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寫紅樓夢第81~84回_風聞
铁鱼-平视世界,平心而论。昨天 21:48
稍微改了一些,就這樣吧,暫時做個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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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情牽茜窗綴舊穗 風起梨香透重帷》
詩云:
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
佔旺相時驚鶴唳,奉嚴詞處斷鶯聲。
金釵未語先垂淚,玉板有言不敢鳴。
莫道秋光無限好,西風已過鳳凰城。
話説迎春歸寧已有旬日,這日正在紫菱洲與探春對弈。但見棋枰上黑白交錯,恰似人生進退兩難。忽見繡桔捧着個黑漆螺鈿食盒進來,眼圈微紅道:“孫家方才遣人送了些蜜漬梅子,説姑爺今早又往錦鄉侯府赴席去了。“探春見那食盒上的螺鈿已有些斑駁,心下暗歎,面上卻笑道:“二姐姐嚐嚐可還爽口?我瞧着這蜜漬得倒好。”
迎春拈起一顆梅子,見那蜜糖裹得厚厚的,在秋陽下閃着琥珀色的光,恰似淚痕凝結。她也不曾入口,只輕輕擱回盒內,嘆道:“難為他們還記着這個。“話音未落,忽見邢夫人房裏的王善保家的掀簾進來,見案上食盒未啓,冷笑道:“二姑娘莫要太嬌貴了,誰家媳婦不是這般過來的?太太叫送兩匹雲緞來,中秋時好裁新衣。“説罷將緞子往炕上一擲,徑自去了。繡桔待要理論,迎春只擺手道:“把前兒寶妹妹送的《太上感應篇》與我取來。”
且説寶玉因迎春之事,連日悶悶不樂。這日午後信步至瀟湘館,但見幾竿翠竹在秋風中搖曳,灑下斑駁日影。
寶玉掀簾進去,恰見黛玉歪在月洞窗下的貴妃榻上,正對着一局玲瓏棋譜出神。見她穿着月白綾襖,外罩件松花綠暗紋比甲,因在病中,只鬆鬆綰個慵妝髻,簪着支素銀簪子。聽得腳步聲,她抬眼時,眼下一抹淡淡的青影,倒比往日更顯清減。紫鵑在旁用個海棠式剔紅小盤盛着冰糖燕窩,見寶玉來了,忙笑道:“二爺來得正好,我們姑娘方才還唸叨這’倒脱靴’的解法呢。”
寶玉挨着竹青色引枕坐下,忽見黛玉腕間纏着舊年他贈的絳珠串子,那十八顆珊瑚珠被日光映着,竟比往時更鮮亮些,不由看住了。黛玉察覺,將棋譜掩在袖上,眼風掃過他:“整日家眼錯不見的,倒像認不得這人似的。“寶玉方回神,從懷中取出一個素棉布舊書套包着的冊子:“昨兒在父親書房整理舊籍,見着這本永昌年間的琴譜,想着你必愛的。”
黛玉接來,只略一翻閲,便擱在一旁,淡淡道:“難為你從那些祿蠹書裏揀出這個來。“説罷,眼波卻不自覺往那書頁上轉了一轉。正説着,忽見小丫頭喘吁吁跑來:“老爺使喚二爺往夢坡齋去呢!”
