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人憑什麼認為印度菜天下無敵?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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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魏水華
頭圖 | canva
2021年,在德里電視公司(NDTV)組織的一次真人秀節目上,印度名廚維卡斯·坎納(Vikas Khanna)發起過一段語驚四座的言論:
“印度菜不只是食物——它是五千年曆史的科學、哲學與生活方式。世界上沒有其他菜系擁有如此深度。當西方人把黃油雞叫做‘咖喱’時,他們正在抹去我們的文明。”
YouTube視頻下,200萬觀眾留言:“Jai Hind!”“終於有人説出來了!”

沒人追問,五千年文明,是否真能濃縮於一盤黃油雞?
更沒人質疑,當一道菜被抬上神壇,誰還在乎它的味道本身?
在當代印度,美食已經超越果腹之需,昇華為民族自信的圖騰。媒體稱其“理應獲全球認可”,政客視其為軟實力王牌,民眾則將其奉為不可置喙的聖物。
在印度的互聯網上,任何對印度菜的微小批評,都會被迅速解讀為“對印度文明的攻擊”。這種近乎宗教的狂熱,正在製造一個香料包裹的幻覺:印度菜不僅最好吃,而且最正確、最先進、最不容質疑。

在印度媒體的表述中,印度人的餐桌自信,有一條清晰的脈絡。
早在20世紀50年代獨立之初,《印度時報》等報刊就開始批判殖民時期的英式飲食,比如紅茶搭配糕餅為“殖民遺毒”,呼籲迴歸“本土穀物與香料”。
但那個時代的敍述,還是防禦性、內向型的,強調“我們的食物屬於我們自己”,而非“我們的食物優於他人”。

真正的餐桌民粹出現於1991年印度經濟改革後,開始擁抱全球化的印度媒體轉向“展示印度”。1995年《今日印度》推出特輯《The Taste of India》,首次將地方菜系(如喀拉拉椰奶咖喱、孟加拉芥末魚)作為“國家多樣性象徵”呈現。
經濟有了發展通路,就開始追求上層建築位面的民族自信了。
2000年之後,隨着硅谷印度裔精英崛起,媒體開始將“印度菜被西方接受”視為國家軟實力標誌。2006年《印度斯坦時報》稱:“Dishoom餐廳在倫敦的遍地開花,證明了世界終於讀懂我們的味道。”
咖喱聖戰取得階段性成果!

尤其是2014年莫迪上台後,在“印度製造”“印度敍事”國家戰略下,媒體話語急劇轉向排他性優越論。大國民粹,成了全印度美食評論圈的主旋律。
2015年《今日印度》發文“印度菜複雜度超過法餐”——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誇耀,而是赤裸裸的拉踩。
尤其是2016年,莫迪政府宣佈廢止500和1000盧比的紙鈔,引發大規模擠兑和金價暴漲之後,政府急需文化議題轉移注意力,
2021年,《印度斯坦時報》一篇文化評論説:“印度廚房是微型聯合國,每一道菜都是一次文明對話。”文章將旁遮普的黃油雞(Butter Chicken)比作“錫克教的包容精神”,將喀拉拉的椰奶咖喱魚解讀為“馬拉雅拉姆人的海洋智慧”,甚至將孟買的街頭帕夫·巴吉(Pav Bhaji)稱為“城市多元主義的味覺化身”。
在這裏,食物不再是食物,而是民族精神的載體。

2022年,《今日印度》的封面文章《印度菜:被低估的世界第一》説:“法國菜只有三種基礎醬汁,意大利菜依賴番茄與橄欖油,而印度菜擁有超過200種香料組合、30種烹飪技法、以及跨越5000年的哲學根基。”作者甚至稱:“印度菜的風味分子複雜度是法餐的3.7倍。”儘管該數據來源不明,卻被印度國內的互聯網瘋傳。
2023年《印度經濟時報》的一篇報道,標題為《印度菜:宇宙中最複雜的菜系》。文章引用一位匿名“國際美食科學家”的話稱:“印度菜的香料配比遵循量子糾纏原理,單一香料的改變會引發整個風味系統的坍縮。”
將玄學與偽科學嫁接的修辭,被無數讀者奉為真理。

最登峯造極的是暢銷書作家切坦·巴加特在《印度快報》專欄中的“金句”:“當你吃一口印度菜,你吃的不是飯,是五千年的文明……西方人至今無法複製真正的印度味,因為他們缺乏‘香料靈魂’。”
這種將飲食能力與文明等級掛鈎的論述,迅速成為民粹話語的標配。

