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愛東 | 中國故事如何生成——龍王傳説在文明交流互鑑中的歷史演進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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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愛東|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本文原載《探索與爭鳴》202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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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龍王故事,特指擬人化的龍故事,也即故事中的龍無論作為主角還是配角,必須是懂得情感表達,可以進行語言交流,具有社會行為的龍神。本文以《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全國省卷本”19009篇民間故事中檢出的607篇龍王故事作為背景材料,基於對龍王社會行為的價值判斷,對每篇故事的龍王、龍女、龍子進行了價值歸類(見表1)。

龍王概念的傳入
**動物故事產生的前提是動物的人格化,動物只有具備了人的語言、思維、感情,才有可能成為故事主角。**龍的人格化,與漢魏六朝時期的佛教經譯和龍王概念的傳入有密切關係。季羨林説:“中譯佛經裏面的‘龍’字實際上是梵文Nāga的翻譯。Nāga的意思是‘蛇’。因此,我們也就可以説,佛教傳入以後,‘龍’的涵義變了。”最早將Nāga譯作龍王的,應該是三國時期譯經師支謙。支謙是一名佛教居士,他翻譯的《佛説龍王兄弟經》是現存最早的龍王佛經,講述目連自告奮勇降服龍王,使龍王皈依佛門的故事。其中述及龍王神通大致有四。一是龍王易怒,且神通廣大,能吐氣、吐煙、吐火,“有兩龍王,瞋恚作變,吐氣為雲”,“兩龍見之,大怒,便變化出煙,須臾復出火”。二是龍王以海為據點,能以尾搏水,以水為武器,沒壞天下,“此龍大有威神。汝行者,必當興惡意,出水沒殺天下人民”,“此龍今當能出水,沒壞天下”,“以尾搏扇海水,百獸震怖”。三是龍王的身體是條狀的,“龍身繞須彌山七匝,以頭覆其上,吐氣出霧,故冥”。四是龍王能夠變化為人形,“兩龍化作人,為目連作禮悔過”。
支謙的師祖支讖是最早將大乘佛教典籍翻譯成中文的譯經僧,支謙是第三代譯經師,出生在中國,精通漢文,他曾因不滿支讖所譯《道行般若》,重譯為《大明度無極經》,主要的修訂就在於將“胡音”(音譯)改為意譯,晉代高僧支敏度稱讚説:“此一本於諸本中辭最省便,又少胡音,遍行於世。”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有支謙小傳,對此也有一段評論:“支謙、康僧會系出西域,而生於中土,深受華化。譯經尚文雅,遂常掇拾中華名辭與理論,羼入譯本,故其學均非純粹西域之佛教也。”如果要將Nāga譯作中國的某種神獸,與Nāga特徵最相吻合的無疑是中國龍神。可見,放棄將Nāga音譯那伽,選擇譯為龍王,正是支謙“掇拾中華名辭與理論,羼入譯本”的翻譯實踐之一。
不過,真正將龍王概念普及佛門的,是比支謙稍晚的西晉著名譯經師竺法護。竺法護和支謙都是月支國後裔,同屬大乘佛教。竺法護於太康六年(285年)譯出的《佛説海龍王經》,在佛教史上影響深遠。正是在這一年:“竺法護結束在終南山的隱修生活,在長安青門外創建敦煌寺,培育僧團,在20年間,發展成千人大僧團,這在漢傳佛教史上,是前無古人的破天荒的偉業,標誌着中國漢傳佛教第一個大乘佛教學派的誕生。”竺法護一生譯經154部,因其世居敦煌,時人稱為“敦煌菩薩”。他的所有譯經都將Nāga譯作龍王,僅在《佛説弘道廣顯三昧經》中,“龍王”一詞就出現一百多次,幾乎等量於《佛説海龍王經》。西晉年間的佛教翻譯潮中,其他譯經僧也都採用這一譯法,比如法立、法炬就在《樓炭經》中譯出了龍宮的壯麗景象:“須陀延城中有伊羅滿龍王宮,廣長各二十四萬裏,皆以七寶,金銀、水精、琉璃、赤真珠、硨磲、馬瑙,作七重欄楯、七重交露、七重行樹。”這一龍宮形象,成為後世龍宮譯本與龍宮印象的重要參照。

