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默:中方君子動口不動手?那如果特朗普演君子呢?
guancha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雁默】
特朗普要讓對手覺得他是瘋子,演法很多,包含突然飾演“君子”。
大陸有學者説,對特朗普,中方應“君子動口不動手”,我聽了都捏把冷汗。如果對方“動手不動口”,甚至表演起君子呢?那中方是否不動手也不動口?
我曾説,美方長於戰術,短於戰略,中方恰好相反。為了彌補戰略失誤,特朗普會更加豐富其戰術性策略,其中包含明顯自我矛盾的作為,讓對手摸不透其真實意圖。
2024年12月,特朗普與其團隊在對華態度上明顯謹慎,甚至偶爾會釋出善意。因此中方也不能排除,美方今後四年,也有可能對華採取更細緻的兩手策略;態度柔軟,但下手更毒。
例如,在台灣問題上,特朗普反向操作,主動承諾美方“明確反對台獨”,甚至對中方進一步“隔離台灣”的作為不表示反對,也不做反制,藉此換取中方在其他議題上的讓步,這種手段該如何應付?
再例如,在科技戰方面,特朗普若放行美企在中國投資設廠,同時歡迎中資在美國投資設廠,甚至允許中芯這類的芯片廠在美國本土使用先進製程設備,生產尖端芯片;但另一方面又以高關税切斷中國製芯片進口(含第三方轉口)以實現完全脱鈎。這種手段如何應付?
中國人都知道“綿裏藏針”是啥意思。美方當然會對華使用軟硬兩手,但特朗普很可能遠比拜登更嫺熟地操作“軟硬互換”,意在讓中方還不了手,也還不了口。
誠然,特朗普團隊做不做得到這一點尚屬未知,但若中方早早決定“動口不動手”,無疑在推動美方推出更細緻、更彈性的戰術,讓你啞巴吃黃連。
我完全同意大陸學者所言,“中國應該探索一個開放、包容和共享的創新生態系統,讓世界與我們一起合作”,所以我才重複説,“中方的戰略正確”。
然而,當正確的戰略受到外部尖鋭挑戰時,就需要推出多樣化的戰術,以確保自身持續向戰略目標推進。反制當然是戰術之一,只是比起反制,有大陸學者更傾向實施“規避”戰術,認為君子動口不動手,即能佔據“道德高地”。
按其論,規避戰術依賴中企“採取避免關税壁壘的措施”,例如轉口貿易。那麼,特朗普若開放中企在美投資設廠,對企業而言是不是規避關税最佳途徑呢?即便中企在美設廠,風險是不可測的,但不能説對中企全無吸引力。

2018年,特朗普簽署“中國經濟侵略”備忘錄之後,宣佈對一系列中國貨物徵收進口税,每年税額約500億美元。 路透社
這就給了北京一道難題:戰略上希望中美合作,但又不能無視風險。而美國開啓投資大門,門後有什麼陷阱,中國是無法掌握的。若拒絕,對方就説是你要脱鈎,不是我。
繞了一圈結果發現,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的是美國,而不是中國,這就是綿裏藏針。不要低估特朗普的戰術彈性,此公就算朝令夕改也能臉不紅氣不喘。僅用純粹的戰略思維,很難應付這種對手。
所以才説,戰術要求多樣化。規避是一條路,反制也是一條路,不能用前者來否定後者,反之亦然。我們常批評美國的“零和思維”,自己不能在戰術上犯了非此即彼的毛病。
不反制會發生什麼事?很簡單,會被世界各國視為軟弱,被人民看成“不作為”。儘管這種直觀感受不盡然正確,但誰真有興致去琢磨“只爭千秋”的大迂迴思維呢?
而要證明規避戰術是對的,恐怕要經過好幾年。這期間因被視為“軟弱”而遭各方“軟土深掘”的損失,加上人民對政府信心的流失,真能讓形勢逆轉嗎?或是,只會增加更多隱患?
如果中方希望拉攏進自己“生態圈”的國家認為中國軟弱,總是屈服於美方的霸凌,我們又如何期待這些國家加入中國隊?