總結這些印度媒體的食評,很容易看到一個共性:用宏大敍事掩蓋具體實踐,用文明優越替代味覺體驗。它們不討論印度烹飪與周邊地區、與殖民歷史的相關性,而是宣稱“印度菜”作為一個整體,天然高於其他菜系。這種話語一旦被廣泛接受,便形成一種認知閉環:你無法批評印度菜,因為批評它等於否定印度文明。
畢竟,最廉價的自信是愛國主義,而最低門檻的愛國主義,就是餐桌上的愛國——誇我家的東西好吃不需要成本、也不需要學歷。

無論媒體、作家如何吹噓,其本質,都是對廣大民意的總結與反饋,是迎合多數思維的產物。那麼,印度人對本土飲食“天下第一”的傲慢,從何而來?
翻閲IndiaMike、Rediff等印度本土互聯網論壇早期的論壇帖子,網民的爭論主要圍繞地域口味偏好,比如“南印度vs北印度誰更正宗”,很少有上升到文明等級的言論。有德里人批評“孟買菜太油膩”,會被孟買人反唇相譏,但不會被罵“叛徒”。
然而,隨着Facebook、Twitter等社交平台誕生,發表意見的門檻越來越低。強調民族自信、煽動印“夷”對立,成了人人都能做的事。
最樸素直接的語言,最能引發普通民眾的顱內高潮。

2016年,一名英國美食博主稱“印度外賣高油”,首次引發大規模#Boycott(抵制)標籤。飲食批評開始被等同於“不愛國”。當有人在Facebook吐槽“德里餐廳咖喱過鹹”,評論區會越來越多地出現“不愛印度菜就滾”的罵聲。
再之後,隨着短視頻的崛起,算法,進一步為餐桌民粹推波助瀾:2021年,移居美國好萊塢多年的女星樸雅卡·喬普拉返回印度巡演。在ShareChat,她發佈了一條探店印度小飯館的視頻,因為流露出對印度重油重香料的街頭小吃的嫌棄,這條短視頻被印度網友轉發超過300萬次,人們罵她“背叛了印度”。

無獨有偶,2022年,美籍印度裔作家普里婭·帕特爾在個人博客中寫道:“回孟買探親時,發現家鄉菜比記憶中更鹹更油,可能與現代生活節奏有關。”本是個人感受,卻被截圖瘋傳。印度網民罵她“背叛祖國”“被西方洗腦”,甚至有人人肉其住址,威脅“滾回美國吃漢堡”。帕特爾最終被迫關閉博客,公開道歉:“我永遠愛印度菜,它完美無瑕。”

2023年,英國名廚傑米·奧利弗在其新書中提到:“許多英國印度外賣店的咖喱高油高糖,長期食用不利於健康。”簡單的營養學評論,卻在印度引爆滔天巨浪:推特上#BoycottJamie(抵制傑米)迅速登上印度趨勢榜首,數萬條推文指責他“侮辱印度文化”“西方偏見”。一位高贊評論寫道:“你連薑黃和姜都分不清,有什麼資格評價我們的食物?”——彷彿飲食批評必須以“精通香料”為前提,否則即屬冒犯。

這種“零容忍”機制的核心邏輯是:印度菜=印度=印度人,三者不可分割。因此,批評菜等於批評國,批評國等於攻擊人。理性討論的空間被徹底壓縮。你不能説“這道咖喱太鹹”,只能説“這道咖喱完美體現了印度精神”。
社交媒體上,常見話術包括:
“如果你不喜歡印度菜,請離開印度!”
“真正的印度人從不質疑我們的食物。”
“西方人吃印度菜只是獵奇,他們永遠不懂其中的哲學。”
在移動互聯網時代,流量獎勵憤怒,而非思辨;温和聲音被淹沒,極端言論成主流。網民對印度菜的“零容忍”,並非源於傳統,而是社交媒體算法與民族主義情緒共謀的產物——越極端,越可見;越理性,越沉默。


媒體輿論的思維模板化、民意的極端化,是偶然麼?
當然不是。
一切的根源,來自印度政府:在經濟硬實力撐不起,文化軟實力比不過的慘淡現實下,為了讓人民相信“印度必將崛起於世界民族之林”“印度文明的偉大復興必將實現”,印度政府很早就將美食自信納入國家戰略,其工具化程度日益加深。
尼赫魯時代,印度通過“印度文化中心”在海外教授瑜伽、音樂、舞蹈,飲食作為輔助元素開始登場。1990年代開始,隨着越來越多的印度新移民在海外定居,印度菜在海外被刷臉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2003年,印度外交部開始在海外使領館有計劃地組織“印度美食周”,雖然定位為文化交流,但其意識形態輸出的目標,已經呼之欲出。