在印度佛教觀念中,龍眾是佛教的重要護法神,龍王則是龍眾的王者。龍王可以表現為人形,也可以表現為單頭蛇形、多頭蛇形,人形和蛇形還可以互相轉化。龍王雖然法力高強,政治地位卻比人類要低得多,他們最害怕的是金翅鳥。《佛説海龍王經》説:“有四種金翅鳥,常食斯龍及龍妻子,恐怖海中諸龍種類。願佛擁護,令海諸龍常得安隱,不懷恐怖。”正因為有此恐懼,龍眾迫切需要尋求佛的庇護。小乘佛教經典《增一阿含經》也説到這個問題,世尊告訴比丘,金翅鳥有卵生、胎生、濕生、化生四種,對應着專吃卵生、胎生、濕生、化生的四種龍,龍王只有以身事佛,才能免遭鳥食:“若使龍王身事佛者,是時金翅鳥不能食噉。所以然者,如來恆行四等之心,以是故鳥不能食龍。”這些佛經想要告訴大家的是,一切眾生,甚至包括身為畜類的龍眾,只要虔心向佛,就能修成正果,有可能脱身為人。
印度佛教觀念中的“龍王”與中國民間觀念中的“龍神”地位很不一樣。但是,印度龍王與中國龍神還有更多相似的地方,它們都有蛇一樣的身體,都神通廣大、善於變化,都有司水、降雨的功能。而且,佛教龍王與中國本土龍神一樣,都是基於想象的變幻的複雜多樣的神奇動物,如《佛母大孔雀明王經》要求稱念的龍王中,有一頭、二頭、多頭龍王;也有無足、二足、四足、多足龍王;164位龍王名號中,又有馬頭龍王、牛頭龍王、鹿頭龍王、象頭龍王、黃色龍王、赤色龍王、白色龍王等,可以作無窮變幻。正是因為印度龍王與中國龍神有這麼多相通之處,才使得印度龍王具備了變身中國龍王的可能性。
五方龍王與四海龍王
龍與特定方位和區域有關,是佛教傳入中國之前就有的觀念,比如“左青龍,右白虎”以及“東方蒼龍七宿”等説法,早在漢前就已產生。但是,五方龍王與四海龍王的觀念,卻是佛教傳入中國之後才興起的。早期的佛教譯本中經常會出現“四大海”“四大域”的概念,比如《佛説如來興顯經》:“及四大域海之龍王長子所雨,有海龍王無所壞雨,眾大雨水,鹹悉不如海大龍王清琉璃中所出諸水。”又有四大龍王的名號,如《佛説海龍王經》:“爾時有龍王,一名噏氣,二名大噏氣,三名熊羆,四名無量色。”
中國龍神原本只有類別名稱,如應龍、蛟龍、螭龍、虯龍、夔龍之類,沒有個體名稱。而佛經中的龍,多數都有個體名稱,各種龍王的名號多得不可勝數,在不同的典籍中,有兄弟龍王、四大龍王、八大龍王、九大龍王、十大龍王等,有時甚至有多達56位龍王、82位龍王的名號,比如《法華經》提到的八大龍王,就分別名叫難陀、跋難陀、娑伽羅、和修吉,等等。有了具體的名字,如同為個體注入了靈魂,具備了滋生故事的可能性。
東晉佛教譯著《大灌頂經》中的五方龍王,阿修訶、那頭化提、訶樓薩叉提、那業提婁、闍羅波提這些名字看起來雖是印度名字,但只要看一看這些龍王的稱號——東方青龍神王、南方赤龍神王、西方白龍神王、北方黑龍神王、中央黃龍神王,就知道這已經是摻雜了中國五行觀念的“混血龍”。也就是説,**翻譯者或者傳抄者在將佛經轉譯成中文的時候,就已經參照中國傳統文化觀念,將佛經內容中國化了。**漢魏以降,大量的大乘佛經被翻譯成中文,伴隨着僧侶的口頭傳講,佛教的龍王故事在民間得到廣泛傳播。史載竺法護在長安弘法期間:“四方士庶,聞風響集,宣隆佛化,二十餘年。”可見當時就已形成廣泛影響。
道教是一個開放的文化系統,很快就將佛教龍王概念納入自己的體系,實施中國化改良。這種改良是從兩方面着手的:一方面是刪繁就簡,刪去了龍王作為護法神的功能,刪去了龍王與佛祖、金翅鳥、夜叉的舊的社會關係,刪去了各種龍王的古怪稱號,將龍王名稱統一到更加簡潔的中國式概念框架之中,比如“四海龍王”與“五方龍王”的框架體系;另一方面是強化龍王的世俗功能,在吸納佛教龍王理水司雨功能的基礎上,為之增設了祈福禳災的聖德神功。西晉末年的《太上洞淵神咒經》首次出現了“五方龍王”和“四海龍王”的概念,對於龍王的社會功能也有清晰界定:“普召天龍,時旱即雨,雖有雷電,終無損害。其龍來降,隨意所願。所求福德長生,男女官職,人民疾病,住宅兇危,一切怨家及諸官事,無有不吉……如有國土、城邑、村鄉,頻遭天火燒失者,但家家先書四海龍王名字,安著住宅四角,然後焚香受持,水龍來護。”在司雨這個關鍵問題上,佛經強調的是龍王具備翻雲覆雨的“能力”,着重於龍王個體特性;而道教則將之轉化為行雲布雨的“功能”,着重於龍王的社會價值。道教對於龍王的定義,豐富了佛教龍王的濟世內涵,體現了更直接的現世關懷。
作為道教徒的宋徽宗即位之後,即於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發佈了一則《五龍神封王爵詔》:“天下五龍神皆封王爵,青龍神封廣仁王,赤龍神封嘉澤王,黃龍神封孚應王,白龍神封義濟王,黑龍神封靈澤王。”這是最高統治者對龍王的第一次王爵封號,東方青龍神位列第一。許多學者引用杜佑《通典》的記載,唐玄宗天寶十年(751年)封“東海為廣德王,南海為廣利王,西海為廣潤王,北海為廣澤王”,以為此即敕封四海龍王。其實四海封王只是唐玄宗“四嶽四海封王、四鎮四瀆封公”系列操作的一環,封的是四方海神,而不是四海龍王。據陶金考證:“雖然‘四海龍王’的説法最早已在六朝道教的《洞淵神咒經》中出現,但直到明代,受傳奇、小説的影響才開始在信仰層面普及。雍正二年,四海龍神祀典的最終確立則由清世宗完成:‘雍正二年敕封四海龍神,東曰顯仁、南曰昭明、西曰正恆、北曰崇禮,均遣官齎祭文香帛,交該地方官致祭。’”