據此,有三個思維陷阱需要警惕:
盲點一:既然對手是錯的,為何我也要犯同樣的錯誤?因此針鋒相對的反制不是好辦法。
這在邏輯上似乎説得通,但在現實上不通。現實是,唯有讓對手認知自己是錯的,雙方才能回到正確的軌道。而方法就是以眼還眼,對手有痛感,方能判斷對錯。
更重要的是,按美國的政治體制,給它未來才見真章的“長痛”其實是無感的,因為它會換屆。如果下一屆政府才會感到痛,這一屆政府又怎麼會在意?換言之,中方的戰術務求短期有效,爭取讓這一屆美國政府就要有痛感。
“不爭朝夕,只爭千秋”這話並不適用於當前的中美博弈,“既爭千秋,又爭朝夕”才符合現實。因為中方的政治與政策有連續性,美方不見得有,而後者大可藉此累積“朝夕之勝”以達成“千秋之勝”。只要美方確保朝夕之勝能最大程度遲滯中方的千秋大業,就夠滿足它的千秋夢了。畢竟,一屆政府最長也就8年,8年即千秋。
以上兩例並不是説特朗普會照做,只是想要強調他可能會用類似手法,一方面給中國想要的,另一方面向中國要更多。我們不能再將特朗普想象成一個只會揮拳的對手,他也會視需要給予擁抱,而且往往是各方覺得不太可能的“示軟”,讓人以為他真是瘋子,然而實際上不是。裝瘋賣傻的目的是掩飾自身的弱點或恐懼。
因此,中方只需要緊盯美方的弱點,不被“表演”所迷惑,直來直往捏其要害,有時就是上策。與其避坑,不如讓對手認知自己也會被拉入坑。相信大陸的美國專家應該都同意,特朗普表面很好鬥,但根本不想鬧到魚死網破。
對手是錯的,我方亦可將錯就錯,提早顯現惡果,讓對手去避坑,再順勢將其拉到正確的軌道,而不是讓自己始終處於防守、閃避的被動狀態。
盲點二:特朗普偏好孤立主義,因此會走向封閉。
正確地説,特朗普只信“特朗普主義”,所謂特朗普主義就是“什麼主義都不能束縛特朗普”,包括孤立主義。
大陸學者的共識是,未來四年中美不再是意識形態之爭,而是技術之爭,這判斷是正確的。正由此,我們必須假設特朗普是理智的。其想實現“再工業化”,當然自知:僅靠掠奪其他國家的技術,或強逼他國投資美國是行不通的。他的產業政策必須確保美國具有工業發展的合適土壤。
因此,特朗普可能更正視中國在工業能力上的優點,並企圖找出符合他競選承諾的合作之道。於此,引進中資補強基建,促進本土就業是方法之一,不是天方夜譚,只是合作模式可能與中方習慣的路徑有所不同。而中方既然意在強調合作的重要性,就不可能一概回絕特朗普伸出的手。
重點是,中方想打造開放、包容和共享的創新生態系統,不能假設美國不想。事實是,美方當然也想,但負債累累的美國,想達標就得大力引進外資,並鼓勵本土資本投入製造業。不難想象,特朗普也想打造美國的“紅色供應鏈”,而其服務業實力遠勝目前的製造業,因此引導服務業投資建立新制造業,順理成章。
換言之,美國或將不會用國庫的錢來實現“再工業化”,而會讓民間資本投入此事業。產業政策依靠“國財”或“民財”,各有優缺點。一般而言,民財激發創新的能量較高,國財較能確保產業不會走偏。
如果美方的產業走向由美企主導,外界就很難再説特朗普在走孤立主義路線。事實上,這也比較適合美國的小政府文化。若如此,相較於拜登的“小院高牆”,今後美企與外資的合作自然會更積極,合作對象也不排除中資。
值得一提的是,進入美國的外資,不到1%用於建立或擴大製造設施,近97%是購買股票(2018年)。這是特朗普考慮“再工業化”的重點層面。如果美方希望引進新外資,必然希望用來做實業,而不是搞金融股權。那麼,哪種資本最擅長搞實業呢?中國資本肯定在前三名裏。
因此之故,斷定特朗普政府的“再工業化”是走向封閉系統,中方只要堅持開放就可以坐等他國求合作,這是一個危險的假設。