寶玉聽了,不覺打了個激靈,忙起身整衣,一面暗自思忖近日可有行差踏錯之處。紫鵑見他臉色都變了,寬慰道:“二爺莫慌,聽聞是宮裏大姑娘賜了書來。“寶玉心下稍安,這才匆匆去了。
原來元春在宮中因時疫之故,聖上體恤,暫免了各宮請安。賈政憂心忡忡,命寶玉近日少在外走動,又將新賜的《貞觀政要》交與他抄錄。這裏黛玉摩挲着書套,忽覺夾層內有物,取出看時,竟是去歲端午賭氣絞斷的那半截通靈玉穗子,用一根青絲線鬆鬆地繫着,似連還斷。正是:
茜紗窗下舊痕新,誰系青絲續斷魂。
莫道此身非我有,一生一代總關情。
卻説王夫人這日在梨香院與薛姨媽閒話,見寶釵拿着針線進來請安,藕荷色綾襖配着蜜合色棉裙,襯得面容愈顯豐潤。王夫人因嘆道:“若説穩重知禮,滿園子裏姑娘竟不及寶丫頭。“薛姨媽會意,順勢道:“她哥哥昨日得了個極難得的血燕,正要送與老太太嚐嚐。”
話音未落,忽見周瑞家的來報:“襲人姑娘有事回太太。“原來襲人悄回道:“二爺近日功課倒也勤勉,只是時常為尋些琴譜雜書,翻箱倒櫃,前兒竟險些將老爺舊書閣裏要緊的文書弄亂了。虧得璉二奶奶周全。奴婢想着,二爺年紀漸長,總在姊妹羣中……恐旁人看了,有失禮數。”
王夫人捻着佛珠沉吟:“我何嘗不知。倒是寶丫頭……“語未竟,外間已聞湘雲朗笑:“寶姐姐,快看我新制的菊花枕!“只見湘雲抱着個五彩繡枕進來,上頭繡着"採菊東籬下"的詩句,針腳雖不甚工整,卻別有一番天真趣味。
此時秋光正好,探春約了眾姊妹在藕香榭採桂制香。寶釵正教鶯兒用古法蒸花露,湘雲捧着滿兜金桂要學制胭脂,獨黛玉倚着欄杆看池中殘荷。寶玉抄完書趕來,見黛玉袖中露出半截青穗,正要相問,忽見平兒帶着兩個婆子來拾掇茶具,只得嚥下話頭。
暮色漸合時,寶玉躡足至沁芳閘邊。但見秋水澄澈,幾片殘荷在水面上打着旋兒。那石欄旁果見一個纖影——黛玉已在那裏了,月白綾裙被水光映着,恍若浸在寒煙裏。寶玉急急解釋:“父親逼着抄書,竟耽擱了。”
黛玉卻低頭將個湘繡香囊遞來,囊身只以素線繡着幾竿墨竹,並無一字。寶玉接過,於月光下細看,忽見竹葉脈絡間,隱隱是工尺譜紋路,心頭一顫,方悟是《猗蘭操》的曲譜。待要説話,黛玉已背過身去。恰在此時,假山後燈光遊動,平兒的聲音遠遠傳來:“二奶奶找林姑娘商量中秋夜宴的事呢。”
是夜寶玉將香囊置於枕畔,矇矓間見竹影婆娑,如見黛玉執卷而來。忽聞窗外竹露滴清響,驚醒但見絳珠串子與青絲穗子纏在一處,恰似月下並蒂蓮。正是:
暗蹙春山黛欲流,明珠鮫淚幾時休?
茜紗窗下結新穗,怎奈西風過畫樓。
《第八十二回 痴公子夜制芙蓉帔 慧紫鵑巧試莽玉人》
詩云:
芙蓉帳暖度春宵,弱柳扶風舞細腰。
金縷曲中心事湧,玉壺冰裏淚痕銷。
秋窗已覺涼先到,繡幕那知寒正饒。
試看荷殘香未盡,猶抱枝頭待晚潮。
話説寶玉自那日沁芳閘歸來,將黛玉所贈香囊珍重收在枕函之內。這日正對窗臨帖,忽見紫鵑抱着個錦緞包袱進來,眼圈微紅道:“我們姑娘讓送這個來,説是前兒應了二爺的。”
寶玉解開一看,竟是件月白綾子裱的冊頁,封面題着"瀟湘幽篁集"五字,正是黛玉親筆。翻開首頁,卻是那年《白海棠詩》的原稿,在"偷來梨蕊三分白"句旁,新添一行小楷:“此語雖巧,終落纖穠,不若’借得梅花一縷魂’自然。“字跡秀勁,墨色猶新。
