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苦逼的工作_風聞

如果哪天你遇到一羣成年人在空地集體做俯卧撐上下蹲或者高抬腿，不要以為是哪家SB公司又在搞團建PUA員工。

可能是集裝箱廠招工面試。

這次去洛陽，有個讀者跟我線下聊了下，正好他之前在那裏邊幹過幾年，跟我分享了下，簡直打開了一個異次元的世界。有些內容可能只是他們廠的特殊情況，沒法面面俱到。

他説這真不是服從性測試或者故意折騰人。在那裏面，你要是連體能測試都過不去，趕快打鋪蓋滾蛋，不要浪費體檢費和時間，因為根本幹不下來。

當年他入行的時候，先打電話找中介，中介表示只要身體素質合格，口齒伶俐，隨時入職。然後又補了一句，口齒不伶俐也行，反正進去也沒必要説話。

因為這個工作一般人幹不動，很多人幾天到幾周就跑了，需要不斷招人，所以每個廠都一堆中介，中介的業績壓力也很大，只要你敢去，他就敢接。

中介上來就會問你之前幹過沒有，那肯定都説自己幹過，反正沒人查。中介一看你四肢健全，就把你往廠裏送，具體情況廠裏負責。

到了地方就要登記，老哥是應聘焊工，所以要看證。這個證很簡單，要求不高，幾天時間就能拿到。他之前也幹過幾個月焊工，自認技術還行，起碼不是新手，有一定的業務自信。

然後就是拿着證和體測表，在廠門口趴一地，開始做俯卧撐。具體做多少個合格，也講究一個彈性，如果當時單子多，繼續用人，也就意思一下看身體還行就過了。

如果人多單子少，俯卧撐30還是50就不一定了，説不定還讓你波比跳。如果有志去集裝箱流水線的老鐵需要提前練起來，到時候通不過入職體檢別説我沒告訴你。

體測過了就要上手焊個東西，老哥説就焊一條線，簡單的很，基本只要學過都能過。

按照他的説法，集裝箱廠乾的是建築公司的活，不過用的是鋼鐵，工具是切割機、焊槍和噴漆。

集裝箱的生產，主要分為三步：

先把鋼板切割壓制成需要的尺寸形狀，因為鋼板都是卷材，大家自嘲的將這環節稱為“開卷”。

然後把這些零件通過電焊，製作成房子那麼大的箱體。先由機器人焊接，然後人工補焊和組裝焊接。

最後先打磨表面，然後多層噴漆，內外都要噴。

還有其他各種普工，比如安密封條，打螺絲，打眼，打膠啥的。

到此，一個嶄新的集裝箱就誕生了。

這幾樣工作，對身體的要求很高，主要是因為集裝箱廠的特殊環境。

電焊就不用説了，每人一個位置，簡單的工作由機器處理。人主要是補焊和處理細小地方，但部件很大，所以用的是500的焊槍。這裏要説個小知識點，焊槍大小以電流為標準，500就是指500安培，一般在外面那種常見的焊槍只有80安培。

500的槍很重，而且每個人就那麼塊地方，每次都是那一個姿勢，一個姿勢站十來個小時，你們自己感受下。如果你覺得毫無壓力，那你不去組裝集裝箱可惜了。

噴漆車間也一樣，使用的大噴槍，和工地上那種差不多。但一來空間非常狹小，二來全身的防護服使得呼吸非常難受。

多説一句，防護服，防塵服，這倆東西對於流水線工人來説都是要命的玩意，特點就是又悶又熱，有些人根本沒法穿。穿着這玩意上班，跟F1賽車手似的，一天下來體重得掉好幾斤。不過掉的都是水，狂喝鹽水又回去了。

這些工作都是體力活，而且是一天干12小時以上，中間只有一小會休息時間。所謂”遠路無輕載“，原本就很重的設備，長時間拿着，對人身體是非常大的負擔。一整天不是舉着就是蹲着，下班腰都快斷了。

因此有老哥自嘲説“這個工作幹久了，到職業病防治所一趟，大夫都眼前一亮，從上到下從裏到外，一個人把幾十種病都得全了。”他拿出一張自己的體檢單，從腰突到腳跟骨刺，從肺部感染到皮膚灼傷，還有聽力下降視力下降牙根鬆脱腎結石尿路結石，手指還傷過好幾次。

唯一意外是居然頸椎沒啥問題，他和大夫兩人都不理解為啥。最後分析可能是太累了，回去洗洗躺下就睡，刷手機的機會少，意外地拯救了頸椎。

老哥説上工那天，先分到一個位置，在後面看那個人焊。他看了兩個，心説看着挺容易，焊出來的線巨醜無比，倒是蠻合適自己。

第二天分崗位，估計工長也看出老哥沒咋幹過這個活，分了一個入門位置給他。於是他的集裝箱焊工生涯開始了。

老哥對自己工作的總結：苦、累、髒、熱、毒、險。

掙錢都苦，不過集裝箱廠環境實在難受。鋼板處理的地方就是個軋鋼廠，電焊車間更是恐怖，噴漆就不用説了。噪音也是一大困擾，在廠裏一定要戴耳塞，不論是鋼材軋製，搬運，焊接。標準40英尺集裝箱重量基本等於一輛大型suv。在廠裏面對面説話都聽不見，只能遠距離靠手電，近一點靠手勢。