美國的國際企業或資本不會喜歡封閉系統,事情交給他們辦,就大概率會走向開放。特朗普的挑戰在於,如何既開放,又能使本土工人獲益,且也不讓中國技術超前。按此思路,特朗普若哪天與中方洽談有條件的產業合作,就不奇怪了。

盲點三:對美國市場開放,與美國商界多溝通,將廣大的美國商界和學術界與政府中少數極端主義者區分開來。
美國商界有兩種,進口商與出口商。進口商樂於進口中國物美價廉的產品到美國,出口商則不見得。美國學術界粗分兩種,自由主義與保護主義,未來哪一種學術立場會成為主流,恐怕不是中方説了算。
特朗普團隊裏也有兩種人,極端主義者與務實主義者。這種對立的存在有助於特朗普靈活設定戰術,隨時改變戰法。
我深度懷疑哪一個國家有能力孤立美國的極端主義者與保護主義者,尤其考慮到美國現在病得不輕,其社會人民傾向病急亂投醫,現在正是極端主義者與保護主義者大行其道的時候。中方絕無可能迴避與這兩種人交手,也很難策動美國商界造反。
拜登政府向中方揮舞301大棒,有多少美商不樂意?科技戰又讓多少美企哀嚎?有用嗎?事實證明民企無法改變政策,孤立不了政治鷹派。
即便如此,中方向美企開放市場以彰顯“有容乃大”不是不行,但此舉要更有利於中企才對。例如我兩度提及,來中國設廠的外企(主要是科技廠),必須使用國產零件,利用外資扶植本土企業,如此才能實現“自主但不排外”,並有利於建立“中國標準的生態系”,然後複製到海外。
一定要深刻了解到,中國強大的生產力足以讓全世界企業都害怕被幹倒,因此實現自主之餘,必然要將好處也分享給外企,甚至外國,這才是“中國生態系”能否形成的基礎。否則他國必然會對中方樹立貿易壁壘,甚至投資壁壘。畢竟,人家的企業與勞工也要活,他們哪裏卷得過中資?
這不是中美學者對學者,商界對商界“相互溝通”就能解決的問題。利益結構要畫清楚,有利可圖,別人才會願意合作,合作以後還要確保美國工人不會受傷。這目標聽起來就難,做起來更難。我們不能寄希望於理想的合作願景,該怎麼解決美國問題是特朗普的職分,中方只要準備好各種接招方案即可。
解決服貿逆差也是中方的反制手段
當然,中方也可以主動出招,因為中美貿易在貨貿上中方享有順差,但在服務貿易上卻是逆差。這一點,美方總是迴避不談,中方似乎也不常談。
在談判桌上,服貿逆差也是中方的籌碼。如果美國必須讓其服務業加入“再工業化”工程,其服務業的資本也有來自中國市場的獲利,換言之,中國也可以與美國服務業脱鈎,以阻礙美方“再工業化”。

如果美方不願意服貿脱鈎,中方就要計較美國服務業在中國能否扶植本土服務業壯大。
中國經濟勢必愈來愈重視內需,內需就業崗位最多的是服務業,而消費與就業正相關,所以如何壯大服務業非常關鍵。那麼,如何利用美國服務業在中國的投資刺激本土服務業崛起,將是不遜於技術崛起的重要課題。
對付特朗普,有時要使用“混混思維”,不能只強調“君子風度”。“混混思維”的特點就是對環境的變化非常敏感,反應迅速,就算不講武德也務求最快適應環境。特朗普就有這種特質,正常美國人都拿他沒轍。
換言之,要應對完全執政,不受國會束縛的特朗普,常規做法可能不太管用。當黃飛鴻上了拳擊擂台才知道不能用腳和肘,勝率就掉一半了。中方要在上擂台前就做出各種設想,包含平常想都沒想過的手段。
大陸學者的主張,在戰略層面沒有問題,但在戰術方法上值得商榷。學者畢竟比較君子,可以理解,我則比較瞭解混混。須知,台灣被“混混黨”肆虐超過30年,什麼下流的政治手段沒見過?相較之下,特朗普還算誠實可愛,就是比較不拘一格。
總言之,這將是一輪精彩的博弈,我們的應對策略務求多樣,爭千秋,也爭朝夕。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