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錦方為大問題”究是何意?_風聞
桅杆677-写作纯属爱好!6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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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榮桓元帥自參加秋收起義、跟隨毛澤東上井岡山以後,有能力,講原則,識大體,顧大局,一直深受毛澤東信任。1963年12月16日,羅榮桓英年早逝,毛澤東異常悲痛,寫下了一首《吊羅榮桓同志》。詩是這樣的:

記得當年草上飛,紅軍隊裏每相違。
長征不是難堪日,戰錦方為大問題。
斥鷃每聞欺大鳥,昆雞長笑老鷹非。
君今不幸離人世,國有疑難可問誰?
對這首詩的理解,尤其是對“戰錦”二字的理解,從某個時點以後,很多出版物將其解釋為“攻打錦州”,説是毛澤東藉以批評林彪,如中央文獻研究室編著的《毛澤東詩詞集》等。我手上有一本中華書局出版的《毛澤東詩詞欣賞》(周振甫著),其中對“戰錦方為大問題”的解釋,就是説毛澤東堅持要打錦州,“但林彪仍然找出種種理由來一再反對(攻打錦州)。羅榮桓同志是主張執行中央軍委和毛澤東同志的戰略決策的,所以詩中特意提到。”還有一些文章在解釋這句詩時,甚至説東野在南下作戰以後,林彪攻錦決心再度動搖,給軍委發出加急電報,要求回師打長春。羅榮桓事後在得知這一情況後堅決反對,並與林彪發生爭論,還拍了桌子。最終在羅榮桓的堅持和反覆勸説之下,林彪只得將前電作廢,重新表態仍擬攻打錦州。
筆者在之前的文章中,曾提出這種解釋於歷史事實、於當時環境、於情、於理均不符,完全是某個時點後的生搬硬套。有讀者提出,希望對此進一步解釋。本文試作解釋,以饗讀者。
首先,看看歷史事實:
1948年9月,東野南下北寧線作戰行動開始以後,林彪在得知國民黨新5軍和獨立95師海運增援葫蘆島的消息後,由林彪口述並以林羅劉名義,於10月2日22時致電中央軍委:由於錦西至錦州之間不到30公里,擔心一旦錦州久攻不下,阻援部隊不一定能堵住東進兵團。因而攻打錦州的信心一時有所動搖,在難以決斷之下,林彪提出攻錦州、打長春兩個行動方案,並説“以上兩個行動方案,我們正在考慮中,並請軍委同時考慮與指示”。實際上是希望軍委幫助決斷,並非真的要“回頭打長春”。而且,這只是林彪與軍委之間的溝通,部隊的攻錦行動仍按計劃展開。這就是後來著名的林彪“回頭打長春”電報。

事實上,據當時在場並親手處理電報的林彪秘書譚雲鶴回憶,這封林羅劉名義出的電報,是經羅榮桓和劉亞樓圈閲同意後才發出的。由於事關重大,電報發出後,林羅劉三人當晚都在思考。羅劉第二天一早一起去找林彪商量,認為錦西雖然增加了4個師,但是還是有辦法對付的。林彪也表示,因為敵人增兵,“所以我猶豫了一下,那還是打錦州吧。”羅榮桓提議補發了一份電報,向中央表明了打錦州的態度和決心。
毛澤東10月3日看到“回頭打長春”電報後,一時比較生氣,連回兩電,明確攻錦計劃不應改變,並在電文中連用三個“不敢打”。這在毛澤東給林彪的電報中是罕見的。但毛澤東在發出電報之時,林彪的攻錦決心已定。毛澤東在收到林羅劉補發的電報後,也立即回電:“你們決心攻錦州,甚好甚慰。”
事實上,這封電報與之前的很多電報一樣,完全屬於對戰役行動正常的軍事交流,既不存在林彪“找出種種理由來一再反對”攻打錦州一説,更不存在羅榮桓“堅決反對”林彪的意見併發生爭論一説。
其次,看看寫詩時的環境:
在國內,我國當時正從3年自然災害中逐步恢復,局勢相對穩定。在國際上,當時中蘇兩黨在在意識形態及兩黨關係問題上論戰正酣。從1960年開始,中蘇之間展開了長達10年的論戰,並在1963年9月至1964年7月達到高峯,《人民日報》和《紅旗》雜誌陸續發表9篇論戰文章,堅持維護黨和國家獨立自主的原則立場,反對黨與黨、國與國之間的不平等關係。中蘇論戰及關係破裂,是新中國建立後,可與抗美援朝相提並論的重大事件。羅榮桓是1963年底辭世的,毛澤東這首詩就是在這個國際大背景下寫成的。毛澤東的詩作歷來大氣磅礴,很少就事論事。如果不明白當時的國際環境這個大背景,就很難理解《吊羅榮桓同志》這首詩。