那麼,這些歷史信息在當代故事中怎樣分佈?在全國省卷本的607則龍王故事中,提及龍王顏色的故事,計有青龍故事34則,赤龍(紅龍)故事2則,黃龍故事18則,白龍故事46則,黑龍故事48則。其中,黑龍故事之所以數量最多,是因為僅禿尾巴老李(黑龍)的故事就佔了15則。禿尾巴老李的故事不僅廣泛流傳於山東、黑龍江、遼寧,在吉林、河北、北京、天津、安徽等地也有流傳。當然,大部分黑龍故事中,同時都會有白龍的身影,因為絕大多數的龍鬥故事,都是表現為黑白之戰。紅龍故事之所以最少,可能是因為紅色屬火,火龍理水似乎不大容易被民眾接受。
四海龍王往往作為最高層級的龍王出場,其中,東海龍王的出現頻率高達51則,南海龍王僅3則,西海龍王7則,北海龍王6則。此外,由於受到《西遊記》的影響,直接出現涇河龍王的故事有5則,與“魏徵夢斬涇河龍王”同類型的故事則多達十餘則。如果以具體的龍王名號而論,有三則故事出現過東海龍王“敖廣”之名,其他龍王的名字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龍王的職司與功能
**中國龍神最主要的功能是溝通天地,充當天、地以及人、神的交通使者,兼有理水、求雨的輔助功能。**許多學者引述董仲舒《春秋繁露•求雨篇》,認為“以龍致雨”是中國龍神的主要功能。其實,通讀《求雨篇》就知道,五時雨神分別是共工、蚩尤、后稷、少昊、玄冥,龍只是起輔助作用的執事功曹而已。龍分五色,對應五時之五行,所以董仲舒説:“物故以類相召也,故以龍致雨,以扇逐暑。”王充《論衡》有進一步解釋:“虎嘯而穀風至,龍興而景雲起,同氣共類,動相招致。故曰:‘以形逐影,以龍致雨。’雨應龍而來,影應形而去,天地之性,自然之道也。”龍能致雨,但並非專職專司,唐以前,河伯、水神才是江河湖海的專職專司。
漢譯佛典中,龍王被認為是大海的主宰者,掌管海域,負責降雨:“如阿耨達大龍王者,若欲雨時,陰雲普遍於閻浮提,然後降雨,長育百穀、眾藥、樹木、竹蘆、叢林,皆得茂盛,華實充滿。諸河源流悉從無焚龍王身出,令無數物難計眾類致得滋益。”龍王既可為善,亦可為惡,為惡時“作非時風雨、旱潦、災雹、大寒、大熱,傷害眾生”,為善時“隨彼彼處城邑、聚落、邊地、山川,隨其時節起雲降雨,寒温調適”。
東晉釋法顯天竺遊記《僧伽施國》講到一則印度僧眾供養白耳龍的故事:“住處一白耳龍,與此眾僧作檀越,令國內豐熟,雨澤以時,無諸災害,使眾僧得安。眾僧感其惠,故為作龍舍,敷置坐處,又為龍設福食供養。”這樣的龍、僧關係,很快就移置到了洛陽,據北魏《洛陽伽藍記》記載,在洛陽城北聞義裏:“水西有池,龍王居之。池邊有一寺,五十餘僧。龍王每作神變,國王祈請,以金玉珍寶投之池中,在後湧出,令僧取之。此寺衣食,待龍而濟,世人名曰龍王寺。”
至遲在南北朝時期,僧人已經藉助佛教與龍王的關係介入祈雨事務。據《高僧傳》記載,南齊建元末年(482年),浙江富陽人得罪龍王,導致大旱,釋曇超受邀前往為民求雨,遙為龍呪願説法,當天晚上,“羣龍悉化作人,來詣超禮拜”,釋曇超不斷與龍説法,導之以善,終於得到龍王許可,“超明旦即往臨泉寺,遣人告縣令,辦船於江中,轉《海龍王經》。縣令即請僧浮船石首。轉經裁竟,遂降大雨。高下皆足,歲以獲收”。這則故事顯露出從印度龍王故事向中國龍王故事轉化的痕跡,還直接點出了《海龍王經》的作用。
從兩晉到唐代,由僧人主持的祈雨法事越來越多,甚至有皇帝親自請僧侶祈雨的記載:“僧一行窮數,有異術。開元中,嘗旱,玄宗令祈雨。一行言:‘當得一器,上有龍狀者,方可致雨。’上令於內庫中遍視之,皆言不類。數日後,指一古鏡,鼻盤龍,喜曰:‘此有真龍矣。’乃持入道場,一夕而雨。”説明當時求龍祈雨已經成為官方定式,龍作為司雨主管已經得到最高統治機構的認證。不過,這一時期的道教也不甘示弱,南北朝時期《太上洞玄靈寶八威召龍妙經》《太上洞淵説請雨龍王經》,以及唐代之後的《太上元始天尊説大雨龍王經》等,都在反覆勸説一個道理:善男善女只要受持和唸誦龍王道經,天尊應感,即召龍王興騰雲雨遍灑人間,令川瀆流通,河源注潤。佛教和道教異口同聲的宗教宣講,有力地推動了中國龍神的龍王化,也即人格化,同時也導致江河湖海原有水神、河伯系統的神權旁落。宋人趙彥衞在《雲麓漫鈔》中説:“《史記·西門豹傳》説河伯,而《楚辭》亦有河伯詞,則知古祭水神曰河伯。自釋氏書入中土有龍王之説,而河伯無聞矣。”