寶玉看得痴了,忽聞襲人進來道:“二爺快些,老太太房裏的琥珀來傳話,説是明兒林姑娘生辰,讓好生熱鬧一日。“寶玉喜得拍手:“可算盼着了!我前兒讓你們尋的松花箋可備好了?“麝月捧上個螺鈿匣子:“按二爺吩咐,都裁成海棠式樣了。”
原來寶玉早半月就開始預備壽禮。既要別緻,又不願落了俗套。最後還是探春出了主意:“林姐姐最愛詩詞,不如將往年詩社的佳作重謄一冊,再配上園中景緻,豈不比外頭買的強?“寶玉聽了拍手稱妙,這幾日便悄悄在房裏整理詩稿。
正忙着,忽見小丫頭子在窗外探頭探腦。寶玉認出是黛玉房裏的春纖,忙喚進來。春纖笑嘻嘻遞上個錦囊:“我們姑娘讓送來的。“寶玉打開一看,卻是幾片曬乾的桃瓣,香氣清冽,底下壓着張字條:“舊年收的桃露,可兑茶飲。“寶玉知是黛玉怕他熬夜傷神,心中一陣温熱。
卻説寶釵這日在蘅蕪苑配藥,聽鶯兒説黛玉近日咳嗽又起,便親自揀了幾味川貝、枇杷葉,用蜜煉了,讓鶯兒送去瀟湘館。回來時鶯兒道:“林姑娘正和寶二爺對弈呢,見了我只點點頭,眼睛還盯在棋局上。“寶釵聽了,手中針線不停,只淡淡應了聲。
次日正是九九重陽,大觀園裏丹桂飄香。寶玉一早換了簇新的月白綾襖,抱着詩冊往瀟湘館來。才過沁芳橋,便聽見一陣笑聲。但見湘雲、探春、寶琴都在院裏,正圍着看什麼。紫鵑見他來了,笑道:“可算來了,姑娘們都等急了。”
寶玉進得屋來,只見黛玉穿着藕荷色縷金襖,下系玫瑰紫繡纏枝蓮的縐紗裙,正斜倚在貴妃榻上與探春説話。因是生辰,特地薄施脂粉,兩頰淡淡掃了胭脂,襯得眉眼愈發清亮。見他來了,眼波微轉:“難為你還記得。“湘雲搶過詩冊,嚷着要念。探春攔道:“且慢,咱們得先讓壽星過目。”
黛玉接冊在手,一頁頁翻去,見每首詩旁都有硃筆小楷批註,字跡正是寶玉的。看到自己那首《葬花吟》旁寫着"此情此景,千古同悲"時,眼圈微紅,忙用帕子掩了。忽見一頁夾着片乾枯的桃瓣,正是昨日所贈,不禁怔住。
這時賈母那邊也打發琥珀送來一碟糟鵪鶉、一盅火腿鮮筍湯,説:“老太太特意吩咐廚房做的,説林姑娘近日清減,該好生補補。“黛玉忙起身謝了,又讓紫鵑抓把錢賞琥珀。王夫人也差玉釧兒送來兩匹雲緞,説是給裁新衣的。
卻説寶釵帶着親手做的四色點心過來時,正見寶玉在替黛玉佈菜。鳳姐扶着平兒的手也來了,一進門便笑道:“好香!我遠遠就聞見林妹妹這裏的桂花香了。“李紈領着賈蘭隨後而至,見這熱鬧景象,不禁莞爾:“今日倒像又開詩社了。”
眾人便在瀟湘館擺了小宴,鳳姐忙命人在廊下添了兩張楠木桌,又讓婆子們搬來繡墩。但見:
琥珀杯傾桂花酒,琉璃盞盛玉露羹。
蟹脂橙香盈翠袖,鱸魚蓴嫩佐銀箸。
正説笑間,忽見紫鵑引着個帶髮修行的女尼進來,卻是櫳翠庵的妙玉遣人來賀。那女尼捧着個紫檀木匣,躬身道:“我們姑娘説,林姑娘生辰,特尋出方舊藏漢玉硯滴,聊表心意。“黛玉忙命人看座,開匣看時,但見那硯滴雕作蟾蜍抱月狀,玉色温潤,古意盎然。寶釵見了點頭:“這倒像是前朝內造之物。”
行令至酣處,寶玉抽到花籤,上面畫着並蒂蓮,題着"聯春繞瑞”。湘雲起鬨要罰酒,鳳姐拍手笑道:“該罰該罰!這樣好籤,合該飲個雙杯。“還是黛玉替他解圍,説不如以"蓮"字聯句。李紈便命侍書鋪紙研墨,自己權作監場。
但見湘雲挽袖先道:“蓮動下漁舟”——探春點頭:“這句開闊。”
黛玉接:“蓮葉何田田”——寶釵評:“古意盎然。”
寶玉吟:“蓮影自相憐”——李紈笑:“倒合此刻情景。”
