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金元足球時代最風光的弄潮兒,再上頭條是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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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楊健】
“中國最成功的足球俱樂部,因債務問題未獲准入。”
1月6日,中國足協公佈了2025賽季職業聯賽准入資格,49傢俱樂部獲得准入。而曾8次問鼎中超、2次奪得亞冠並參加世俱杯的廣州隊,不在其列。
當晚,廣州隊發佈公告,稱由於揹負着沉重的歷史債務,所籌得資金不足以清償,最終未能獲得准入,對此充滿遺憾,並承諾將會做好各項善後工作。
身為金元足球時代最風光的弄潮兒,兩天間霸佔中國體壇頭條的“廣州隊解散”,也驚動了國外媒體。《紐約時報》旗下,以深度內容著稱的付費訂閲體育數字媒體《競技網》(The Athletic)撰文報道廣州隊解散;日本諸多媒體也以驚訝而惋惜的口吻報道了這一消息。
而韓國媒體《京鄉新聞》在報道金英權、樸志洙等國腳效力過、名帥李章洙曾執教過的廣州隊解散同時,也直言廣州隊的解散似乎並不會使問題得到根本解決,可能會有更多“第二個廣州”的情況發生,指出了中國職業足球基礎薄弱的現實。
從風光無限、燒錢無限的八冠王,到因80億鉅債倒在“准入”鬼門關,無數次製造熱搜、反轉和無厘頭的中國足球,在2025伊始,再度誕生了一起格外殘酷的黑色幽默。

2019賽季,廣州恒大奪得第八個也是最後一箇中超冠軍,球迷在看台慶祝。 新華社
一
時代的一粒塵,便是俱樂部頭頂的一座山。
比起2021年以來債務危機持續發酵的母公司恒大,常年高築債台經營的廣州隊,危機的種子早已種下。
2015年11月,廣州隊前身廣州恒大淘寶足球俱樂部股份有限公司正式在新三板掛牌,成為第一家上市的中超俱樂部,但5年多之後便告摘牌。
財報顯示,2015-2019年,俱樂部淨利潤分別虧損9.52億元、8.12億元、9.86億元、18.29億元和19.4億元。加上上市前的超10億的虧損,恒大淘寶俱樂部7年的時間虧損超76億元。而在完成中性名變更後,廣州足球俱樂部股份有限公司也多次傳出股權被凍結的消息。
而這,也就成了廣州隊直至解散前,都無法卸下的歷史包袱。
雪上加霜的是,2019年初,中國足協公佈了《中國足球協會職業俱樂部准入規程》,對中超俱樂部准入劃了一條紅線:所有者權益應為3000萬元人民幣以上。
這一“紅線”,比中國房地產企業後來遭遇的“三道紅線”,提前了19個月;距離俱樂部投資方恒大地產集團首次出現債務違約,也早了32個月。
同時,足協要求所有俱樂部控制單年總支出,規定轉會費與球員薪酬上限,較此前巨幅下調,並實施“俱樂部名稱中性化”,去掉企業冠名,直接阻斷了借足球做品牌營銷的道路。
恰逢疫情來襲,房地產過冬,泡沫褪去,觸目驚心。曾站在金元足球風口的廣州隊,開啓了自由落體般的滑落。
2020賽季,暫且保留了內外援主力框架的廣州隊,還能和江蘇蘇寧為中超冠軍鬥到最後一刻。
2021年,球隊第一階段尚能憑藉“底藴”維持冠軍競爭力後,但在第二階段末輪負於上海海港,跌至聯賽第三。綿延至今的欠薪潮,也正始於那一季。
2022年,阿里巴巴徹底退出廣州足球俱樂部,昔日的“國腳天團”大半離隊,歸化球員也全部遭到清退。如今成為“准入門”焦點的韋世豪臨危受命戴上隊長袖標,隊友則是恒大足校一羣剛成年的毛頭小子。內無軍餉外無援兵,人心散了的廣州隊,34輪中超僅勝3場,提前1輪跌落中甲。
