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在 “中國後院”, 下了一盤大棋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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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洋紫
編輯|李小天
在馬來西亞的西海岸中部,坐落着擁有120萬人口的森美蘭州,當地居民主要以種植水稻、油棕、橡膠等農作物為生。這裏距離美國 13000 公里有餘,但其中的一個定居點,卻以美國第36任總統約翰遜命名。
時間回溯至1966年10月30日,時任美國總統約翰遜到訪名不見經傳的此地。彼時,美國國內的黑人民權運動如火如荼,越南戰爭戰事升級;在這一年,蘇聯和美國接連實現了月球探測器軟着陸,美蘇爭霸從地球蔓延至太空。東南亞,日益成為美國擴張勢力範圍、遏制共產主義的重要據點。
約翰遜的到訪,是美國總統在東南亞開展“魅力攻勢”至關重要的表演環節。在馬來西亞不到21小時的停留期間,他甚至還親自體驗了橡膠樹的割膠過程——堪稱恪盡職守、敬職敬業。
將近半個世紀後的2014年,世界秩序已從美蘇爭霸演變為以中美兩國為核心的G2體系(Group of Two)。隨着全球經濟中心的遷移,亞洲,變得前所未有的重要。
2014年,亞太地區的國內生產總值佔全球40%;按照當時的預計,2025年,這一數額將達到60%。美國政客們認為,決定全球政治未來的地區,不在華盛頓,而是在亞洲。“重返亞洲”,成為美國舉足輕重的外交戰略,也成為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第二任期需要完成的核心政績。
由此,在2014、2015年,奧巴馬連續兩年出訪東亞和東南亞,以擴充與兩大盟國日本、菲律賓之間的軍事協定,努力宣傳其“重返亞洲”的戰略信譽。
馬來西亞,也成為他駐足的一站。在訪問期間,這位在印尼度過童年的非裔美國總統,用還算流利的馬來語,回憶起母親對蠟染藝術的熱愛。以至於《馬來郵報》社評稱他是“懂得在伊斯蘭世界使用尊重語言的總統”。當時流傳在社媒的一張熱門照片是,奧巴馬微笑着與一位穿頭巾的小女孩擊掌,被網友配文“Our first American president who feels human.(第一個感覺有人味兒的美國總統)”
時間來到前不久的2025年10月26日,特朗普成為了第三位在吉隆坡機場落地的美國總統。在他為期一週的亞洲三國——馬來西亞、日本與韓國的訪問行程中,首站就是馬來西亞。
在他抵達的前一天,中美兩國經貿團隊在吉隆坡舉行的經貿磋商中達成基本共識,兩國間的貿易衝突暫時畫上休止符。顯性的貿易對抗告一段落,而隱性的地緣博弈始終暗流湧動。特朗普,正試圖將東盟國家牢牢招募到美國的地緣經濟幫派之中來。
特朗普也緊緊抓住這次“秀場”提供的舞台:一方面,特朗普在兩個任期內都強調自己調解了全球七場衝突,卻始終與諾貝爾和平獎失之交臂,此次特朗普借柬泰停火協議,恰好成為彌補遺憾的絕佳素材。另一方面,特朗普也借東盟峯會的場子在馬來西亞見了一系列東南亞領導人,分別與泰國、柬埔寨、馬來西亞、越南簽署“互惠貿易協定”,並與馬來西亞和泰國簽署了“礦產協定”。
六十載滄海桑田,三任美國總統。馬來西亞,見證了世界政治經濟格局的此消彼長、風雲變幻。但正如太平洋上的季風一樣,變化背後,自有其顛撲不滅的邏輯與秩序。