鳳姐湊趣:“我可不會這些文縐縐的,只説’蓮藕炒雞絲’罷!“惹得眾人大笑。
寶釵從容續道:“蓮心徹底紅”——探春擊節:“雙關妙語。”
最後黛玉收句:“蓮絲結寸衷”——話音未落,寶玉已痴了。
這時平兒悄悄進來,在鳳姐耳邊低語幾句。鳳姐起身笑道:“你們且樂着,我前頭還有事。“臨去時特意吩咐:“林妹妹身子弱,莫要鬧太晚了。“李紈見賈蘭睏倦,也帶着先回了。
席散後,寶玉故意落在最後。見黛玉站在竹蔭下送客,便悄悄將個荷包塞給她。黛玉回到房中打開,卻是塊温潤白玉,雕着朵半開的芙蓉,玉下壓着張字條:“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知是暗合那日玩笑話,不覺怔住。正是:
芙蓉帳暖篆煙微,弱質偏承露華滋。
一片冰心誰解得,月明林下美人歸。
這日夜裏,寶玉正對燈把玩黛玉回贈的舊帕,忽聽外間襲人低聲説:“二爺歇了吧,明日還要去舅老爺家祝壽。“寶玉這才想起,明日是王子騰夫人的壽辰,少不得又要應酬一日。心下煩悶,又取出日間黛玉給他的桃露,兑水飲了,方覺神清氣爽。
卻説黛玉這晚也睡不着,叫紫鵑將寶玉送的詩冊拿來重看。見那字裏行間滿是知己之意,想起日間眾人玩笑,寶釵處處周全,湘雲天真爛漫,獨自己與寶玉,總似隔着層什麼。正出神間,雪雁進來添香,説:“方才聽侍書説,姨太太家的大奶奶又添了個哥兒,明日寶姑娘要去道喜呢。”
紫鵑見黛玉神色黯然,忙岔開話頭:“姑娘瞧二爺這芙蓉雕得可好?我聽説他為了尋這塊玉,跑遍了鼓樓西大街。“黛玉摩挲着温潤的玉石,輕聲道:“他總這般用心…“話未説完,忽一陣咳嗽。紫鵑忙遞上茶水,心裏卻暗歎:這兩個玉兒,一個比一個痴,可這世道,偏容不得這樣的痴心。
此時月色滿庭,竹影搖曳。寶玉在怡紅院對着桃花箋寫寫畫畫,黛玉在瀟湘館抱着詩冊輾轉反側。那冊頁間,還夾着去歲同葬落花時,寶玉悄悄塞給她的並蒂海棠。忽聞更鼓聲起,但見:
竹影參差月影斜,芙蓉帳裏憶年華。
青絲系得同心結,何必金陵問落花。
《第八十三回 蘅蕪君妙語釋琴痴 瀟湘子幽情託焦尾》
詩云:
焦尾琴清韻自長,蘅蕪院靜日初涼。
冰弦漫訴平生志,玉軫輕調往事傷。
秋雨頻摧籬菊瘦,西風又送雁聲揚。
多情總被無情惱,獨倚危樓望八荒。
話説連日秋雨瀟瀟,黛玉舊疾復發,這日在瀟湘館中靜養。忽見寶釵帶着鶯兒進來,手裏捧着個青瓷藥罐,笑道:“我配了些川貝枇杷膏,用秋露調和了,妹妹嚐嚐可還適口。”
黛玉讓紫鵑接過,欠身道:“總是勞姐姐費心。“寶釵在榻邊坐下,見案上攤着《猗蘭操》琴譜,點頭道:“這曲子最是養性,妹妹若嫌悲切,我那裏有本《鶴鳴九皋》,倒是清越平和。“説着取過琴譜細看,見頁眉有數行硃批,字跡清秀,不由讚道:“妹妹這琴理越發精進了。”
正説着,寶玉掀簾進來,見寶釵在座,不覺一怔。寶釵淺笑道:“寶兄弟來得正好,方才與林妹妹論琴,説到’輕攏慢捻’四字,倒想起你前日彈的《平沙落雁》,其中轉調處頗見功力。“寶玉忙道:“不過是胡亂彈奏,怎比得妹妹們精研音律。”
黛玉見他衣襟上沾着墨跡,嗔道:“又去哪裏淘氣了?“寶玉從袖中取出個錦盒:“馮世兄送了塊李廷珪古墨,我想着妹妹寫字正好。“寶釵接過細看,點頭道:“這墨確是難得,聽聞是前朝制墨名家潘谷所制,存世不過三五塊。“又道:“前兒琴妹妹找我辨認古墨,恰見過這樣式的,説是紋理如犀,扣之聲清,果然不虛。”