各個車間都是鋼鐵森林，帶上耳罩都震的腦子嗡嗡響。即使一直帶着厚厚的保護裝置，即使現在他已經幹了兩年多。每次下工走出車間，他還感到頭暈眼花耳鳴腿發軟。

更關鍵的是時長，集裝箱廠基本每天12-15個小時，早上六點多就要開工，幹到夜裏。中間25分鐘，實際吃飯時間不到三分鐘。 

老哥在電焊車間，他形容為“擴大了幾百倍的電子廠”，就是個造房子的流水線，一個構建過來，十幾個人拿着電焊上去焊，一個個排隊不帶停的。據他説訂單最誇張的時候，曾經一分鐘不到就過一個集裝箱。

他説以前在電子廠，那種訂單把流水線拉到極快，他們稱為“飛機拉”“火箭拉”，沒想到集裝箱廠也能有。

整條線每時每刻不能缺人，少了誰大家都要停，甚至稍微慢一點都不行。以至於老哥早上水都不敢多喝，怕尿急到時候根本沒人替自己。整個流水線是不能停的，一個人一個位置，就那幾十秒從你面前過去，你沒搞好，到後面質檢的查出來，至少半天就白乾了。

“不要説休息，手慢停下不到三秒，工長的手電就掃過來了，不繼續幹就扣錢。沒法子，一條線都是人，你停一點後面就停一片。”

還有工作環境，一言難盡，切割鋼板、電焊、油漆。沒有一樣不髒的，每天下工都沒有人形，都不知道全身弄得是什麼東西。有句形容人寒磣的順口溜“遠看像要飯的，近看像逃難的，仔細一看原來是電焊的。”

老哥自嘲還不如要飯的，要飯不至於下了工，耳朵眼裏都能掃出二兩灰。他説耳塞掏出來都是黑的，自己都納悶是咋跑到裏面去的。有的工友不及時換新耳塞，就得了中耳炎，只好離職。

最後就是熱和毒了，電焊車間，十幾條焊槍都使得跟加特林一樣。那玩意温度能融鋼，為了保護每個人還都穿着厚厚的防護服。基本就沒有低於40度，最慘的是焊箱體裏面，那更是又熱的多。

鋼處理的粉塵，電焊的蒸汽，特別是油漆車間。據老哥説，那些漆和家用車用的完全不同，那是要在露天和海上長期暴露的玩意，要防水防鹽腐蝕防紫外線還要防碰撞，在惡劣環境下用十年八年。

先打磨再噴底漆再噴面漆，厚厚的一層又一層。那玩意的味道連面具都擋不住，他們行裏有個説法，就是儘量要忍住不咳嗽，只要一咳起來，就再也停不下來了。而且越咳吸入的越多越要命。

再説危險，工作中的各種設備機械，碳基生物如果被弄一下，即使大象都要去半條命，人完全就跟麪條差不多。

老哥曾經出過一次事故，別人看來就是吊起來的集裝箱門“蹭”了他一下，人直接撂地不動了，半天才醒過來。

“那玩意在車間看起來不大，但兩米多高兩米多寬，純鐵的，五六百斤，現在想起都後怕。”大哥説當時多走一步估計人沒了。

集裝箱廠還有一景，就是夏天廠門口都有救護車，隨時隨地進去拉人。

有累倒的，有被燻倒的，有熱中暑的，有燙傷的，也有機械傷的，整個跟戰地醫院似的。

説到這裏，問題來了，這麼辛苦，誰會這麼想不開來幹這種活？

集裝箱廠的招工宣傳簡單明瞭：四個字”月入過萬“。

一般大約時薪30多，每天看情況一天350-450不等。他幹了兩年多，每月都在一萬以上。有些比較重要的焊工，活比較難，時薪要高些，不過總體來説，集裝箱廠是體力活不是技術活，收入主要就靠堆工時。

這是真的拿命換錢，老哥頭一個月幹下來，真的全身難受，死的心都有。如果不是沒辦法，他怎麼都不至於幹這個。現在乾的久了，熟練度上來，倒是還能頂的住，但還是不能認同這種工作。

他也想過幹工地，但是工地結款不行，而且工地不是什麼時候都需要人，説是月薪過萬，其實一年幹不了幾個月。

集裝箱廠因為這幾年效益都還不錯，所以對工資基本是不壓的，即使做不到日結，最多三兩天肯定到。

至於這種又苦又累的工作，一個小時30塊錢是否合理，他回答的很簡單：“30合不合理不知道，反正30只要能僱到足夠的人，就永遠是30，只有哪天這個價湊不夠開工的人，老闆才會漲價。”