在馬來西亞停留的一天中,特朗普的行程十分緊湊,他出席了東盟(ASEAN)峯會,在吉隆坡與多個東盟成員國領導人同框,並參與了柬埔寨與泰國邊境停火協議的簽署,該儀式由馬來西亞主辦,他也在場。
10月26日,特朗普在吉隆坡國際機場走下“空軍一號”,受到馬來西亞總理安瓦爾的迎接。隨後,特朗普走向一羣正在表演傳統舞蹈的馬來西亞人,並揮舞手臂,在現場跳舞,短暫地加入了他們的表演。
從現場視頻看,這位年近8旬的老年政治家舞動的動作不算太大,但是面子上的功夫也是做足了,且這樣的表演成分總是能捕捉媒體的眼球,成為較好的傳播素材,也是一種流量天菜。
在與馬來西亞的大國賬單中,特朗普與馬來西亞簽署了《美-馬互惠貿易協議》等一系列協議,內容涉及出口關税減少、產業市場準入、汽車等工業品的開放。

根據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USTR)數據,2024年美國對馬來西亞的商品與服務貿易總額約 80.1 億美元。美方向馬來出口約 27.6 億美元,馬來西亞向美出口約 52.5 億美元,美國對馬來西亞出現約249 億美元的商品貿易逆差。馬來西亞向美國出口較大的類別包括電子產品(如半導體、電子零件)、機械設備、棕櫚油及其製品、橡膠製品。
2025年4月起,美國宣佈對馬來西亞進口商品將施加一個基線 10% 的關税,隨後對馬來西亞設定了更高“互惠”關税(24% 起)作為談判槓桿。到 2025 年7月,馬來西亞貿易部長稱美國提議將其出口至美國商品的關税率提高至25%。在 2025 年4 月、7 月的報道中,美國提到若馬來西亞不達成某些貿易/非關税壁壘改革,美國將從 8 月1日起對馬來西亞商品施加25%關税。
通過這些協議,馬來西亞被視為“供應鏈樞紐”角色被強化。在礦產與關鍵原材料供應鏈方面,他與馬來西亞達成關鍵礦產(critical minerals)合作備忘錄(MOU),目的是降低對中國供應鏈的依賴。 這也表明了特朗普眼中,馬來西亞在大國貿易中所處的位置,至關重要。
據路透社報道,馬來西亞貿易部長週三表示,馬來西亞在與美國的談判中不會觸及某些“紅線”。投資、貿易和工業部長東姑扎夫魯·阿齊茲以保密協議為由,拒絕透露這些紅線的具體內容,但他表示,美國提出的要求侵犯了馬來西亞的國家利益和主權。
相比之下,2014年奧巴馬到訪馬來西亞時,與首相納吉布會談,簽署貿易與安全合作協議;參觀國家清真寺,脱鞋入內,以示尊重;在馬來大學演講,談“寬容與多元”。
彼時,負責東亞與太平洋事務的美國助理國務卿丹尼·拉塞爾曾表示,“美國在該地區(亞洲)的存在從未像現在這樣受到歡迎,而且很少——如果不説是從來——像現在這般重要。”當時的美國,在經濟、軍事和外交層面同時推進“重返亞太”戰略,奧巴馬想以TPP(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來“寫規則”——讓亞洲貿易規則由美國主導,而非中國。
雖站在相同的位置,但10年前的美國大國形象更為體面。相比賬單高低,奧巴馬在嘗試構建規則,而本次是特朗普2.0時期的亞洲“首秀”,“非常特朗普”的賬單方式和越來越不容忽視的亞洲力量則是已經發生的變動。
特朗普出身商人,自第二任期開始後,外媒圍繞特朗普的人物刻畫多為“dealermaker(交易締造者)”或是“peacemaker(和平締造者)”的討論。去年11月底美國大選落定到今天,已經近一年的時間。一系列關税升降的博弈中,讓不少外貿從業者發出“川普一年,世上千年,可以説有時候度日如年”的感慨。而在特朗普對美國國家財政收入和支出的資金騰挪中,其上任初期揚言想要解決的美國國家債務問題,不降反增——據美聯社消息,美國政府的國民總債務週三突破38萬億美元,這一數字在去年11月為36萬億美元,這一創紀錄的數字凸顯了美國資產負債表上債務加速增長的趨勢。

