成本也低。他們並不需要同情和施捨,他們自有方法去追求“美好生活的嚮往”——只要你不將自己對“美好生活的想象”去強加給他們。
他們需要的,只是不被遺忘和忽視——而遺忘、忽視,不正是今天的我們正在做的嗎?


我們講鄉村振興,並不一定言必“產業振興”。因為,中國大多數鄉村其實並不適合搞產業,鄉村最大的價值,也絕非產業而是生活。就像福貴家鄉的那些鄉村,產業並不振興,人們談不上富裕,但並不影響他們安靜地生活。
我經常問各種鄉建者們,鄉村最需要的東西是什麼?
很多人回答:產業,錢。
我説不是。錢當然重要,但還不是根本答案。
我説,鄉村最需要的,除了上面的“被看見”,還有——被尊重。
比如我的奶奶,年輕時跟幾個省城下放知青成為朋友,他們並沒有因為我奶奶是個鄉下人而輕視她,也沒有因為我家貧窮而嫌棄,這讓我奶奶始終覺得被看見和被尊重。後來知青們回城,還時常通信、來往,每次到省城,她也被熱情款待。這讓她始終很驕傲且感恩,她也始終保持着看報、關注外界事情的習慣。
這些,對一個貧窮的農村家庭其實很重要。這股氣,即便在文革後我爺爺久病去世,我家最貧困、被一些人欺壓得最厲害的時候,也沒有鬆下來。它最終形成了一種家族向上、開放的基因。
古往今來,鄉下人最高興的,莫過於“你看得起我”,最傷人的,莫過於“你看不起誰”。你尊重我,看得起我,不要説給錢,就是倒貼錢也會幫你,兩肋插刀,也是常事;你看不起我,不尊重我,一時給再多好處,將來回過味來,還是要説你壞話。這反過頭來,又成了許多城市商業主義者攻擊鄉村的標靶——我明明給了你好處,你明明佔了便宜,為什麼還要反過來“咬”我?
如此,鄉下人愚昧,難打交道,農村套路深,鄉村去不得,就成了某種共識。
崇尚理性、慣於算計的現代商業主義者,早已忘記了,尊重、平等、重情,既是鄉下人,也是民間,也是中國文化的基因。
譬如對世界霸權,1950年我們窮得褲衩子都漏風的時候,都敢跟你幹。憑什麼到了今天,我們越有能力,(而且是越有能力)反而越要對你軟骨頭?
我們既要有經濟常識,也要有社會、歷史和文化常識。經濟發展的目的,不是經濟本身,而是人、生活,以及物質充足之後的精神、文化。
我們不能只見手段,而不見發展的目的。


我喜歡一個網友對福貴的評論:一個獨立、偉大,照耀到別人的人。
我們身處的現代社會,是一個割裂的社會。當下,除了上述城鄉裂痕,還有一個更普遍但也更隱性的精神分裂:現代社會,一方面不斷讓人物質上更獨立,另一方面,不斷讓人市場關係和文化精神上更附庸。意即,基本物質的“獨立”和更深層次的“排斥獨立”。
因此,看上去我們越來越擺脱傳統地緣、血緣等,以鄉村為主要載體的傳統文化的束縛,越來越獨立、自由,實則陷入另外一種個體“原子化”打散、重新市場化整合之後的現代性依賴和束縛。
從精細分工、專業化的流水線生產,到螺絲釘、專業牛馬的市場定位,從奢侈品、房地產、消費貸等各種消費主義,到依賴各種觀念、政策和商業文化的循環刺激、拉動,從人存在價值的被“物化”、標價、動物性競爭,到生命意義和精神價值的全面崩塌……人們掙脱了傳統性的有形束縛但陷入現代性更復雜的束縛,獲得了基本物質的獨立但失去了人更高層次存在價值的獨立。
“獨立”,越來越成為現代性“口是心非”的事物。
經常有人問我搞鄉村為了啥?福貴的視頻替我給出了答案。
我希望有更多人去展現社會的真實,縫合社會的裂痕,而不是持續單向拉大那些裂痕;
我希望有力者都能像福貴一樣,回到自己“故鄉”和精神原鄉,找回自己價值和有機會實現價值的獨立;
我希望無力者能像那些村民一樣,堅守自己內心的原鄉、不被外力脅迫、又有社會在真實看見和關懷式的獨立性。
謝謝福貴,以及像福貴一樣在努力縫合裂痕,以及獨立於現代市場和體制,不斷去找尋真實及其意義的人們。
以及,加油。
—— · END · ——
No.6520 原創首發文章|作者 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