自唐以降,各級龍王逐漸接管了大到海域、江河,小到湖潭、水井的所有水域,理水和降雨成為龍王最重要的神職。此後,龍王的降雨紅利雖然不斷增益,但也不再由僧侶獨享,而是為儒、釋、道以及民間信仰所共享。《夷堅志》講述一則南宋時期的求雨故事,一個名叫劉盈之的士人,“倡率道士僧巫,具旗鼓幡鐃,農俗三百輩,用雞鳴初時詣井投牒請水”。這是儒、道、僧、巫、俗通力合作的一出祈雨儀式。唐代龍王信仰的普及程度,我們可以藉助白居易《黑潭龍》中的詩句來加以理解:“黑潭水深色如墨,傳有神龍人不識。潭上架屋官立祠,龍不能神人神之。豐兇水旱與疾疫,鄉里皆言龍所為。家家養豚漉清酒,朝祈暮賽依巫口。”可是,既然豐兇水旱之事“皆言龍所為”,那為什麼我們虔誠地侍奉龍王,卻依然得不到風調雨順,得不到龍王的真誠回報呢?道教為了解決這個難題,在行雲布雨事務中增設了一個上級主管部門,在龍王頭上增加了一項“玉帝”變量,輕鬆地解答了龍王為何無法自主降雨的問題。

《西遊記》多次提到龍王降雨權限的話題,比如孫悟空遭到紅孩兒三昧真火的灼燒,向東海龍王敖廣求雨滅火,敖廣很無奈地説:“我雖司雨,不敢擅專;須得玉帝旨意,吩咐在那地方,要幾尺幾寸,什麼時辰起住,還要三官舉筆,太乙移文,會令了雷公、電母,風伯、雲童。俗語‘龍無雲而不行’哩。”龍王的意思是説,我雖有降雨的能力,卻沒有降雨的權力。作為反面典型,“魏徵夢斬涇河龍”的故事就是因為涇河龍王沒有嚴格按照玉帝的定量標準施行降雨,觸犯天條,被魏徵夢中斬首。這則故事對於當代民間故事中的龍王傳説影響非常大,該類型的故事在全國省卷本中共出現7次。
那麼,“魏徵夢斬涇河龍”的天條到底是什麼呢?據許蔚考證:“從宋明以來的道教文獻及道法實踐來看,所謂天條應即道教的《女青天律》。《女青天律》約定型於南宋,流行於元明時代,其中有明文規定了龍王行雨有違時間、雨量要予以處斬。”也就是説,龍王喪失行雲布雨的主導權,大約是在南宋之後。
龍女形象的多樣化
早期中國龍神很少涉及性別問題,魏晉之前從未出現過龍女形象,但在佛教的觀念世界中,由於龍眾地位相對較低,就有龍女主動攀附人類,甚至壓低姿態請求婚配,希望藉助與人婚配獲得階層躍升的故事。其中,對中國民間故事影響最大的是兩則龍女故事。一則是龍女報恩故事,原出《僧祇律》。一個商人趕着八頭牛,遇見離車人捕獲一位龍女,準備宰食,商人用八頭牛把龍女換下,親送池邊放生。龍女變為人身,要求報答商人。商人到了龍宮才知道龍女在宮中擁有很高的地位、很多的財富,但也有五種時刻無法變成人身,龍女説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欲求人道中生”。商人説:“我已得人身,應求何等?”龍女認為他應該去舍衞城出家。商人表示那得先回家一趟,於是龍女送他八個金餅:“此是龍金,足汝父母眷屬終身用不盡。”這種龍金具有“截已更生”的特徵,意思是用掉一截還能再長一截,這種寶物特徵反覆出現在當代龍王贈寶故事中。另一則是龍女求婚配故事,出自《大唐西域記》。一個釋迦人逃難到一個龍池邊,迷路瞌睡,龍女主動上前親撫,釋迦人醒來後,請求交合,龍女説須徵求父母同意,而且人畜殊途,恐怕不便交合。釋迦人於是對神發願:“凡我所有福德之力,令此龍女舉體成人!”龍女果然因此獲得人身,十分喜悦。龍王知道後非常高興,對釋迦人説:“不遺非類,降尊就卑,願臨我室,敢供灑掃!”龍王為兩人在龍宮舉行了婚禮。釋迦人不習慣龍宮生活,想回到人間,龍王送他一把寶劍,讓他獻給烏仗那國王,趁機刺殺國王。釋迦人依計而行,殺死國王,自立為王,將龍女迎至烏仗那國。受此影響,唐代的龍女故事大量湧現,最著名的就是李朝威的《柳毅傳》,龍女對柳毅説出了“勿以他類,遂為無心”的名言,意思是不要以為我們不是人類就沒有人的情感,這個觀點上承佛教故事,下啓民間創作,對後世的龍女故事影響很大。
佛教龍王不僅有人格化的思維和情感,還有眷屬、龍宮,有嚴格的等級制度,龍宮中藏有各種奇珍異寶,這些故事要素進入中國原有的龍文化系統之後,又與中國的修仙文化、異類婚故事相融合,在傳統龍文化土壤中生長出了更多膾炙人口的龍王故事。這類故事反映在當代民間故事中,絕大多數都是以“龍女報恩”主題出現的。丁乃通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將之列為AT555*型“感恩的龍公子(公主)”,他歸納此類故事基本情節為:(1)主角救了一條鯉魚或小蛇;(2)被救者其實是龍公子或龍女,將主角邀請至龍宮;(3)主角要回家時,只要求龍王給他一件不起眼的法寶,這件法寶其實是龍女的化身,主角因此娶得龍女;(4)主角借出法寶或違反禁忌,法寶迴歸海里。