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院長、美國研究中心主任、復旦發展研究院副院長吳心伯指出,“與第一任期相比,亞洲國家對美國的態度大不相同。”
一方面,特朗普對地區國家廣泛加徵關税,使得這些國家對特朗普治下美國的信任度下降、負面情緒上升;另一方面,亞太格局正朝“多重力量平衡”的方向演變。很多東南亞國家將中國視為主要經貿夥伴,對美國不再是“唯命是從”。
“與八年前相比,特朗普此訪面對的,是更加擔憂、懷疑和冷淡的地區氛圍。在其第二任期內,美國在亞太的作用、地位和影響力會進一步下滑,多元化的地區格局則愈加清晰。”吳心伯説。

接下來的行程中,特朗普同樣和日本、韓國“談了生意”。
在日本,會談過程中,雙方簽署了《關於邁向日美同盟新黃金時代的實施協議》和《確保關鍵礦物和稀土供應的日美框架》兩份文件。一份是日本將承諾對美投資5500億美元,包括能源、半導體、造船等領域,還要購買美國天然氣、大豆等;另一份是美日合作開採、加工關鍵礦產,也就是稀土。

會談之前,日美內閣還交換了一份《技術繁榮協議合作備忘錄》,明確指出兩國將在人工智能、研究信息保密、通信技術、醫藥及生物供應鏈、量子、核聚變、宇宙探索等7大領域展開長期合作。日方負責人小野田紀美以“全球核心技術競爭加劇”的大背景,進一步為日美強綁定背書。
據日本財務省2024年度的貿易統計,日本對美國的出口額為21萬6483億日元,從美國的進口額為12萬6434億日元。日本方面的貿易收支(出口額減去進口額)為9萬48億日元的順差。
2014–2024 年期間,日本向美國出口的主要類別包括:汽車與汽車零部件、機械設備、電子設備、醫藥產品。美國向日本出口的包括化學品、塑料、機械、飛機、農產品等。日本市場方面,美國出口農產品、食品、飛機、技術設備等具有增長空間。
而對於當下老齡化加劇,少子化嚴重的日本來説,出口是經濟的“救命稻草”之一。而美國是日本的第一大貿易伙伴國,即日本對美國的依賴度要遠遠大於美國對日本的依賴度。

因此,在招待美國方面,剛出任日本首相僅一週的高市早苗做足了功夫。如贈送安倍使用過的高爾夫球杆,用美國產大米和牛肉宴請特朗普,宣佈提名特朗普角逐諾貝爾和平獎等。
但表面功夫好看,賬單上還是吃虧。此次,一份是日本將承諾對美投資5500億美元(據IMF數據,這個數字約為日本名義GDP的14%),包括能源、半導體、造船等領域,還要購買美國天然氣、大豆等;另一份是美日合作開採、加工關鍵礦產,也就是稀土。
此外,美國對日本進口商品施加了基線15%關税(比先前可能達到的25%有所緩解)作為談判達成的一個條件。在此之前,美國曾威脅對日本進口商品徵收高達25 % 的關税,尤其是汽車及汽車零部件。協議還規定,對於日本願意給予美國更多市場準入(例如汽車、農業、能源)作為條件,美國的關税政策會有所調整。
《東京新聞》等媒體指出,本次投資合作對日本方面幾乎沒有利益可言。據目前瞭解,考慮對美開展投資的企業有三菱重工、東芝、IHI、軟銀等,都是當地最有代表性的巨頭。這一批對美投資產生的收益,將在日本收回本金後以美國9成、日本1成的比例分配,散發着一種“新時代廣場協議”的氣息。
事實上,據共同社報道,自11月1日起,美國對進口中型和重型卡車加徵25%關税,疊加原有的25%,關税率達到50%。據日本貿易振興機構資料,去年一年裏面,日本出口至美國的卡車,至少有1.5萬輛,因此美方這一政策,無疑將對日本車企造成重大影響。
在關鍵礦產與稀土(金屬)供應鏈方面,兩國宣佈將合作減少對某些國家(尤其是中國)供應鏈的依賴。
另一件很有特朗普風格的事,特朗普跟日本的協議完全聚焦在經濟合作領域。且在這之後,特朗普在韓國,只出席了APEC工商領袖峯會,但缺席了APEC領導人峯會。
美國目前對韓貿易呈較大逆差(即美國從韓國進口遠大於對韓出口)。2024年美國與韓國的商品貿易總額約為 1971 億美元。其中,美國對韓出口約 656 億美元,美國從韓進口約 1316 億美元。
目前,美國對韓國的進口關税政策為:美國政府曾威脅對韓國進口商品徵收 25% 的關税,如果雙方未達成新的貿易協議。該協議是雙方在 2025 年7 月左右進行談判、隨後在10月底確認細節的。美國與韓國達成了一項貿易框架協議,規定美國將把對韓進口商品(尤其是汽車)實施的“互惠關税”由原先 25 % 降至約 15 %。