關於為啥集裝箱廠一天工作時間那麼久。老哥坦言自己到這種廠子就是為了多賺錢，工時不夠錢就少。“既然能吃苦，乾脆多吃苦。”他説如果不是兩班倒換三班倒，一天只有八小時工作時間，要多招一半人。但是廠裏這個環境，不要説多招人，老工人因為收入減少，可能要走很多。

他説在這種廠裏常做的，都有一些特殊情況。

據他總結，工友裏面，但凡做這個能做的長的，不外乎幾種人：

要麼是欠了錢又不甘心躺平的，比如他前些年因為一些事情欠了二十多個。正常打工基本看不到頭，只能硬着頭皮在這行幹，省吃儉用倒是真的上岸了。

要麼家裏負擔重，有個工友四十多歲，兩個孩子上學，家裏還有老人，趁着還能幹得動，只能豁出去命幹。

還有一種真正硬核狠人，天生牛馬聖體，打工人的表率，就願意幹這種苦活累活能掙錢的活。

老哥説自己現在也有打算，就是大約再幹一年，自己的帳就差不多了，還能攢一些。到時候肯定提桶跑路，然後去真正的乾電焊。

這裏我不是太明白，你乾的不是真正的電焊？他給我解釋了一番：集裝箱廠的電焊和外面有很大區別。

真正的電焊工是很大的學問，不但有清晰的分類還按照技術水平有級別。厲害的那種被稱為“鋼上繡花”，焊高壓管道，精密部件，做出來的東西能過精密探傷。甚至焊火箭和潛艇外殼。

但是集裝箱廠裏，大多數焊接都是體力活的粗糙工作，講究一個能用就成，沒有那麼多要求。所以老哥雖説幹了幾年，實際上自認焊接技術才入門，如果離開集裝箱廠，要從頭學起，在這裏的技能其他地方沒有什麼用處。

他説幹了兩年，技術是沒咋學會，唯一收穫就是苦吃透了，以後不管幹啥都毫無壓力，並且充滿感恩。

到這裏有個問題，集裝箱這東西，為啥沒完沒了地生產？

一方面集裝箱本身是消耗品，每年都有大量需要淘汰的。

全世界現有5400多萬使用中的集裝箱，每年有5%左右會報廢，還有一些其他的損失。有些會經過翻新再次使用，但多數報廢要換新。

每年200萬以上集裝箱退出市場，相應的即使沒有新的運力產生，也有這麼大新集裝箱缺口。

此外全球集裝箱貨輪訂單一直在增加，造貨輪，是不是還得造配套集裝箱？現在需求非常旺。

另外一方面，就是中國企業和工人的內卷，把集裝箱生產這一行基本”包圓“了。

截至24年的數據，全球96%以上的集裝箱是中國生產的。

這沒啥可質疑的，聽完我剛才對國內集裝箱廠的工作強度的描述，大概只有等全自動機器人，才有可能和中國人競爭。

甚至可能機器人也競爭不過吧，按照他們的説法，機器人壞了要出錢修理，牛馬壞了可以扣他錢，讓他自己去醫院，主打一個經濟實惠。

不過據行業內分析，隨着世界經濟放緩和全球化退潮。貨輪和集裝箱的熱潮，將快速降温。

很多企業選擇將快要到期的老式小型貨輪延壽，舊集裝箱也翻新之後使用，並尋找中短途運輸線路，以應對可能到來的國際貿易寒冬。

因此老哥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晰，這段時間訂單已經開始變少，招人也沒有那麼勤了。新來的工友中老手比例高了很多，據他們説現在名額少，對來的人問的挺細緻，還要你做五十個俯卧撐。

一旦新訂單數量鋭減，國內幾家大廠，怕是又要一輪“內卷”戲碼。也就是價格戰，從貨運價格到船舶價格再到集裝箱價格。怕是會縮減崗位或者降低工費。

不過老哥表示，到了那時候再説吧，反正這個破活，又不是非幹不可，只要上岸了，幹啥都行。

尾聲：

看文章的過程中，大家可能感受是這太特麼苦了吧？

事實上這些年已經好多了，比如定期體檢，防護也嚴格的多，國家強制廠子都給員工上了保險，真出點啥事，醫藥費由保險墊付。更關鍵的是，工資能夠按時發放，幾乎不拖欠，對於打工人來説，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也讓我想起來一件事，這段時間一直在聊“經濟上行期的美”。

那麼，代價呢？

代價就是那時候很多人往死裏吃苦，用極低成本卷全球，如今我們也得保障工人權益了，沒法像之前那麼玩了，疊加全球化的衰退，利潤也就下來了。

這巨大的代價，是由無數個‘老哥’用健康甚至生命，在特定歷史階段硬扛下來的。它既是個人在困境中的無奈選擇，也是中國快速融入全球化進程中難以避免的陣痛。如今，當我們也開始重視權益保障，這種‘低成本’模式註定難以為繼。或許，增速慢一點，但讓人活得像個人，才是真正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