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梅戲的家鄉”屬於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去!_風聞
城市研究室-城市研究室官方账号-发现城市价值。09-04 13:15
來源:公眾號“城市研究室

最近,湖北和安徽又因黃梅戲的屬權問題吵了起來。
雙方網友紛紛翻查史料、曬出證據,甚至連官方也出來發聲,彼此鬧得不可開交。
其實,關於“黃梅戲的故鄉”究竟是湖北還是安徽,這個爭端由來已久,幾乎每年雙方都會甩出新的證據,試圖證明自己才是黃梅戲的正宗發源地。
湖北和安徽吵來吵去,各執一詞,甚至導致了一個有趣的現象:2006年黃梅戲申報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時,申報欄中同時寫着湖北省黃梅縣和安徽省安慶市兩個地方。
問題來了,黃梅戲的“家鄉”究竟是哪裏?湖北和安徽為何都想拼命將這個名號搶在自己手裏呢?

爭歸爭,還是得先弄明白“黃梅戲”是怎麼來的。
事實上,“黃梅戲”的根在哪,字面就已經説明了問題。
根據目前公認的史料記載,“黃梅戲”顧名思義,是來自湖北黃梅縣湖北、安徽、江西三省交界處黃梅多雲山,與鄂東和贛東北的採茶戲同出一源,其最初形式是湖北黃梅一帶的採茶歌。
乾隆年間出了個叫邢繡孃的採茶女,將零散的小調編成有劇情的“高台戲”,逐漸在家鄉唱出了名氣,被稱為“黃梅調”。

只是這時的“黃梅調”,還談不上“戲”,只能算是黃梅當地自娛自樂的民間小曲,離真正的“黃梅戲劇種”還差得遠。
從“黃梅調”到“黃梅戲”,其實背後還有一段悲慘的故事。
三省交界的黃梅縣自古災害不斷,其中水災居多,素有“江行屋上,民處泊中”之説。
明洪武十年(1377)至1938年的五百餘年間,黃梅縣遭逢特大自然災害103次,其中洪災65次,平均不到六年便逢一次大劫。
為了生存,許多黃梅人只得攜家帶口、沿門賣唱,黃梅調的悲愴與婉轉成了異地討生活的“通行證”。
至於網上流傳的“黃梅戲是大水衝過去的”説法,其實來自偉人的好奇。
1958年,毛主席在武漢觀看黃梅縣黃梅戲劇團的《過界嶺》後,好奇地問:“你們湖北的黃梅戲,怎麼跑到安徽去了?”
得知水患是遷徙的根源,他笑着調侃:“原來你們的黃梅戲,是讓大水衝過去的呀!”

毛主席看完《過界嶺》後接見部分演員
事實上,因為水患,黃梅人將“黃梅調”帶去了周邊不少地方,但安徽的安慶最為特殊。
安慶是安徽有名的“戲曲之鄉”,元代就有戲班子,以至於後來的徽班進京還帶來了京劇的誕生。
安慶人初聽這黃梅調,覺得有意思,但覺得原來的曲調過於悲切,便開始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造”。
除了請專門的戲曲人才寫劇本、定行當,安慶戲曲從業者還將徽劇的青陽腔揉進去,並添入了花鼓燈的舞步,逐漸將原來的“討飯戲”,慢慢變成有模有樣的“黃梅戲”。
“黃梅戲”一名首次寫進官方檔案,來自1920年安徽《宿松縣志》裏的一句話:“梅俗好演採茶小戲,亦稱‘黃梅戲’”。
“黃梅戲”三個字,自此有了正式的官方檔案記載。
新中國成立後,安徽合肥成立了安徽省黃梅戲劇團,湧現出嚴鳳英、王少舫等優秀的黃梅戲藝術家,黃梅戲也成為京劇、越劇、揚劇、淮劇、評劇之外的新劇種。
但直到五十年代中期,隨着《天仙配》《女駙馬》等戲曲電影上映,黃梅戲這才真正火遍全國,成為“中國五大主要劇種”之一。