全國集成卷計有龍女故事137則,在龍王故事的所有類別中佔比最高,除了部分龍女勇鬥惡龍、為民造福的故事,大多數是龍女主動與凡人婚配的故事。龍女嫁給凡人的原因主要有五種:(1)主人公救了龍女或者龍王、龍子,龍女為報恩嫁給主人公,這類故事計51則;(2)沒有特別原因,有時僅僅因為主人公窮或者孝順、心地善良,龍女就決心嫁給主人公,這類故事計23則;(3)主人公意外得到“鬧海石”或有其他可以威脅龍王的理由,龍王不得不將龍女送給主人公,這類故事計14則;(4)有一類特殊的龍女故事,説秦始皇築長城,意外得到趕山鞭,於是趕山填海,嚇壞了東海龍王,就讓龍女變成孟姜女或絕世美女,嫁給秦始皇,偷走趕山鞭,龍女因此懷孕,生下孩子無法帶回龍宮,將之遺棄在海邊,棄子被姓項的漁夫收養,被取名項羽,龍女送給項羽的龍食被劉邦偷吃,所以劉邦做了皇帝,這類故事計11則;(5)窮小子具有特殊音樂才華,受到龍王喜愛,將龍女和法寶贈予窮小子,這類故事有6則。此外,西藏有一則故事講述男子因為長相英俊,被龍女拉去湖裏做丈夫,被男子的原配妻子勇敢奪回。
文人創作的龍女故事中,龍女能賦詩作詞,工琴棋書畫,這類龍女在民間故事中一則都沒有出現。民間故事對於龍女的美化,除了強調其絕世美貌,往往強調其孝順、能幹、會持家,個別龍女有節儉美德,其最重要的功能是幫助丈夫解難題。一般的情節是:財主、縣官或者皇帝等惡霸想搶佔龍女,不斷給男主人公出難題,龍女幫助男主人公完成三個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最後,當惡霸打開男主人公遞上的盒子時,瞬間被大水沖走或被大火燒死。另外,有8則故事講述財主(有時是哥哥)垂涎龍女的美貌,強求男主人公換妻換房,龍女知道自己與男主人公的緣分將盡,力勸男主人公答應並籤立契約,而換妻換房當晚,龍女離去,豪宅也瞬間消失,男主人公得到財主的一切,財主從此一無所有。
惡霸搶佔龍女的故事中,在惡霸從何得知龍女美貌的情節上,超過一半的故事嫁接了“畫中人”情節。龍女讓男主人公將自己的畫像帶在身上,畫像因為意外原因落到惡霸手中,惡霸尋訪畫中美人,於是找到龍女,對男主人公提出各種無理要求。還有4則故事講到龍女嫁給孤兒後,因為無法生兒育女,孤兒變心,龍女離開並收回賦予孤兒的所有財富,孤兒後悔。其中,有兩則故事講述龍王重新考驗孤兒,孤兒完成龍王的考驗,與龍女重歸於好;另兩則講述的是孤兒最終貧窮至死。此類故事雲南有3則,貴州有1則。
越到後來,龍女故事離佛教龍女故事越遠,除了保持龍女故事的一些基本要素之外,大量嫁接了其他類型故事的情節要素,表現為既像龍女故事,又像田螺姑娘的故事,又像畫中人故事,又像百鳥衣故事。
深海龍宮摩尼珠
早期中國龍神只是一種概念性存在,人們從來沒有關心過它們的住處和財富。龍宮多寶的觀念源自佛教,佛經中的龍宮大多處在大深海處,有無數珍寶。《大法炬陀羅尼經》稱:“是大海,水深八萬四千由旬,其下乃有諸龍宮殿住所,及阿修羅迦樓羅等宮殿住處,所有眾寶,及大海中種種寶珠。彼大德龍神通力故,珍寶瓔珞皆有光明。”摩尼珠即如意珠,龍宮最著名的寶珠之一,不僅能夠夜放光明,還能如願變出各種珍寶,具有解除貧困和病痛的功效。《佛説海龍王經》就有海龍王為佛獻摩尼珠的情節:“龍王聞説斯經,欣然喜踴,善心生焉。有摩尼珠,名曰立海清淨寶嚴普明,價直三千大千世界,以奉世尊。其珠之光覆蔽日月之明,一切眾會得未曾有。”大凡道德高尚的人類,出於正當目的,也可以向龍王求取摩尼珠:“眾人大會,望風興帆,詣海龍王,從求頭上如意之珠。龍王聞其欲濟窮士,即以珠與。時諸賈客各各採寶,悉皆具足。”
深海龍宮富有無窮珍寶的想象深刻地影響了中國龍王故事。敦煌變文首先將摩尼寶珠化入通俗文學,比如《雙恩記》:“莫若入大海內,拜謁龍王,求摩尼寶珠,與眾生利益。要飯即雨飯。要衣即雨衣,要金銀即雨金銀,要珠玉即雨珠玉。”這裏“要什麼即雨什麼”的摩尼寶珠,正是當代民間文學中龍王送給窮小夥子的“要什麼就有什麼”的龍宮寶物。唐代傳奇《柳毅傳》從柳毅的視角,寫他初進龍宮時的所見所聞:“始見台閣相向,門户千萬,奇草珍木,無所不有”,進到靈虛殿“則人間珍寶,畢盡於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牀以珊瑚,簾以水精,雕琉璃於翠楣,飾琥珀於虹棟。奇秀深杳,不可殫言”。龍宮三日之後,柳毅辭歸,龍王贈寶,這一情節頗似《僧祇律》中“此是龍金,足汝父母眷屬終身用不盡”的翻版,“(柳毅)因適廣陵寶肆,鬻其所得,百未發一,財已盈兆”。隨着龍王信仰的普及,龍王幾乎成為一切水域的管理者,以至於各鄉各鎮都有自己的龍王。龍王在神界的地位反而隨着龍王信仰的泛化而日益下降,許多小水域龍王甚至淪落到與山神、土地神平起平坐。《西遊記》講述孫悟空向東海龍王討要金箍棒的故事,既展示了龍宮的多寶豪華,也暴露了龍王地位的卑微。