可以互為佐證的是,2010年,印度智庫“觀察家研究基金會”(ORF)發佈報告《Food as Soft Power》,系統提出“以飲食傳播印度價值觀”。
尤其是2014年莫迪上台後,民粹越來越成為外交核心——外交不是做給外國人看的,而是做給本國人看的。
由印度文化部牽頭,投資50億盧比,在全球100個城市設立美食中心、教授烹飪課程的“印度廚房計劃”;圍繞各國使領館,教授“印度飲食哲學”的“印度美食文化角”;交由德里政府審核的“印度烹飪遺產名單”陸續出台,

官方文件明確寫道:“通過食物傳播印度價值觀,對抗西方文化霸權……每粒孜然,都藴含吠陀智慧”。
2022年,印度外交部發布《美食外交白皮書》,將咖喱定義為“國家軟實力的核心載體”。文件稱:“印度菜的複雜性與包容性,正是印度民主精神的味覺體現。”——彷彿香料多寡與民主程度成正比。

尤其是2023年G20峯會上的“Taste of India”國宴,將這種國家敍事推向高潮,成為一場“文明優越性”的展演。
作為東道主,印度在外長蘇傑生(S. Jaishankar)主導下,將國宴菜單命名為“Taste of India”(印度之味)。菜單封面印有印度國旗三色,內頁每道菜均附哲學解讀:
黃油雞:“象徵豐盛與分享”;
馬薩拉豆湯“體現印度農民的堅韌”;
芒果拉西“代表熱帶文明的甜蜜”。

外長蘇傑生在峯會期間接受BBC採訪時説:“瑪莎拉是我們的軟實力核武器。西方用電影征服世界,我們用香料温暖人心。”——將食物比作“核武器”,其隱含的對抗性不言而喻。
更值得玩味的是印度國內宣傳口徑。G20結束後,《印度快報》撰文:“世界領袖被印度味道征服!”配圖是各國領導人微笑用餐。
但事實上,多國代表因飲食禁忌(如清真、素食)僅品嚐了部分菜品,香料過重能否被一部分追求清淡的東亞國家接受也是疑問。但這些細節被徹底忽略,取而代之的是“全球臣服於印度味”的單一敍事。

這種政治化操作的後果是雙重的。對外,飲食被簡化為文化輸出工具,忽視真實接受度;
對內,強化“印度菜天下第一”的集體幻覺,壓制任何反思聲音。
食物不再是風味的呈現和地理、歷史的濃縮,而是主義的滲透。


2025年5月,在一次公開採訪中,莫迪説:“未來,我們希望全世界每一户家庭的餐桌上,都會有印度製造的食品”。
言下之意很清晰,在美國的科技品、中國的工業品之外,要構建以印度食品為代表的“味道第三極”。
但事實上,截至去年年底,14億印度公民中,持有護照者不到6%,真正有海外經歷、瞭解各國餐桌生態與飲食嗜好的印度人,鳳毛麟角。
不觀世界,何以談飲食世界觀:毫無疑問,這不是香料的餐桌故事,而是民粹的贏學聖戰。
參考文獻
Food and Nationalism in India.B. Siegel — Oxford Research Encyclopedia of Food Studies, 2022.
Meat-eating in India: Whose food, whose politics, and why it matters.C. Sathyamala — Contemporary South Asia / SAGE, 2019.
Bovine meat, authoritarian populism, and state regulation of slaughter in India.J. Jakobsen — Journal of Anthropological Cultural Studies (online/Wiley), 2023.
Food and Nationalism: Gastronationalism Revisited.A. Ichijo — Nationalities Papers / Cambridge Univ. Press, 2020.
Sacred Cows and Chicken Manchurian: The Everyday Politics of Eating Meat in India. (書)James Staples —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20.(書評與圖書信息見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等).
Genealogies of food in nationalist North India / Between digestion and desire: Genealogies of food in nationalist North India.R. Berger — Modern Asian Studies, 2013.
Nation on a Platter: The Culture and Politics of Food and Cuisine in Colonial Bengal.J. Sengupta — Modern Asian Studies, 2010.
Vegetarianism, Meat and Modernity in India.(綜述/研究論文合集與評論,含對“素食—民族主義”關係的討論) — 多作者/研究綜述, 2023.
“‘Provincialising’ Vegetarianism: Putting Indian Food Habits in Their Place.”(討論印度被誤讀為“素食國家”的問題) — 研究論文(2018 年左右的綜述/論文).
Evolution of Indian cuisine: a socio-historical review.V. Antani et al. — Journal of Ethnic Foods, 20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