嚴鳳英、王少舫主演黃梅戲電影《天仙配》
你看,湖北是黃梅戲的“根”,沒有黃梅縣的天災和採茶調,就沒有黃梅戲的種子;而安徽是黃梅戲的“果”,如果缺少安慶的戲曲土壤和藝人改造,這顆種子長不成參天大樹。
所以,湖北和安徽如今爭來爭去,有些像爭“這棵樹該算播種的還是澆水的”,其實就有些鑽牛角尖了。
因為彼此可以説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密切關係。
事實上,兩地為了搶“黃梅戲家鄉”名號,較勁這麼年,可不只是為了“情懷”,説到底還是因為背後實實在在的利益。

1995年,文化部把“黃梅戲之鄉”稱號頒給黃梅縣後,黃梅縣所屬的黃岡市迅速把這張牌升級為城市名片,搭戲台、辦藝術節、建配套主題景區,為搶佔“黃梅戲發源地”的先機,花了不少錢。
沒辦法,黃岡也好,黃梅縣也罷,能上桌的文旅資源實在有限,除了“黃梅戲故鄉”,幾乎找不到第二個能打的文化IP。

2025黃梅縣黃梅戲藝術周活動 圖片來源:湖北日報
在文旅消費被無限放大的今天,一個響亮的文化符號就有可能將流量變現金流。這對黃梅這座小縣城而言,可是實打實的GDP增量。
再看安徽安慶——雖然沒拿到“黃梅戲之鄉”稱號,動作卻更大。
只要去過安慶的人,都會發現從機場到火車站,再到城市的大街小巷,處處都展示着黃梅戲的元素,努力讓“黃梅戲”與“安慶”緊緊聯繫在一起。
為了弘揚黃梅戲,安慶還專門成立了黃梅戲藝術中心,除了上演《天仙配》《女駙馬》等經典曲目,還打造出《天下黃梅》《玉天仙》等新劇目,並通過承辦黃梅戲藝術節開幕式等大型活動不斷傳播影響力。

安慶黃梅戲藝術中心
可令人遺憾的是,雖説安徽與安慶一直想將“黃梅戲”這個文化IP做成可持續的生意,卻始終未能如願。
這些年,安徽靠黃梅戲文創一年賣出上千萬元,聯動黃山、九華山吸引四百多萬人次遊客,帶動20多億元周邊消費,可真正黃梅戲演出卻少有人看,各類黃梅戲劇院上座率少得可憐。
湖北的情況同樣不樂觀。
以黃梅戲演出為主的湖北省戲曲藝術劇院,2022年相關演出收入僅40萬元,平均上座率不足50%,百元以下低價票佔比超過八成。2023、2024年官方未再公佈演出收入,側面印證市場依然不樂觀。
換句話説,無論安徽還是湖北,宣傳攻勢再猛,但現實是黃梅戲的商業演出太冷清,大部分劇團只能靠政府補貼續命。
原因有些令人沮喪,因為現在的年輕人根本不愛看黃梅戲,嫌節奏慢、聽不懂,提不起興趣。

《紅樓夢》劇照 圖片來源:安徽省黃梅戲劇院
甚至,絕大多數30歲以下的年輕人,如今對黃梅戲的記憶只剩下一句“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後面的旋律幾乎一片空白。
更可惜的是,2022年湖北和安徽想聯合申報“黃梅戲文化生態保護區”。
本來,這是一件好事,若能成功,可共享國家經費、共同推廣,也能擴大黃梅戲的影響力。
結果,又因“誰是正宗”的爭執陷入拉鋸,最終不了了之。
這就像兩個好朋友,本來可以好好商量合夥開店賺錢,卻為“誰當老闆”吵到店面都沒開起來,兩敗俱傷。
直到2006年黃梅戲再次申報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時,兩地總算想明白了,開始擱置爭議共同申報,才有了前面提到的申報欄中,同時有湖北省黃梅縣和安徽省安慶市兩地的情況。
可惜,非遺是共同拿下了,黃梅戲卻快沒人看了。

有人可能覺得黃梅戲線下不火,但線上很火爆啊。
沒錯,某音平台上,“黃梅戲”的相關話題播放量破60億,僅各類“女駙馬”變裝視頻就有2.4億次播放。
可另一個殘酷現實是,根據大麥網數據顯示,這些流量真正能轉化成線下購票的,不足0.5%……
也就是説,網上的黃梅戲,大家也就聽個熱鬧,很少願意掏錢去劇場看完整的戲。
看的人少,黃梅戲的從業者其實也越來越少。

