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另一個世界也要“以詩為訓”的海昏侯,為我們留下一部失傳的《詩經》_風聞
老拙-自由撰稿人-8小时前
11月8日,新聞報道海昏侯墓簡牘修復,“首次發現秦漢時期全本《詩經》”。
相信有好多人跟我一樣,看了這篇報道以為海昏侯竹簡本《詩經》(以下簡稱海昏侯簡本)比今本《詩經》會多出許多篇章,是個迄今為止的最“全本”。
查了查發現不是的。海昏侯簡本甚至比今本還少了66章。
那為什麼考古界還那麼興奮呢?
因為海昏侯簡本很可能是已經失傳的一種《詩經》版本——“魯詩”。
而我們今天看到的《詩經》版本是“毛詩”。
估計大部分吃瓜羣眾不瞭解什麼是“毛詩”,什麼是“魯詩”,發現了失傳的“魯詩”本《詩經》有何重大價值?
今天就來現學現賣,説説這個事情。
1、《詩經》的漢代門派
在漢代,傳授《詩經》的主要有四個學派:魯詩、齊詩、韓詩和毛詩。
顧名思義,魯詩就是魯國人傳承的《詩經》,齊詩就是齊國人傳承的《詩經》,韓詩就是韓國人傳承的《詩經》,這三家都是“官詩”——官版的《詩經》。
而毛詩自成一派,是民間學派的《詩經》。
魯詩是漢代最早的“官版”《詩經》。它的創始人是申培公,魯國人。漢文帝時,申培公就因為精通《詩經》被立為博士,這是漢代經學最早的官學地位。 魯詩有着顯赫的師承關係——申培公的老師是浮丘伯,而浮丘伯正是荀子的學生。因此魯詩可以説是繼承了荀子的學術血脈。 因為魯詩最早被立為官學,屬於“今文經學”(用漢代通行的隸書寫成),所以在西漢時期影響力非常大。上至朝廷,下至地方官學,魯詩都是主流教材。
與魯詩的“正統”地位不同,毛詩在漢代長期是“民間私學”。毛詩由毛亨和毛萇傳承,據説其淵源可追溯到孔子的弟子子夏。 毛詩原本只在民間私下傳授,未被朝廷立為官學。它屬於“古文經學”(用先秦古文字寫成),直到東漢末年經學家鄭玄為毛詩作注後,毛詩才逐漸興盛起來。
有趣的是,官版的魯詩在西晉時期就失傳了,齊詩亡於三國魏時,韓詩亡於宋代,而民版的毛詩卻一路逆襲,成為後世唯一的通行本。我們今天讀到的《詩經》,其實就是毛詩系統的傳本。
2、門派的核心差異
毛詩與魯詩的不同,不僅體現在傳承路線上,更體現在對《詩經》的解讀方法上。這些差異大致可歸納為三個方面:
一是註釋風格不同。魯詩解經喜歡“以史解詩”,經常引用《春秋》中的歷史事件來印證詩義,甚至採納先秦各種雜説。比如魯詩解讀《關雎》一詩,認為是諷刺周康王沉迷女色而耽誤朝政的作品。 而毛詩則更加註重文字訓詁和歷史背景,強調詩歌的政治教化功能。毛詩在每篇前都附有“小序”,解釋詩的主題思想,還在《關雎》篇前專門寫了總序《詩大序》,提出“美刺”(讚美與諷刺)等詩學理論。
二是思想傾向不同。魯詩源自荀子學派,更加強調禮樂制度和倫理教化。比如解讀《芣苡》一詩,魯詩將其與“蔡人之妻堅守貞節”的故事聯繫起來,突出道德教化意義。毛詩則更加註重詩歌的“經世致用”價值,主張詩歌應該“發乎情,止乎禮義”,用儒家倫理規範情感表達。毛詩系統將《詩經》的功能歸結為“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
三是文本編排不同。除了解讀不同,魯詩和毛詩在文本編排上也有差異。根據熹平石經的殘片可知,魯詩的篇次、章次及分章與毛詩有所不同。 例如魯詩中《桑柔》《瞻卬》《假樂》三篇是連續排列的,與毛詩的順序不同。魯詩共計二十八卷,而毛詩有二十九卷,多出的一卷可能就是《詩序》。
3、為何魯詩消失,毛詩流傳?
一個有趣的問題是:既然魯詩在西漢那麼顯赫,為什麼最終是毛詩流傳下來了呢?