龍王贈寶是龍王故事中最常見的母題之一。當代民間故事中,摩尼珠往往簡稱為寶珠、夜明珠,有時是龍蛋、海螺、珍珠、寶碗、寶扇、寶壺、寶葫蘆、紅寶石等,甚至變形為一頂帽子、一隻鼓、一把傘、一個火筒,無論具體形態是什麼,寶物的功能都是一樣的,就是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主人公得到寶物後,第一次使用時總是叫一桌好酒好菜,回到家後,一定是選擇在一塊荒地一夜建起一座豪華住宅。故事中的寶物如果以“珠”的形式出現,最後往往會有男主人公為保護寶珠不被搶走,吞下寶珠,變身為龍的情節。許多故事會將如意寶珠的不同功能拆分成三件寶物:第一、二件寶物一定會被壞人奪走,第三件寶物則一定是懲罰壞人的工具。比如河南卷的《龍子贈寶》中,龍子送給小山兩件寶物:一個花瓶,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一把扇子,想去哪就去哪。小三憑藉寶物進到御花園,見到皇姑且顯擺寶物,皇姑騙走他的寶物。小三回家路上,遇見吃了身上會長毛的桃子,於是設計讓皇姑吃下這種桃子,讓她渾身長滿長毛。最後小山揭榜為皇姑治病,被招為駙馬。又比如青海卷的《三件寶》中,老三窮得走投無路,在黃河邊哭,龍王送他一頭會屙金子的尕驢,老三在客店顯擺,尕驢被店主換走;老三又去黃河邊哭,龍王又給他一個會端飯的盤子,老三又在店裏顯擺,盤子又被店主換走;老三又去黃河邊哭,這次龍王送給他一根會打人的棒棒,店主被棒棒打得受不了,只好把尕驢和盤子還給老三。
或與龍鬥,或結龍親
佛教典籍中很少有訴諸武力的屠龍故事,而在中國傳統龍文化中,降龍、鎮龍、屠龍的故事非常豐富,最著名的就是大禹治水和李冰治水,其中都有鎮壓孽龍或者用鐵鏈將龍鎖在某處的情節。蘇軾《神女廟》就有“旌陽斬長蛟,雷雨移滄灣。蜀守降老蹇,至今帶連寰”的句子,其中長蛟和老蹇都是孽龍,王文誥注稱:“蜀守李冰降毒龍蹇氏,鎖之於江上,水害遂息。”其他如武帝射蛟、子羽擊蛟、菑丘訢殺蛟、周處斬蛟、趙昱斬蛟等掌故,更是多得不可勝數。《莊子·列禦寇》有一則屠龍寓言:支離益善屠龍,朱泙漫耗盡千金家財學習屠龍之技,三年技成,卻無龍可屠。
龍戰和龍鬥也是中國古籍中常見的詞彙,如《周易》坤卦上六:“龍戰於野,其血玄黃。”又如《左傳·昭公十九年》:“鄭大水,龍鬥於時門之外洧淵。”其他如“白龍與五黑龍鬥”“二龍鬥於南陽城西”之類的掌故更是難以計數。但是,在唐前的屠龍、龍戰、龍鬥故事中,龍都是作為被征服或者被觀察的對象,是作為一種畜龍,而不是人格化的龍為我們所知,所以,我們不知道龍戰、龍斗的具體原因和目的。古代小説很少講述兩條龍因為水域管轄問題而發生鬥爭的故事,但在當代民間故事中,這一類的故事卻為數不少。
在全國省卷本中,善、惡兩龍直接戰鬥的故事計有30則,其中有19則是因為爭奪水域管理權或旱澇主導權而發生的戰鬥,其中禿尾巴老李的故事佔了15則。禿尾巴老李的經典戰鬥場景發生在黑龍江,傳説這裏從前是小白龍的江,小白龍總是發水傷人,沿岸百姓苦不堪言,於是爆發了小黑龍禿尾巴老李與小白龍的奪江之戰。戰鬥中每當小黑龍一翻上來,老百姓就扔饅頭,每當小白龍一翻上來,老百姓就扔石頭。最終,小黑龍贏得戰鬥,這條江從此叫黑龍江。傳説禿尾巴老李的母親是山東人,因感孕而生老李,某次切菜或鋤地時不慎將老李的龍尾砍斷一截,導致老李負痛離家。龍母去世之後,老李每年回鄉掃墓,所到之處必風雨交加。東北的山東人則因為老李而受到特別關照:“聽闖關東的人們説,坐船過江的人臨開船時總是問:‘有山東人嗎?’不管有沒有,人們都説有。説有就翻不了船,説沒有就非翻不可。這就是禿尾巴老李的緣故。”對待小白龍和小黑龍,人們採取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對待小白龍是降服、鎮壓、驅逐;對待小黑龍則是攀親、結親、奉事。全國省卷本計有徵服或懲罰惡龍的故事176則。其中,勇敢的小夥子勇鬥惡龍的故事最多,其次是玉皇大帝、觀音菩薩等上層仙佛出手懲治惡龍的故事。此外,在整個華北及周邊地區,還廣泛流傳“結龍親”的故事。

我們以北京卷《黑龍潭的傳説》為例:一條禿尾巴黑龍觸犯天條被貶到人間,住在房山縣一個水潭裏,變成黑大漢到大安山一財主家做長工,自稱大老張。大老張每天睡覺,但是活不少幹,財主偷看發現他幹活時變成一條黑龍,於是主動提出把閨女嫁給他。第二天,老張離去,財主閨女突然摔死,夜裏託夢給父母説她是龍王奶奶。後來,一條白龍跟黑龍搶水潭,黑龍託夢給財主,讓他備好武器,第二天到河灘去助戰。財主幫助黑龍戰勝白龍。再後來,人們在潭邊建起龍王廟,供奉黑龍和龍王奶奶,如果求雨不順利,就要到大安山請人,求“姑老爺子”降雨。這一故事類型在山西、陝西、河南較多,當地或稱龍王為姑爺,或稱姐夫,凡是有這類故事流傳的地區,“女子所屬的家族和村落在同區域內的祈雨儀式中具有主導權”。人們通過締結龍親,拉近跟龍王的心理距離,進而削弱龍王的絕對崇高感,方便向對方提出要求。
龍性與人性、龍形與人形的共融