第三,從情感上看:
毛澤東寫詩喜笑怒罵,但罵的都是敵人,如“蚍蜉撼樹談何易”、“有幾個蒼蠅碰壁”等,甚至“不須放屁”!在毛澤東的詩中,從未批評過自己人,更不可能批評自己正信任的人。1959年8月之後,林彪接替彭德懷,擔任主持軍委日常工作的副主席兼國防部長,毛澤東對林彪正信任有加。這個時候,毛澤東不可能把原本不存在的事(攻打錦州上的爭論)拿出來,借弔唁羅榮桓批評林彪。此外,林彪與羅榮桓的關係也很不錯。羅榮桓病逝,林彪在遺體告別時題了“良師益友”4個字。因此,將“戰錦”解釋為“攻打錦州”,於情不合。
第四,從事理上看:
這首詩的第二聯是“長征不是難堪日,戰錦方為大問題”。這兩句是一種遞進關係。如果把“戰錦”解釋為“攻打錦州”,則這一聯的意思就成了:萬里長征還不是難以忍受的,攻打錦州才是更大的問題。這不僅不符合史實,在道理上就更講不通了。長征途中,我黨我軍已處於生死存亡的邊緣,可以説是九死一生。而攻打錦州之時,無論是東北還是全國形勢,都已勝利在望。在攻錦問題上,東北野戰軍已經處於絕對優勢地位,勝利沒有懸念,只是時間早遲問題。因此,説攻打錦州比長征更加難以忍受,這在史實和道理上根本無法説的通。
既然把“戰錦”解釋為“攻打錦州”,於歷史事實、於當時環境、於情、於理上都説不通,那麼應該如何解釋才合理呢?
也有人把“戰錦”的“錦”理解為錦標、錦旗,引申為“戰鬥勝利之後的獎勵”。意思是指勝利之後,如何獎勵革命功臣問題,進而聯想到羅榮桓主持1955年大授銜一事。這也於情理不符:一是把革命功臣等同於封建王朝的開國功臣,庸俗化了;二是授銜一事雖然困難,但也不至於比長征更難以忍受吧。還有一種説法,由“戰鬥勝利之後的獎勵”,進一步引申“革命的勝利”。這似乎合乎邏輯,但仍然是就事論事,沒有真正理解毛澤東的這首詩。
實際上,聯繫毛澤東在此之前和之後的兩首詞以及本詩的第三、第四聯,就比較容易理解“戰錦”兩字和《吊羅榮桓同志》一詩了。毛澤東在1963年初寫過一首《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1965年5月寫過一首《念奴嬌·鳥兒問答》。

在前詞中,有“螞蟻緣槐誇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後詞中,有“嚇倒蓬間雀”。兩詞中的螞蟻、蚍蜉、蓬間雀等,都是指蘇聯及其領導人,都是因中蘇論戰有感而發的。羅榮桓辭世時,正是中蘇論戰最激烈的時期。毛澤東在弔唁羅帥時,聯想到中蘇論戰和世界格局及其演變,並在詩中表達出來,完全符合毛澤東詩詞的一貫風格和氣魄。毛澤東在建國之前、尤其是中蘇關係惡化之後,一直在思考和擔心我黨會不會“變修”、“戰旗”會不會變色這個重大問題。所以才在他所信任的羅榮桓辭世時,發出“國有疑難可問誰”的感嘆。三首詩詞相對應,螞蟻、蚍蜉,斥鷃、昆雞及蓬間雀,都是同一個指向:目光短淺的修正主義者。此外,聯繫1949年3月毛澤東在七屆二中全會報告中所説的:“奪取全國勝利,這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以後的路程更長,工作更偉大,更艱苦”。因此,詩中的“長征”二字,也並非完全是指紅軍2萬5千里長征,而是引申為奪取全國勝利。
再看看詩的第一聯:記得當年草上飛,紅軍隊裏每相違。這個“每相違”,有人解釋是林彪經常反對毛澤東。這就更是無稽之談了。首先,這個“違”,應作離開、離別解釋,“每相違”即經常分別、見不到面的意思,而不能解釋為“違背”。退一步,即便當“違背”解釋(這樣解釋不合詩意),也與林彪無關。因為在紅軍時期,林彪一直堅定地支持毛澤東,“相違”的是另外一些人。
通過以上分析,毛澤東詩中的“戰錦”就比較容易理解了,全詩的意思也就通順了。“戰錦”即應是“戰旗”的意思。因為近體詩要考慮平仄,這句的第二字需要用仄聲字,“旗”是平聲字,以“錦”字代之,也非常合適。此外,毛澤東的詩詞雖然大開大合,意境深遠,但用詞大多比較通俗,很少用艱澀的字或典故。
筆者試對全詩解釋如下:紅軍時期戰鬥頻繁,不停地行軍打仗;時常分別,難以相見。長征和奪取全國勝利,還不是最困難的;如何保持戰旗不倒、不變色,才是更大的問題。那些目光短淺的小人,時常會嘲笑有遠大理想的志士。你不幸離開人間,今後國家有疑難大事,該和誰商量啊?有必要補充説明一句:此詩基本與林彪無關。
上述解釋,為一家之言,不對之處,歡迎批評指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