這背後有一系列歷史原因:
學術風氣的轉變。漢代初期,經學偏重“微言大義”,這與魯詩“以史解詩”的特點契合。但隨着時間推移,學者們越來越重視文字訓詁和名物考據,毛詩注重訓詁的特點更符合學術發展的趨勢。
鄭玄的貢獻。東漢末年,大經學家鄭玄為毛詩作《箋》,融合了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的優點,使毛詩更加完善,從而推動了毛詩的流行。
官方的認可。唐代頒佈《五經正義》,其中的《詩經》部分完全以毛詩為本,正式確立了毛詩的權威地位。從此,毛詩成為科舉考試的標準教材,一統天下。 而魯詩則在西晉時期的戰亂中逐漸失傳,後人只能通過其他典籍中引用的片段來了解魯詩的面貌。
值得慶幸的是,海昏侯墓出土的《詩經》竹簡很可能屬於魯詩系統,這為了解魯詩的真實面貌提供了珍貴材料。
4、海昏侯很愛讀詩嗎?
海昏侯墓中出土了5200餘枚簡牘,其中與《詩經》相關的有約1200枚。這些竹簡上寫有“詩三百五篇,凡千七十六章,七千二百七十四言”,證實是完整的《詩經》文本。
海昏侯去到另一個世界還要帶着全本《詩經》,不是用來閒暇之時陶冶情操,而是和其他簡牘一樣的作用一樣,用來訓戒自己的。
在漢代,《詩經》不是一本單純的文學詩歌集,它首先是一部 “經” 。“經”就是標準、是法則、是為人處世的教科書。
所有人學習研究《詩經》的最終目的,都不是休閒養性陶冶情操,而是為了 “通經致用”——即精通經典,並用來指導現實政治和人倫日用。
《詩經》內容極其豐富,就像一個“歷史案例庫”和“情感百科全書”。裏面有歌頌(《雅》、《頌》中周文王、周武王等聖君的事蹟),可以當作榜樣來勸勉。裏面有諷刺(《國風》中很多詩諷刺國君荒淫、政治腐敗),可以當作鏡子來警示。
而在漢代《詩經》的各門派中,魯詩創始人申培公的治學特點是:“獨以《詩經》為訓故以教”,就是隻根據《詩經》文本本身來解釋,不做過度的、牽強附會的聯想,也就是“實事求是”、“有一説一”。
海昏侯的老師王式是申培公的再傳弟子,他學到的《詩經》版本,是經過申公一派考據的、相對貼近歷史本義的版本,其中藴含着正確的歷史經驗和道理。
還在劉賀做昌邑王時,王式就“每日以三百五篇為諫書”向劉賀進諫。就是每天都給劉賀系統講授《詩經》的三百零五篇,要把劉賀教導成一個合格的、有德行的君主。
劉賀做昌邑王是在5-18歲,正是他的少年期。可見《詩經》在他的記憶中會佔有多麼重要的位置。
後來劉賀被貶海昏侯,想必會每每思念到老師當年對他的教誨。
古人“事死如事生”。生前需要的,也是去另一個世界需要的,不僅要有物質上的需求,更要有精神上的需求。《詩經》作為劉賀對自己一生的警訓,同樣要在另一個世界延續思考和訓戒。
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們今天能夠看到失傳已久的魯詩本《詩經》。
5、古老經典的當代啓示
那麼,瞭解毛詩與魯詩的區別,對我們今天有什麼意義呢?
首先,這有助於我們理解中國經典傳承的複雜性。《詩經》不是一成不變的神聖文本,而是在歷史長河中不斷被解釋、被重構的文化遺產。毛詩和魯詩的消長,反映了漢代學術思潮的變遷。
其次,不同流派的解讀豐富了《詩經》的內涵。同一首詩,毛詩和魯詩可能有完全不同的解釋。這些不同的解讀視角,讓我們能夠更加全面地理解《詩經》的豐富內涵。 比如對於《關雎》這首詩,毛詩認為是讚美“后妃之德”的作品,而魯詩則認為是諷刺詩。這種差異實際上擴大了詩歌的解釋空間,讓《詩經》成為了一個開放的文本宇宙。
最後,經典傳承的本質是不斷詮釋和創新。毛詩和魯詩雖然方法不同,但都是對《詩經》的創造性詮釋。它們共同豐富了《詩經》的解讀傳統,也為後世理解這部經典提供了多元視角。
在今天,我們讀《詩經》不必拘泥於一家之言,而是可以博採眾長,形成自己的理解。這正是經典穿越時空的魅力所在。
對比毛詩和魯詩,我們不僅看到了兩種不同的解經方法,更看到了中華文明傳承的偉大智慧。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正是因為它能在不同時代、不同流派的詮釋中,不斷煥發新的生命力。 那片海昏侯墓中沉睡兩千多年的魯詩竹簡,彷彿一位時光使者,向我們訴説着《詩經》傳承中那些被遺忘的篇章。每一次對古老的重新發現,都是對中華文明的一次重新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