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耀翔：加州滅不掉的大火，燒出美國政治又一“奇觀”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於耀翔】

迄今為止，南加州的大火已經持續一週多，蔓延超過100平方公里，造成24人死亡，但火勢卻仍未得到有效控制，成為當下美國國內乃至全世界最受關注的公共事件之一。

其實，美國這個新年從一開始就不平靜，從年初就發生的恐怖襲擊事件和爆炸案，到共和黨內部的諸多分歧，再到特朗普叫囂對加拿大、格陵蘭島和巴拿馬運河的吞併計劃，直到南加州大火。就在1月20日白宮權力交接前，美國國內各種政治情緒藉由一系列公共事件競相爆發出來，輿論關注點和民意也正隨之搖擺，形成一個個“奇觀”。

公共事件在美國已成為“奇觀”，其背後反映出的問題是，雖然突發公共事件每次都能夠引起美國社會各界的強烈反應，但卻始終無法得到解決。

譬如這次加州大火，我們就可以從相關的媒體報道嗅出強烈的政治氣息：泛藍媒體聚焦於火情和刻畫消防隊員的努力，直播的大都是火災的情景、感人故事，以及一些慈善廣告，他們對大火的人為因素和治理問題等指控選擇性忽視，絕口不提；與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例如“福克斯新聞網”之流的右翼媒體，它們將火災歸於加州政府施政不當，以及美國左翼的政治理念的錯誤，將這場大火變成了攻擊政敵的案例。

圖源：央視新聞

這種對立也延伸到社交媒體和新興媒體中。在X、Facebook、Instagram等平台上，紅藍兩派甚至新舊媒體賬號正在互聯網上隔空互懟、觀點涇渭分明。同時，各類自媒體對火災原因進行了深度分析，而《紐約時報》等調查媒體，卻大多在顧左右而言他，只做一些橫向比較，不敢回應民眾提出的關鍵問題。

而隨着本次洛杉磯山火曝光於天日下的，還有大量美國內部深層結構問題。

在滅火過程中，洛杉磯市內有大量消防水泵出現了缺水或壓力不足的情況，極大程度地影響了滅火效率。更深層次的調查則揭開了洛杉磯的消防黑洞：負責此次災區水源供應的聖塔耶尼茨蓄水池自2024年2月起便因水庫浮蓋裂縫導致碎屑、鳥糞和其他物體進入水源而被放空維修，當局本意是希望通過維護水源避免水污染並遵守用水法規。但是這個微小的損壞在將近一年後竟仍未被修復，這導致了1.17億加侖的儲水短缺，以及處於高地上的洛杉磯街區面對山火時從消防栓中無法提取滅火用水。

被完全騰空的蓄水池，修繕近一年仍未完成

不少媒更是將矛頭直指加州州長紐森，認為其任期內以保護環境為名，不斷拆毀水庫和大壩，並減少相應的財政支出的行為，是以民眾的生活安危為代價推行政治正確。同樣受到指責的還有減少消防支出，卻在消防等公共安全衞生領域不斷推行多元主義的洛杉磯市政府。

而作為洛杉磯消防局第一位女性和LGBTQ消防局長，克里斯汀·克勞利在當地時間10日中午接受“福克斯”新聞採訪時，直接炮轟洛杉磯市長近年來導致洛杉磯消防局預算削減累計超過1700萬美元，嚴重削弱了部門的應急能力，並導致了洛杉磯史上最嚴重的火災。然後克里斯汀就直接回辦公室收拾物品，與同事一一擁抱，並在四個小時後被市長開除。

美媒報道截圖

當然性質最惡劣的無疑就是保險公司在火災發生前出現有組織的針對加州地區進行大規模退保行為。這被媒體曝光後，不但造成了民眾的恐慌，還再次引發美國社會對保險行業的口誅筆伐。