忽見王夫人房裏的玉釧兒來請寶玉。寶玉惴惴不安去了,原是問近日功課。王夫人道:“如今各房用度都減了,你房裏若短了什麼,只管來取。“又似不經意道:“近日可還常往瀟湘館去?你林妹妹身子弱,莫要總去擾她休養。”
寶玉回來時,見湘雲正在瀟湘館院裏與紫鵑説笑。見他來了,湘雲拍手道:“愛哥哥來得正好,四妹妹畫了幅《海棠春睡圖》,請咱們去題詩呢。“黛玉在室內聽見,揚聲道:“你們自去罷,我這病氣莫要過給人。”
湘雲進屋拉着黛玉的手:“好姐姐,不去也罷,我在這裏陪你。“説着眼圈微紅。黛玉會意,使個眼色讓紫鵑帶小丫頭們出去,方輕聲問:“可是為那件事?“湘雲低頭絞着衣帶:“叔父要將我許給衞家,聽説那人…身子不甚健朗。“説罷強笑道:“原不該説這些煩你。”
寶玉在窗外聽見,心中惆悵。待湘雲去後,方進來説:“雲妹妹這事…“黛玉忙止住他:“婚姻大事,豈是你我能夠議論的。“説着又咳嗽起來。寶玉忙遞茶,見她指尖微涼,不由握住:“手這樣冷,還強撐着説話。”
這日午後,寶玉在怡紅院對着晴雯未做完的香囊出神。襲人進來回道:“方才周瑞家的説,姨太太家擺酒請戲,寶姑娘已經過去了。“寶玉猛然想起:“可是為薛大哥哥的事?“襲人嘆道:“聽説薛大爺在外頭又惹了禍,打傷了人,姨太太正忙着打點。”
寶玉信步往園中散心,行至蘅蕪苑外,恰遇寶釵從車上下來。見了他,寶釵站定道:“寶兄弟且住,我正有話要説。“二人便在石凳上坐了。寶釵道:“昨日在太太處,聽説甄家被抄了。“見寶玉震驚,又低聲道:“這話原不該我説,只是…如今外頭風聲緊,寶兄弟也該收收心,多讀些書才是。”
寶玉悶悶回到怡紅院,見案上放着個錦匣,卻是北靜王送來的新茶。想起那日清虛觀打醮,張道士説親之事,心下更添煩悶。忽見麝月引着個婆子進來,説是賈母讓送來的冰糖燕窩。婆子悄聲道:“老太太特意吩咐,這燕窩是給林姑娘的,讓二爺得便送去。”
寶玉忙往瀟湘館來。將至院門,忽聞琴聲幽咽,卻是《猗蘭操》。駐足細聽,但聞黛玉吟道:“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採而佩,於蘭何傷…“聲調悽清,如泣如訴。寶玉不敢驚動,在竹下立了許久,直到琴聲漸歇,方輕輕叩門。
紫鵑開門見是他,悄聲道:“姑娘才睡下。“寶玉將燕窩交給紫鵑,又從懷中取出個荷包:“這是我前日得的龍涎香,等她醒了給她。“轉身要走,忽聽室內黛玉問道:“可是寶玉來了?“聲音猶帶睡意。
寶玉進得內室,見黛玉擁被而坐,鬢髮微亂,別有一種嬌慵之態。案上攤着張花箋,墨跡未乾,寫的是:“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黛玉見他注目,忙要收起,寶玉早已看見,笑道:“這’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真把海棠寫活了。”
黛玉嘆道:“縱是寫得活又如何,終究逃不過風雨摧殘。“寶玉心中一痛,待要勸解,忽見雪雁慌慌張羅進來:“姑娘,方才聽琥珀説,史大姑娘的婚事…定下了。”
窗外暮色漸合,幾片海棠花瓣隨風飄入,落在未乾的墨跡上,恰似淚痕。寶玉見黛玉面色蒼白,忙道:“妹妹保重身子要緊。“黛玉卻轉身調理琴絃,輕撥數聲,竟是《陽關三疊》。琴音嗚咽,如怨如慕,寶玉聽得痴了,不覺淚下。