此時,距離那支風光無限的恒大最後一次問鼎中超冠軍,剛剛過去3年;距離他們最後一次奪得亞冠、在世俱杯與梅西、內馬爾和蘇亞雷斯領銜的巴薩過招,也只過去了7年。

2015年12月17日,廣州恒大隊球員金英權和巴塞羅那隊球員安德烈斯·伊涅斯塔(左)在比賽中拼搶。 新華網
倘若嚴格按照中國足協的准入規則,早在2023賽季,開始前僅集訓20天又賣出了韋世豪、嚴鼎皓、楊立瑜等國腳的廣州隊,似乎已無法避免降級甚至消失的命運。但俱樂部自內而外積極自救,讓“死刑”變成了“死緩”。
對內,球隊組織多場直播帶貨、出租冠軍獎盃等俱樂部資產,短期內籌集了准入資金;對外,他們積極懇請欠薪球員暫時和解。朋友圈裏,接力轉發的“撐廣州”持續霸屏;帶貨直播間裏,“買買買”也一直停不下來。
最終,這支沒有任何當年“恒大王朝”印跡的青年軍,以中甲第12名提前保級,超額完成任務。
褪盡鉛華、平均年齡僅有20.9歲的廣州隊,在2024賽季以青春風暴席捲中甲。直到10月12日佔盡優勢被墊底的江西廬山逼平,多賽一場落後2分,衝超之火才基本熄滅。
而廣州隊的准入之路,也和他們滿懷憧憬的升級夢一樣,功虧一簣。命中註定的劫數,在一個冬天過去後,在又一個冬天“雖遲但到”。
二
和2023年末一樣,廣州隊為生存的奔走,早早提上日程。
2024年12月16日,廣州某購物廣場的球迷擠滿了走道,排隊搶購廣州隊的紀念品,現場熱鬧得像過年。在這場線下特賣會中,作為主供應商的卡爾美,連夜調度了百萬貨品支持活動。擺上貨架的不止是球衣、球鞋和圍巾,還有俱樂部的獎盃、獎牌、隊徽和各色紀念品。
以眼下的大環境,這一夜的拍品算不得便宜:廣州隊的中超冠軍獎牌,被球迷以6666元的價格買走;包含全隊簽名的2024賽季球衣,被許多人以8888元拿下;而一位花了2024元買下上賽季季軍獎牌的球迷,坦言只為情懷:“我8歲時,父親就帶我去越秀山看球!”
更令人唏噓的,是直播間裏昔日你死我活的對立球迷留言:“我是江蘇隊球迷,太懂這種感覺了。老對手不能倒,廣州隊一定要挺住!”
線下的成交,線上的熱度,只是挽救廣州隊的必要條件之一,真正“卡脖子”的,仍是一再擱置的欠薪。
身為眼下廣州隊的“話事人”,以恒大足校校長身份臨危受命、接掌俱樂部的劉倩,是圈內公認的“鐵娘子”。
為了籌措影響准入的欠薪,有傳言稱,劉倩抵押了自己的房產,出行常選“紅眼航班”,住經濟型酒店,絕不多花一分錢。她還多次現身直播間,向球迷“帶貨”。而浪奇等廣州本土品牌成為贊助商,也給了“錢緊”的廣州隊莫大希望。
在准入截止日之前,廣州隊短短數天通過各種渠道籌集人民幣1400萬餘元,用於償還債務,與債權教練和球員達成和解。
一切努力,正如劉倩本人所言:“我們不要做老賴”。

2024年12月12日,廣州隊董事長劉倩和廣州足校競訓總監高紅在網絡上為球隊直播帶貨
就在1月6日大限來臨之前,廣州隊的名字,一度出現在第二批完成清欠的名單。但正是這次提前公佈,引發了跨年之際中國足壇最激烈的一波輿情。
“廣州隊怎麼過的准入?”作為歷年恒大時代欠薪風波的主角,韋世豪在社交媒體上轉發動態,並@中國足協;隨後,同樣遭遇欠薪的楊立瑜、嚴鼎皓等廣州舊將,也在社媒發聲,質疑足協清欠名單的真實度。
持續發酵之下,今年無緣准入的湖南湘濤、滄州雄獅等多支俱樂部的球員,也均表示自己遭遇欠薪。而在足協1月6日公佈的准入俱樂部名單中,三支球隊均無緣上榜。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擱置爭議,終究只能掩蓋問題,而不是解決問題。韋世豪們同意分期分批還薪,是情分;不同意,則是本分。
在質疑廣州隊准入的球員社媒下,大量湧入的球迷不乏激烈言辭,廣州隊球迷組織“網絡球迷聯盟”更在社交平台發文,質問足協:“積極清欠,拒絕做老賴,反倒被打壓?協議已達成,材料已提交,不能准入?”