在大乘佛教觀念中,龍眾屬於畜類,人若有惡行劣跡,死後將會轉世為龍;而龍如果能認真修行佛法,也可脱身為人。佛教將善與惡的價值關係轉換成人與龍的生理關係。《佛説海龍王經》提到十幾種違失禁戒之人將會“壽終之後皆生龍中”的惡果,如:“我般泥洹後多有惡比丘、惡優婆塞,違失禁戒,當生龍中,或墮地獄”。在這裏,“生龍中”是與“墮地獄”並列的惡果。
佛經中的龍王形象,主體是蛇,但也可以作人相。《説矩裏迦龍王像法》稱:“其形如蛇,作雷電之勢,身金色,系如意寶,三昧焰起,四足蹴蹹之形……若作人相者,面目喜怒,遍身甲冑,猶如毗嚕博叉王,左託腰把索、右臂屈肘向上執劍。”總體來説,龍王的樣貌還是以“兇相”為主,佛對僧護比丘説:“汝於海中所見龍王,受此龍身,牙甲鱗角,其狀可畏,臭穢難近。”直到唐代,佛教的祈雨龍王主要還是依照佛經對龍王的描述,刻畫成多頭蛇身的形象。不空和尚的《大雲經祈雨壇法》説:若天亢旱時欲祈請雨者,於壇中畫七寶水池,池中畫海龍王宮,於東南西北各畫一龍王,“皆在靉靆青黑雲中,半身已下如蛇形,尾在池中,半身已上如菩薩形,皆合掌從池湧出。”

莫高窟中的龍王禮佛圖
從現存的古代龍王圖形上看,敦煌石窟中的龍王圖像,主要有獸形、人獸結合形與人形三類。獸形龍王可分為走獸形與蛇形兩種;人獸結合形龍王也可分為獸頭人身形、人身蛇尾形兩種;人形龍王可分為武將形、菩薩形、王者形、天官形四種。“龍女則體型較小,一般着大袖襦裙,披雲肩,手持長柄香爐、花盤、燈等作供養。”龍一旦進入“人格化”軌道,很快就會面臨生、老、病、死的困擾,具有了人的情感和苦惱。東晉幹寶《搜神記》中,《病龍求醫》中的龍為了報答人類救助之恩,主動為當地降雨,打出一眼清冽的井水;《古巢老姥》中的龍用地陷和洪水報復那些分食龍肉的居民,唯獨照顧了一位未食龍肉的老姥。
傳統龍神地位偏高,佛教龍王地位偏低,兩相結合,就成了《西遊記》中的有錢有勢沒地位的龍王。在民間故事中,人變身為龍是一件非常矛盾的事:一方面,人們崇拜龍神,認為變身為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華麗轉身;另一方面,龍與人畢竟是兩種生命形態,無法共存於同一空間,必然會在龍與親人(主要是母親)之間經歷一場生離死別的痛苦過程。當代民間故事中的人化龍事件,主要分為三種情形。
一是龍母孕龍。這類故事以禿尾巴老李為典型,從廣東到黑龍江,到處都有這類故事,全國省卷本計有21則。比如浙江卷《龍母娘娘》:姑娘不小心吞下兩顆龍蛋,生下一黑一白兩條龍,人言可畏,只好躲進山裏,龍子每天夜裏摸黑來吃奶,有一次突然現身,把母親嚇死了,母親臨死之前要他們為人造福。又如北京卷《龍母廟》:延慶一個大姑娘吃了河裏飄來的蘋果,生了五個龍子,龍子幫助大家退去洪水,開出一條小河,然後帶着母親一起昇天,人們在當地修龍母廟。
二是吞珠變龍。男主人公因為某種機緣從龍王處得到一顆寶珠,為了護珠,或是因為好奇,吞下寶珠,變成一條龍。比如山東卷《吞珠變龍》:白鬍子老頭送給王山一顆寶珠,放在米缸裏面可以不斷出米,財主搶奪寶珠,王山吞下寶珠變成一條龍,其老家就叫龍泉村。又如河南卷《淮河的來歷》:吳忌撿到兩顆龍蛋,其母讓吳忌吃掉龍蛋,他將水喝光,變成一條龍,吳忌走的時候,每走一段就回頭叫一聲娘,回了十八次頭,於是出現了十八個望娘灘。
三是被封為龍。各地最靈應的龍王廟,供奉的都是人龍,多數都是有功於民的地方官員或者修行道士,死後被老百姓奉為龍王。比如,傳説廣東潮州青龍廟主是蜀漢永昌太守王伉,甘肅洮河流域索陀龍王是明初大將軍康茂才,河南洛陽萬安山白龍王是道士許三多,山西襄垣焦龍王是一位姓焦的道士。這些人一旦被尊為龍王,自然就會擁有龍的各種神通,但他們在廟裏的形象依然是人形。這類龍王無論從形態、功能,還是政治地位等方面,都已經擺脱了佛教龍王的外在形貌,成為與城隍、福主同類的神靈。
結語:龍王譜系的泛化
不同國家的語言是在各自歷史文化中發展出來的,不同語言的所指和能指差異非常大,完全對等的翻譯是不可能的。正是因為支謙別出心裁的意譯,在佛教Nāga與中國龍神之間,找到了彼此相通的文化內核,才讓佛教文化變得更加容易為中國民眾所理解和接受。為了區別佛教Nāga與中國龍神,支謙富有創意地生產了“龍王”這樣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新詞彙。佛教龍王雖然並不完全等同於中國龍神,但是,龍王與龍神的形態相似性、功能相似性、譯名相似性,為兩者的語義融合奠定了初始的語言基礎。

龍王概念滲入中國之後,龍王行雨、龍宮多寶、龍女有情等觀念,不僅結合了中國原有的龍神職能,還與中國的異類婚故事、異境遇仙故事、動物報恩故事、解難題故事相嫁接,既保留了佛教龍王故事最基本的原型要素,又蜕變出不同於佛教龍王故事的多種故事類型,生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豐富的龍王文化。