回到怡紅院,見襲人正在燈下縫補衣裳,見他神色不對,忙問端的。寶玉嘆道:“今日見林妹妹撫琴,忽覺人生聚散,竟如這琴音一般,終有曲終人散之時。“襲人勸道:“二爺又説痴話了,早些歇息罷。”
是夜秋風愈緊,寶玉輾轉難眠,忽聞窗外有人低吟:“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裏鬥嬋娟…“推窗看時,但見竹影搖曳,並無一人。唯有天上孤雁,哀鳴着向南飛去。正是:
焦尾琴清韻轉悲,西風簾卷暮雲垂。
秋心已共花俱謝,猶抱寒枝待月窺。
《第八十四回 絳芸軒共證海棠盟 藕香榭重理桃花箋》
詩云:
海棠盟在墨猶新,桃葉箋殘字已陳。
秋老荷枯香未散,霜寒雁過跡難尋。
茜紗窗下千行淚,翠竹林中一片心。
莫道情長箋紙短,此身終作絳芸塵。
話説這日秋光澹澹,寶玉抱着一摞詩稿往瀟湘館來。才過沁芳橋,便見黛玉坐在竹林下的石凳上,正將些殘破詩稿一一撫平。但見滿地落葉如金,她月白的裙裾曳地,恰似秋蓮初綻。風過處,幾片竹葉飄落在泛黃的薛濤箋上,倒像給墨跡添了眉批。
“來得正好。“黛玉頭也不抬,纖指輕點案上一疊殘稿,“你瞧瞧,這些還是那年起詩社時的舊稿,都被蟲蛀得不成樣子了。“寶玉挨着她坐下,見那紙頁間密密麻麻注着硃批,不由驚喜:“這不是妹妹的字跡?何時都批註過了?”
黛玉奪過一頁,嗔道:“誰耐煩批你的詩?不過是前日收拾箱子,見這些都要黴壞了,順手補幾個字罷了。“寶玉卻指着一處道:“這裏’寒塘渡鶴影’旁寫着’太過悽清’,可不是妹妹的筆跡?“説得黛玉扭過身去:“偏你眼尖。”
二人便一同整理起來。寶玉見一張殘頁上寫着"撒天箕斗燦”,拍手道:“這是雲妹妹的!下句’匝地管絃繁’還是我接的。“黛玉抿嘴一笑:“接得實在平常。“忽見稿紙散落,一陣秋風將幾頁吹向荷塘。寶玉忙去拾取,衣袖都沾了泥。
“快瞧這個。“寶玉舉着一頁濕漉漉的詩稿,“那年中秋聯句,妹妹寫的’冷月葬花魂’,這’葬’字邊上怎麼又改作’浣’字?“黛玉接過細看,輕嘆:“那時覺得’葬’字太過,如今看來,倒是命中該着這個字。”
整理至黃昏,寶玉忽然指着案上道:“這些詩稿像不像那共命之鳥?兩首相依,同氣連枝。“黛玉正色道:“又胡説了,共命之鳥終是悲劇。“見寶玉怔住,又噗嗤一笑:“促狹鬼,還不快把這些歸置好?明日老太太還要瞧呢。”
這時紫鵑過來點燈,見二人肩並肩整理詩稿,笑道:“真真二爺和姑娘在一起,連影子都疊在一處了。“黛玉忙挪開些,寶玉卻痴痴道:“若能化作這詩稿上的墨痕,永遠疊在一處才好。”
忽見襲人匆匆走來:“二爺快回去,老爺從衙門回來,正查問功課呢。“寶玉只得起身,臨行悄悄將個荷包塞在詩稿下。黛玉待他去遠,展開荷包一看,卻是塊温潤白玉,刻着"心心相印"四字,底下還壓着一片乾枯的海棠花瓣。
寶玉回到怡紅院,果見賈政沉着臉坐在書房。考較完《孟子》,又命他作一首應制詩。寶玉正搜腸刮肚,忽聞小廝回道:“北靜王府長史來送節禮,老爺請二爺去見客。“賈政皺眉道:“且去罷,回來再作。”
待應酬完畢,已是月上柳梢。寶玉忙往瀟湘館來,見黛玉獨在沁芳橋畔,正望着滿池殘荷出神。但見枯荷垂首,蓮蓬低俯,在月光下別有一種悽清之美。
“妹妹看什麼這樣入神?”