但更多“盡人事,聽天命”的球迷,選擇了與現實、與自己和解:
“3803天,10年5個月3天,謝謝你,廣州隊,我唯一的主隊”;“再見了廣州隊,我的青春也沒了”;“一生一球隊,感謝這麼多年帶來的快樂時光,如果有另一種方式活着,我會繼續追逐。”
曾幾何時,當廣州恒大席捲中超、登頂亞洲時,響徹全場的“廣州未贏夠”,與賽後《海闊天空》的大合唱,曾是天河一景。
但如今,所有的輝煌,都在2025年1月6日,變成了一曲《講不出再見》。

2013年11月9日,廣州恒大首奪亞冠冠軍,成為中超歷史上第一支奪得亞冠冠軍的球隊。
三
當命運已經無從改變,如何評價來也轟轟,去也匆匆的廣州恒大?
毫無疑問,以恒大為首的金元足球時代,是中國足球有史以來關注度最高、投資最狂野、話題最多的年代。
2016年冬季轉會窗,合計投入3.48億歐元(約合人民幣24億元)的中超,力壓英超(2.34億歐元)成為全球第一,大有成為“世界第六聯賽”之勢。
而恒大則在超級外援和眾多國腳的加持下,在2013年和2015年兩奪亞冠冠軍。球隊的代表人物保利尼奧,甚至以4000萬歐元的高價,在2017年被巴薩買走,成為中國足球“反向輸出”歐洲豪門的代表作。
但這一切,都建立在燒錢之上。更準確地説,是“借款”。
據不完全統計,恒大10年間在足球投入將近140億元,收入與此相比則可以忽略不計。但從2010年3月1日許家印注資廣州隊2000萬元之日起,此後恒大數年間動輒數千萬、數億的投資,資金渠道都白紙黑字地寫着兩個字:“欠款”。
這是金元時代地產巨鱷們投資球隊的通用手法。而當地產嚴冬來臨,轉嫁到俱樂部賬目上的鉅額欠款,最終均成為球隊無從消解的天坑。
2020年奪得中超冠軍後就地解散的江蘇蘇寧,同樣倒在了鉅債上。而球隊投資人張近東,最著名的“同框”,便是與許家印喝起“交杯酒”。
客觀而言,借款之於俱樂部,並不一定都貽害終生。母公司以“借款”的形式給俱樂部輸血,而不是以廣告贊助或者冠名的形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少繳營業税。而在財務實踐中,回款比較方便,破產清償時優先度也高。
而在歐洲足壇,最著名的類似操作,當屬切爾西前老闆、俄羅斯寡頭阿布拉莫維奇。在“藍軍”屢次深陷財政公平泥潭時,正是他慷慨解囊、個人墊資,助力心愛的球隊渡過難關。而當他因政治原因被迫出售俱樂部時,記在他個人名下的超過15億英鎊的無息借款,被他慷慨地一筆勾銷。
在恒大倒下的那一刻,恒大與廣州隊之間的所謂欠款,停留在了80億。一個個“天使投資人”的螢火之光、急公好義,相形於天文數字的鉅債,着實微茫。廣州球迷,終於沒有等來屬於自己的阿布。
金元時代落幕,和恒大名下的8尊火神杯、2尊亞冠一起隱入塵煙的,還有當年曾競雄一時的對手們。2020年征戰中超的16支球隊,如今只剩下了6支,而一度和中超共生共榮的房地產大鱷們,要麼抽身剝離,要麼自身都已不復存在。
一言以蔽之,中國足球職業聯賽本就希望渺茫的收支平衡,在恒大最為風光的年代,徹底斷絕了可能性。而當轉型窗口錯過,重回蠻荒時代的中國足球職業聯賽,歷經40餘支職業球隊相繼退出、解散後,從競賽水平,到開銷力度,全面倒退,已是不爭事實。
當然,全盤否定恒大時代,也實屬矯枉過正。從2012年在廣東清遠成立的恒大足校,以“振興中國足球、培養足球明星”為目的,至今累計投入已逾30億元,招收學生3000人。學校採用了公司化的獨立運營、對優秀學員進行了學費的減免。
十多年來,歷經歷代中外青訓教練點撥,人才培養和輸送,已經趨於穩定高產。2023年,以恒大年輕球員為主的組成的中國U15國少隊征戰東亞杯取得冠軍,一度讓人感嘆恒大足球不會後繼無人。
但這些根正苗紅的廣州隊自家青訓出品,至少在2025年,無緣為已經不復存在的母隊分憂解難。底藴深厚的廣州足球,自然有重組球隊,從最低級別聯賽一步步向中超發起衝擊的未來,但至少不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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