圖片來源:潛山黃梅戲劇團
由於新劇目少,質量參差不齊,還總守着老題材,大量專業黃梅戲從業者要麼轉去了別的劇種,要麼轉行進了演藝圈。
眼下的黃梅戲行當,年輕的導演、編劇越來越少,懂傳統又懂現代審美的複合型人才更是稀缺,根本滿足不了觀眾的需求。
數據顯示,目前全國37個黃梅戲劇團僅6家在起源地黃梅縣,而安徽專業劇團已從28家減至18家;黃梅縣35歲以下從業者不足40人,安慶黃梅戲的相關單位十年僅新增3人,七成院團無專職編劇,遠落後於粵劇、越劇的發展。
不得不説,眼下的黃梅戲,重點不在“歸湖北還是歸安徽”,而在“怎麼跟年輕人玩到一起”“怎麼賺到市場的錢”。
兩地政府也急,但也不是沒亮點,各自都做出了一些努力。
湖北黃梅縣“保量”,專業院團年演千場,公益課分層覆蓋老中青,縣基金每年還投入100萬“送戲下鄉”,並十年一批定向招生,慢慢攢人才;安徽安慶則“求新”:通過校企合作建“戲曲文科實驗室”培養全鏈條人才,懷寧縣劇團靠抖音直播就吸粉136萬、觀看量破1億。

懷寧縣黃梅戲劇團在抖音直播
應該説,這些都是讓黃梅戲“活起來”的路子,但還不夠。
面對日漸萎縮的黃梅戲市場,兩省還是必須徹底放下成見,一起把蛋糕做大。
比如是否可以聯合拍攝黃梅戲電影,湖北出“黃梅戲文化”故事,安徽出藝人資源,票房一起分;互相再策劃一條“黃梅戲文旅線路”,從湖北黃梅的“發源地”景區,到安徽安慶的藝術中心,再到皖南遊覽一番,讓遊客一路有的看,有的玩,兩地都能賺到錢。
更關鍵的是,得趕緊讓黃梅戲“年輕起來”。除了保留傳統劇目,可以再編點職場、校園的現代戲;方言聽不懂就加字幕,甚至改編成普通話版本;短視頻別隻拍變裝,可多拍一些幕後花絮、劇情解讀,讓更多年輕人瞭解和喜歡上黃梅戲。
黃梅戲的創新範本,其實已有珠玉在前:
2020年安慶再芬黃梅的《貴婦還鄉》,用音樂劇形式改編西方經典,舞美簡約卻貼合現代審美,巡演32場上座率92%,年輕觀眾佔比45%。
懷寧縣劇團的《挑山女人》,改編齊雲山“女挑夫”真人真事,全國巡演108場,票房收入1260萬元,主演劉麗華憑此摘“梅花獎”。

《挑山女人》劇照 圖片來源:安慶之聲
甚至海外,新加坡戲曲學院用黃梅調演《丹心譜》(二戰華人抗戰史),連演20場場場爆滿,成了當地國民教育“活教材”。
這些案例共同證明:只要題材“貼地”、表達“創新”、傳播“破壁”,古老的黃梅戲依舊能在今天“梅開二度”。
説到底,黃梅戲不是“湖北的”,也不是“安徽的”,而是全中國的文化遺產。它的價值,從來不是“起源於哪”,而是“能不能被今天的人喜歡”。
現在兩省還在爭黃梅戲的屬權,就如同爭一塊“舊招牌”,再亮,也吸引不了年輕人進店;真正該做的,是把“舊招牌”改成“新門店”,用年輕人喜歡的方式賣“老味道”。
畢竟,等哪天沒人看黃梅戲了,就算坐上了“黃梅戲主理人”的位置,又有什麼用?
能讓黃梅戲火遍全國的,從來不是“故鄉”在哪,而是拿出實實在在的好作品、好創意,讓更多人喜歡和接受,這才是兩省該一起算的“大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