歷代統治者推崇龍王信仰,分封五方、四海龍王,目的是強化中央統治者的自我定位,將山川湖海的神權統治納入中央王朝的統一管理體系,明確龍王只是作為帝制王朝的神界臣屬,負責管理五方四海的疆域,以此向民間社會宣示“四海龍王來進表,八方歸順聖明君”的神聖秩序。藉助宗教、皇權以及民間社會三方面的加持,從西晉到清末,龍王信仰不斷擴充勢力範圍、深入基層社會,滲透到民間文化的方方面面。與此相應的另一面,則是龍王譜系的不斷泛化。
**一是龍王層級的泛化。**龍王崇信在清代達到極致,據陶金考證:“清世宗(1678—1735)以京師時應宮為中心,構建起一龐大的全國性龍神祠廟系統,在其執政的十三年中,所敕建的龍神祠廟多達三十餘座。他不但自己在時應宮中為受雨旱災害的地方祈福,並要求各地督撫將各省龍神神像迎請回屬地,建祠祈禱,一如時應宮之分支。”直到20世紀,沿海地區的龍王廟依然十分普遍,據葉濤在山東即墨區田橫鎮的調查:“在所轄30個村莊中有18個村莊是漁村,每個漁村都有龍王廟,其中周戈莊的龍王廟規模最大,有一間廟堂,內有龍王、趕魚郎和女童子的畫像;山南村的龍王廟規模最小,是一座一米見方的石廟,廟內無塑像。”也就是説,上至皇宮,下至村莊,全都建立起了層級不等的龍王廟。四海龍王之下,大江大河以及洞庭湖這種大湖龍王,以其水域廣、勢力大,成為龍王諸侯中的強勢羣體。在民間故事中,大龍王管制和欺壓小龍王是非常普遍的。
**二是家族譜系的泛化。**在文人筆記和小説當中,早期龍王、龍女、龍宮的概念及其想象,有非常明顯的佛教烙印。唐宋以降,龍王家族譜系逐漸泛化,龍母故事、龍女故事、龍父子故事、龍兄弟故事不斷湧現。在甘肅洮岷漢、藏、回三族雜居地,甚至出現了女性龍王,比如朱元璋作為真龍天子,他的妻子馬秀英出任“西郊透山響水九龍元君”、姐姐朱氏出任“金木元君都大龍王”等。
**三是社會關係的泛化。**龍王之上,有行政關係和神道關係兩大塊。行政關係也即以玉皇大帝為頂點的隸屬管轄關係;神道關係主要指龍王與觀音菩薩、太上老君以及人間帝王、得道天師等非凡勢力的博弈。龍王之下,又可分為業務系統和管理系統兩大塊。業務系統多仰仗傳統職司,許多水陸畫和龍王廟壁畫都會表現龍王帶領風伯、雨師、雷公、電母行雲布雨的場景。管理系統又可分為家族管理以及對水族生靈的統治管理,比如舟山地區的“海洋龍神信仰,有着龐大完整的體系構建。以東海龍王為中心,包括龍宮、龍子龍女、龍婆、龜丞相、蝦兵蟹將等。海龍王是龍宮的統治者,掌管魚蝦蟹貝一切水族,是海中的帝王。海洋就是其國土,水族就是其臣民”。
**四是龍王職能的泛化。**明清以來的龍王職能被大幅擴張。與水龍王行雲布雨的職能相反,一些火龍王到處煽風點火,殘害生靈。甘肅卷《三危山和鳴沙山》説,敦煌地區有一條沙龍王黃龍,專門吐黃沙刮黑風,死後變成鳴沙山。此外還有一些行業性龍王,比如在雲南:“許多地方祭龍為的是求雨,而云龍白族鹽井地區祭龍為的是少下雨,以求‘滷旺鹽豐’。因此,滷脈龍王崇拜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求雨功能的弱化。”福建卷《分龍節》講得更加有趣:福安畲山有木龍、鼓龍、革帶龍、沙龍,這些龍只顧自己尋歡作樂,弄得民不聊生,玉皇大帝不得不召集各路龍公開會,分派他們各司其職,開會這天就叫分龍節。
**五是龍王形象的泛化。**在民間故事中,一切水族都有可能被稱作龍子和龍女,其中最典型的形象是小蛇、鯉魚、金魚,甚至龜、鱉、巨蟹之類。龍王的形象尤其多樣化,除了宗教美術中的菩薩形象、帝王將相形象、龍頭人身形象、人頭蛇身形象,民間文學中最常見的是白鬍子老頭形象,此外還有黑大漢、黑臉長工、白衣秀才、英俊小夥,以及變身的大魚、山羊等形象。
**六是故事情節的泛化。**情節的泛化主要表現在龍女故事中。早期的龍女報恩故事和龍女婚配故事,不僅自身相嫁接,出現大量的龍女報恩嫁凡人故事,而且經常與雲中落繡鞋故事、田螺姑娘故事、畫中人故事、解難題故事、百鳥衣故事發生嫁接,生成多姿多彩的龍女故事。有些龍女故事甚至與兩兄弟故事、變心故事、換妻故事發生嫁接,在龍女畜類的佛教觀念基礎上,生長出許多新的故事情節。
不同語言、概念、故事、觀念等異質文化要素的碰撞與融合,啓發了語言所指的奇妙生長。**佛教龍王的中國化過程,其實也是中國龍神的龍王化過程。**正是因為吮吸異質文化之營養,在本土文化中加入了可持續生長的新變量,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雜糅、調和,在文明互鑑中刺激了傳統文化的蓬勃新生,煥發出更加豐富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