去年，此前在加州佔據房屋保險最大市場份額的保險公司State Farm，就以“避免財務損失”為由，決定停止為該州7.2萬棟房屋和公寓提供保險服務，並且在2023年5月就拒絕接受加州新的火災保險申請。這使其在此次火情最嚴重的“帕利塞茲大火”所在的洛杉磯西北部太平洋帕利塞茲地區市場份額驟降70%。後來加州政府批准了State Farm將房屋保險的平均保費提高20%，但這家保險公司仍拒絕續簽這7萬多份的保單。

事實上，美國保險公司為了應對這類自然災害，在保險條款與法律層面都進行了詳細的規劃，先是最大程度地規避賠保，而後則用冗長的法律程序來拖延時間，最後便申請破產。這種套路在山火、地震頻發的加州更加普遍，也更加嚴重。

做出類似決策的不止State Farm公司，包括Allstate和Farmers Insurance在內的私人保險公司也表現出放棄加州保險或停止承保的趨勢。這使得房主只能選擇通過最後的保險公司——加州政府支持的加州公平保險需求計劃（FAIR Plan）獲得保險，或者乾脆放棄保險。

《洛杉磯時報》此前就曾報道，當地一位住户如果要從Farmers Insurance為其位於太平洋帕利塞茲的家延續火災保險，那麼其年度費用將從4500美元飆升至18000美元。而這是一個大多數當地人幾乎無法承擔的費用。

因此，火災前太平洋帕利塞茲的房主越來越多地轉向 FAIR Plan。根據保險公司的數據，到2024年，該鎮9000户家庭中約有1400户將受該計劃覆蓋，是2020年的四倍多。而根據Bankrate的數據，FAIR Plan的平均保險費用約為3200美元，是加州平均普通房主保險費用的兩倍多。

一切都導致越來越多的當地人選擇不再為自己的房子購買任何保險，而試圖通過一直給自己房子澆水來確保房子不會起火。但這種嘗試在本輪大火中顯得十分無力。

更加地獄的是，對於依舊有保險的人來説，賠付可能也是遙遙無期。畢竟這場火災造成的經濟損失已經過了千億美元，如果真的開啓全面賠償，不光可能會導致美國一些保險公司倒閉，甚至可能會對加州財政造成致命影響。

但是任何對於美國熟悉的人，都不會對現在加州大火的局面感到陌生。

在加州南部，導致本次大火迅速蔓延的聖塔安那風幾乎每年都會出現。過去十多年中，就有多起日常事故導致南加州產生大火的記錄。例如2017年由於能源公司PG&E對電路維護的懈怠就引發了兩場加州大火。即便在經過持續的法律訴訟和社會問責之後，完全相同的電線斷路事故卻在2020年再次引發火災。

而保險退保同樣也早有先例，2023年夏威夷大火作為美國曆史上最嚴重的火災之一，就發生了大規模退保事件。時至今日，毛伊島仍未恢復，大量民眾沒有得到足夠的補償，媒體卻早已將此事遺忘。

毛伊島大火前後對比照

輿論的激情，媒體的狂歡，政客的罵戰，在一次次熊熊大火前變成了作秀。這不禁讓筆者想到電視劇《雍正王朝》中康熙皇帝的一句感嘆：“又該説什麼呢？説了這麼多年，又有什麼用呢？！”

有趣的是，加州和洛杉磯政府，乃至部分左翼民眾對火災的態度亦如劇中八阿哥對黃河大水的態度——自然災害無法避免，我們已經盡力了。他們的無力感背後，一半是虛與委蛇，另一半則是倦怠心理。

而這種心理的另一個極端則是共和黨基於黨派利益的政治討伐。例如特朗普和馬斯克，利用X、telegram等媒體不斷髮布指責加州政府的推文，其指控真實性卻無從考證，這些指責對救災亦未有實際的幫助，畢竟這種網絡討伐的本質是為了展示自己的政治聲望並打擊對手。