特朗普抵韓前的首爾抗議者
另外,特朗普本次前往慶州博物館同韓國總統李在明舉行會談,簽署《美韓科技協議》,並就困擾雙方許久的貿易協定達成共識。作為美韓貿易協定核心爭議點的3500億美元投資基金,最終確定為2000億美元現金和1500億美元造船業合作,前者將年度現金投資額限制在200億美元,即整體時間跨度會長達十幾年。
2014年,奧巴馬訪問亞洲的時候,也去了東京和首爾,那時和安倍晉三共進晚餐,被稱為“壽司外交”,但雙方在TPP談判上進展有限,日本堅持保護農業市場,美國堅持汽車關税。後來在首爾,朴槿惠當時正面臨“世越號沉船”悲劇的國內危機,奧巴馬也在青瓦台簡短表達慰問,訪問氛圍因此低調。
對奧巴馬來説,關鍵在於建交,而非生意。
最後,也是西方媒體最為關注的一站,即中美元首在釜山見了一面,持續1小時40分鐘。而雙方在釜山會晤前夕,特朗普在社交媒體上用全大寫字母發文:“THE G2 WILL BE CONVENING SHORTLY!”(G2即將召開!)
G2概念的提出最早可追溯至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時期,由美國經濟學家伯格斯登提出,後來得到基辛格等人的推崇。奧巴馬時期曾提出中美共治構想,特朗普主動提到G2概念,表明他心中已基本承認中美的平等地位,是在貿易戰、科技戰等多輪博弈後不得不面對現實的結果。
從奧巴馬到特朗普,10年過去了,美國總統的亞洲訪問中,中國從一個“缺席的主角”,變為“在場”。
10月,經濟學人曾發表文章《為什麼中國正在贏得貿易戰》,認為在貿易戰中,中國比美國更容易喘口氣。原因在於,貿易戰的鋒芒相對的局面下,中國通過不斷試錯,逐步建立起了一套新的全球貿易規範,截至9月份的一年中,其商品出口增長超過8%,而對美國的出口卻下降了27%。
即在舊自由貿易秩序的廢墟上建立一個由中國主導的體系,並能夠與特朗普的關税變動相抗衡。預計未來中國還會利用其作為先進製造商和70多個國家最大貿易伙伴的地位,重塑貿易規則的例子越來越多。
在特朗普時期,更多以經濟手段做國家管理方法的策略開始出現。除了對外的關税政策,對內也是如此。比如,今年8月,美國政府已同意收購芯片公司英特爾近10%的股權,作為交換,政府將此前授予英特爾的近90億美元補助金轉為股權。該協議將使美國政府成為英特爾的最大股東。在此之前,政府已與美國為數不多的稀土材料生產商之一達成了類似協議。此外,美國能源部還獲得了認股權證,有權以固定價格收購一家鋰業初創公司的股份,作為對該公司提供政府貸款的交換條件。

國際關係學者施展曾表示,隨着全球貿易的變動,全球的政治空間跟經濟空間不再重合了,產品的生產過程、貿易過程是橫跨多個國家的,意味着過去管用的宏觀經濟政策有可能在今天就不管用了。
力量牽絆中,當政治姿態讓位於資本回報,新的紐帶、鏈接和角色正在搭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