黛玉指着一枝半枯的蓮蓬:“你瞧它,子實雖成,卻再等不來採擷之人。“寶玉折下蓮蓬:“我這不是來了?“剝出蓮子遞與她,“就像這蓮子,苦在心裏,卻終究是連着根的。”
黛玉接過蓮子,忽見寶玉袖口沾着墨跡,嘆道:“整日家莽莽撞撞的。“取出絹子替他擦拭。這時寶釵帶着鶯兒過來,鶯兒手裏捧着個荷葉式翡翠盤子,盛着新配的丸藥。寶釵見這情形,站定笑道:“好一副’紅袖添香’圖。“黛玉忙收回手,寶釵卻已看見石凳上的詩稿,點頭道:“難為你們整理得這樣齊整,明日我也把舊稿尋出來。“説着從鶯兒手中接過藥盤,“這是新配的養榮丸,用秋露調和了,林妹妹嚐嚐可還適口。”
黛玉讓紫鵑接過,道:“總是勞姐姐費心。“寶釵在石凳上坐下,拈起一頁詩稿細看:“這是那年詠白海棠的稿子罷?‘偷來梨蕊三分白’,林妹妹這句,至今無人能及。“忽見寶玉袖口墨跡,又道:“寶兄弟這墨跡,倒像是用松煙墨寫的。”
寶玉詫異:“寶姐姐如何分辨得出?“寶釵淺笑:“前兒幫琴妹妹整理文房,見她對各類墨品頗有研究。松煙墨色烏黑,油煙墨色紫亮,這袖上墨色深沉,當是松煙無疑。“黛玉在旁聽見,眼波微轉,卻不言語。
待寶釵去後,寶玉方從袖中取出個錦囊:“這才是馮世兄送的徽墨,原是一對,説要送一錠給衞若蘭。“黛玉這才開口:“可是與史大妹妹定親的那位?“寶玉點頭,忽見黛玉咳嗽起來,忙道:“秋深露重,妹妹還是回去罷。”
是夜元春從宮中賜下重陽節禮,特命寶玉明日入宮謝恩。寶玉又往瀟湘館來,見黛玉在竹蔭下焚香,便挨着坐下,將日間那枝蓮蓬供在案上。二人默然對坐,唯聞秋蟲唧唧。
“今日整理詩稿,“黛玉忽然輕聲説,“我才明白,咱們這些年的光陰,都在這字裏行間了。“寶玉握住她微涼的手:“明日進宮,我定求娘娘一個恩典…“黛玉抽回手,望着天邊雁陣道:“雁兒尚且知道南飛,偏有人總説些痴話。”
忽一陣風過,滿池殘荷沙沙作響,如訴如泣。寶玉還要説話,卻見黛玉已起身步入竹影,月白衣袂飄舉若仙,恍若要乘風歸去。但聽她臨去時低吟道:
“荷枯猶有香魂在,雁去空餘別恨長。
若使此身能化鶴,不教清淚濕瀟湘。”
回到怡紅院,寶玉見案上詩稿已裝訂成冊,扉頁題着"絳芸軒詩草"四字,正是黛玉親筆。翻開第一頁,卻是那首《桃花行》,在"胭脂鮮豔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旁,新添一行小注:“此句尤佳,唯’淚’字太過,然竟不能易。“字跡娟秀,墨色猶新。
窗外秋聲漸緊,寶玉摩挲着詩頁,忽覺一滴淚落在"淚"字上,恰與當日桃花瓣落處重合。這時襲人進來添茶,見他又對詩稿出神,嘆道:“二爺早些歇息罷,明日還要進宮呢。“寶玉抬頭,但見月華如水,竹影搖窗,恍惚間似又聽見瀟湘館傳來的琴聲。
恰李紈帶着素雲來送新做的香囊,見這光景,輕聲道:“寶兄弟這痴病,倒像是從胎裏帶來的。“惜春跟在後面,捧着新抄的經卷,接口道:“我昨兒讀經,見’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想來便是如此了。”
此時更鼓聲起,滿園燈火次第熄滅。唯見瀟湘館窗紙上,一個纖影對燈獨坐,直到月沉星隱。正是:
絳芸軒裏證前盟,桃葉箋中寄此生。
莫道秋深花事盡,瀟湘夜雨最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