更多的新媒體則是抱着幸災樂禍的心理，認為這是加州左翼政治傾向應得的“報應”。彷彿這場大火成為了特朗普接任總統、改革“新政”的吹風。

特朗普批評加州政府“完全喪失領導力” X

這場大火中下最需要我們引以為戒的，或許正是這種“奇觀”的心態。美國著名喜劇家喬治·卡林便在節目中諷刺過這種現象：

“美國人做什麼都要附帶着一場大秀，除非在弄出點大動靜之前，好像沒什麼值得關注似的……我們太愛這種奇觀啦。我們愛看這些爆炸，這些火光，四散奔逃的人羣，哭天喊地的聲音——而且還要越近越好！如果人們在電視上看到：‘一場死了3000人的恐怖襲擊發生在……巴基斯坦。’ ‘噗，巴基斯坦’——他們準是不以為然。但你要是告訴他們社區旁的超市爆炸了，那他們就會迫不及待地跳起來，還要拿着長槍短炮去拍呢！”

在這種心態下，一場大火成為了整個美國社會的狂歡；每個人都帶着自己的一套道德標準，藉着這個機會評論幾句，唯一註定被遺忘的則是災難和受災的人們本身。這種虛假的社會熱度，加上已經失效的選舉政治和短視、低效的官僚體系，共同造成了美國面對諸如山火、海嘯等自然災害時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其背後僵化的政治道德已經成為了一種社會病，不斷地分裂羣眾，卻又令其對現實危機愈發麻木。

這種社會現象在美國國力衰退的大環境下顯得更加顯眼。相較於卡林演出的上世紀70-90年代，當代的奇觀心態更加浮誇，也更加冠冕堂皇。這種奇觀心態掩蓋不了國家治理能力低下的窘境，更是添加了不少“滑稽戲”。譬如火災第一天，加州僅有的幾架大型消防飛機在滅火中，居然有一架與私人無人機相撞導致無法作業。

甚至拜登在就災情答記者問時，也會開不合時宜的玩笑：“但好消息是：我今天當上曾祖父了……是個10磅的女孩……男孩。”又對住在加州的哈里斯説：“我知道你受火災的影響，so fire away（那就直説吧；字面意思是‘那就開火/燒吧’）”。

洛杉磯市長在火災最嚴重的緊急發佈會上，面對記者反覆提問“你就不想對洛杉磯市民説些什麼嗎？”卻三緘其口。福克斯的媒體人在花時間討論如何阻止加州州長紐森競選總統，而NBC新聞在形容消防員勞累時描述道：“你看，他們不得不被迫加班。”

諸如此類荒誕的場景，正不斷消磨美國民眾的耐心，也在不斷降低美國政府和媒體的公信力。

美國網友做的梗圖

從整體來看，這場大火也揭示了美國未來一段時間內的國內情勢。右翼民眾處於一個持續的認知偏差中，不斷將各種事件解釋為左翼意識形態的問題，並對特朗普執政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而左翼民眾為了捍衞自身政治正確，則在各類主流輿論中持續抨擊特朗普集團，卻同樣不解決問題。

美國各級政府的穩定，特別是聯邦政府與州政府之間的財政平衡，取決於其官僚體系的利益與各類經濟得利的分配上，而其治理則是公共產品與福利、民眾滿意度，以及各類資本勢力及其政治代理人之間的平衡。

加州政府面對這場大火的束手無策，不僅反映了其治理能力的底下，更折射出美國政府的政治經濟體系無法承擔越來越大的公共資源成本，亦無法滿足當代民眾的生活保障需求。但當這種整體性的治理問題被意識形態化，只會導致情況繼續惡化——特朗普上一任期的新冠政策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這種混亂的不滿和政治激情中，美國內政已經變成了完全的未知數。現在看來，這場加州大火定會重蹈覆轍，在社會輿情的浪潮中被遺忘。但美國政府這種互相推諉，卻無法改革的狀態下不斷積攢社會不滿，也終有被真正點燃的那一天——到那時，它又能否遏制這股無法撲滅的怒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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